“新君繼位”的旗號打出來,納蘭述君珂都怔了怔,隨即露出點啼笑皆非的神情。
在這個時候繼位,這位新任堯皇陛下還真是猴急,難道是想迫不及待品嚐一下勝利的果實,皇位坐一天也是好的?
女皇不知何時已經從後方趕了上來,看見旗語之後面色陰沉,冷冷哼了一聲道:“給上頭髮旗語,說盛國公奉女皇陛下千里來歸入京繼位,請勝堯城大開城門以迎!”
勝堯是堯國京城的名稱,取“永勝之堯”的意思。女皇這一下令,卻沒人接令,人人都看着納蘭述,她的侍衛也不敢動。
君珂摸了摸鼻子,心想皇族是不是都有自說自話的毛病?納蘭述淡淡一笑,道:“盛國公攜皓瑩公主千里來歸,請勝堯城大開城門以迎。就這樣,發吧。”
“盛國公!”女皇面色大變,厲喝,“你什麼意思?你是要在這京城之下謀反嗎?”
納蘭述淡淡轉身看步皓瑩,神色驚奇。
“咦?”他道,“我自大燕攜雄軍出,一路擴充實力,沿途鏖戰,連克堯城,收復失地,辛辛苦苦跑這麼遠做這麼多事,不是爲了謀反,難道是爲了和你喝茶吃飯?”
“你……”女皇氣得眼前發黑,萬萬沒想到納蘭述無恥霸道一至於斯,想要發作,眼看着身周的冀北聯軍將領已經面露兇光,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把“皓瑩小娘們”給就地正法的意思,心慌地後退一步,嚥了口唾沫,再開口時聲音已經低了八度,“納蘭述,我有先皇遺詔!”
“真的?拿來看看?”納蘭述立即微笑。
步皓瑩後退一步,她怎麼敢現在拿出來?她敢用自己腦袋打賭,遺詔一拿出來,這位看起來很“光風霽月”的盛國公,立即就會奪走遺詔,換上他自己名字,保不準順便還添上一句“其餘所有皇族子弟賜死”。
“我回去休息了!”她心慌意亂地匆匆岔開話題,轉身要走。
然而人影連閃,她和她的護衛,已經被冀北聯軍士兵圍住。
“你們想要幹什麼?”
“我們想要幹什麼?”黃沙軍副將尤風書笑了笑,“應該是皓瑩公主你想要幹什麼?我們大帥和你要東西,你竟然不理會?”
“你……”步皓瑩後退一步,面色大變,“你們……你們想要過河拆橋!”
“皓瑩公主這話就說差了。”鍾家老帥呵呵笑,一臉正氣,“過河拆橋這事,我們是不做的……”
“我們只卸磨殺驢!”他屁股後面,鍾情忽然探出頭來,鬼頭鬼腦接了一句。
“小兔崽子!”老鍾要說的話被他截斷,惱怒地把自家小子揪走了……
“不知皓瑩公主何以爲橋?”鐵鈞神色冷峻,“你提供了軍隊?你獻了妙計?你破了強敵?你供了糧草?說實在的,應該是我們冀北聯軍,爲你搭了安全回京的橋吧?”
步皓瑩無言以對,紫漲着臉後退一步,喝道:“護駕!護駕!”
喊了半天無人應答,回頭一看,她那羣問路將軍洗馬宰相,早溜出人羣之外……
步皓瑩環顧四周,煢煢孑立,乾脆也不再後退,站定,眼一閉,咬牙道:“你們人多勢衆,我有什麼說的?但我告訴你們,遺詔不在我身上,我藏的地方,誰也想不到!有本事今天就殺了我,但是遺詔永遠不會落在你們手裡,你納蘭述,永遠是無詔篡位!”
“獨眼。”納蘭述下巴一擡,喚來黃沙軍主將獨眼,“這女人交給你了。”
黃沙軍都是罪徒出身,最擅長各類刑罰也最喜歡用刑,獨眼聽見這句,興奮得摩拳擦掌,“好唻!哈哈,一個嬌滴滴女皇給俺過過癮,老子這輩子也值了!”
“你敢!”步皓瑩花容失色。
納蘭述連回答都不屑。
君珂始終沉默,皇權爭奪由不得心慈手軟,哪怕是嚇步皓瑩,也必須把手段做足。
獨眼一把揪起步皓瑩頭髮往後拖去,步皓瑩悽切哀呼,她的“重臣們”齊齊埋頭縮腚,袍子一掀擋住了臉……
“且慢!”
忽然一聲低喝,聲音還微微帶着氣喘,君珂回過頭,已經看見步妍掙脫跟來的紅硯的攙扶,跌跌撞撞奔過來,人還沒到,已經噗通一聲跪倒。
“大帥,統領!”她擋在步皓瑩面前,拼命磕頭,“求求你們,放過陛下,求求你們!”
“你倒忠心。”納蘭述淡淡道,“步妍,看在你曾相救君珂份上,我不計較你此刻冒犯,退下去吧。”
“大帥!”步妍跪着不肯動,仰起的臉神色堅定,“公主也是您的血親啊!是您的表妹啊,堯國皇族血脈已經凋零,公主此後,也不能對您造成威脅,求您高擡貴手!”
納蘭述不答,她又轉身去抱君珂的腿,“統領,您也是女人,怎麼能讓公主受那樣的刑罰……”
她熱淚漣漣,神情真摯,君珂心中一動,心想步皓瑩待她實在不算好,這婢子在這危機時刻卻依舊挺身而出,實在忠心難得,更難得的是,她拼命求懇,卻不肯提起自己對君珂的救命之恩,不願挾恩求報,這溫柔婢子,幾果然內有剛骨,上古任俠之風。
她心底欣賞,也起了憐憫之心,彎下身,正想對步妍說明白,不過是想嚇嚇步皓瑩,讓她安分而已,以步皓瑩那外強中乾的性子,獨眼虛張聲勢一下就差不多了。
她剛彎下身,還沒來得及說話,抱住她腿的步妍已經湊到她耳邊,悄悄道:“統領,您留公主一命……至於遺詔……我幫您想辦法。”
君珂眼神一閃,不動聲色放開她,直起腰笑道:“女人何苦爲難女人,納蘭,皓瑩公主金枝玉葉,只怕經不得驚嚇,還是先讓她好好想想,想清楚了,自然會有結果。”
納蘭述看她一眼,點點頭,“既如此,便請公主好好閉關,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再談。”
獨眼不甘地放開步皓瑩,一隊士兵將她押走,步皓瑩軟癱在地低低抽泣,始終沒有相謝步妍,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君珂皺眉盯着她背影,心中惡感越甚,倒是看淚痕未乾的步妍,十分憐惜,親手扶她起來,道:“別怕,沒事,過去了。”
步妍感激地看着她,悄悄拉了拉她的手指,在她掌心寫了幾個字,君珂笑了笑。
當天納蘭述並沒有對華昌王展開攻擊,他在等待義軍合圍,順便休整軍隊,奇怪的是,華昌王也沒有趁納蘭述勞師遠來立足未穩,搶先發動攻擊,晚間納蘭述命冀北聯軍紮下營盤,也做出了包圍勝堯城的架勢。
天黑透的時候,君珂從步妍的帳篷出來,望着勝堯城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陛下當初得的不是遺詔,是口諭,”步妍悄悄告訴她,“當時據黃公公說,遺詔在皇宮正殿的密室裡,但是,是空白遺詔!”
“爲什麼?”
“黃公公說,陛下其實不是被流彈所傷,而是被大皇子在後面推了一把,才迎上炮彈的,陛下重傷回宮後,找出原先早已立好的遺詔,當場燒了,然後說,他駕崩後,那羣狼子野心的兒子們一定會爭奪帝位,到最後能活下誰,誰也不知道,很可能一個都活不成,所以,誰活下來,誰自己填!”
“黃公公以前得了公主不少好處,所以這次趁亂逃出京城,就把這事告訴了公主,公主心思活動,便想着自立爲皇,藉助大帥之力,奪得皇位。”步妍拉住了君珂的手,“統領,這天大的秘密,我本來死也不該說的,但是我算是看清楚了,大帥對皇位勢在必得,對你也絕不放棄,公主的聯姻提議,說到底只是鏡花水月,可憐她現在還不死心,再這樣僵持下去,也不過徒送了自己性命……如今我將這個秘密獻於您,只求……只求您看在這事份上,千萬留公主一命!”
君珂至此才恍然大悟,爲什麼歷史上從未立過女皇的堯國,突然冒出女皇,原來如此。
難怪步皓瑩死纏着納蘭述,厚着臉皮一路跟到底,原來一心想回到皇宮,找出那個密室遺詔,填上自己的名字。
不過那密室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被人捷足先登,君珂發出這個疑問時,步妍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其實是在宮中長大,都沒聽說過這個密室。”
君珂心想以她身份,接觸不到中心秘密倒也正常,還是要從步皓瑩那裡下手,她將這事告訴了納蘭述,納蘭述沉思半晌,道:“如此也好,就我看來,只怕步皓瑩知道得也有限。”
又道:“步妍畢竟是堯國皇宮裡的人,你不要太多接近。”
“皇宮裡的人就不是好人了?”君珂反駁,“我觀察了她很久,這姑娘很好。”
納蘭述想了想,也沒能說出什麼不是,嘆口氣,摸摸她的頭,道:“你若喜歡,將來讓她做你的貼身女官,嗯,皇后的一品大宮女,也算對得起她。”
君珂白他一眼,“皇帝還沒做,皇后就封上了,誰是你皇后?”
“不是皇后也成。”納蘭述託着下巴沉思,“要不,你做女皇,我做皇夫?步皓瑩那個提議其實很好,換個人就行了。”他微微躬身,去解君珂腰帶,“女皇陛下,爲夫給您寬衣。”
“去屎!”君珂一腳將“未來皇夫”給踢出了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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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堯國義軍開到,在華昌王西側紮下營盤,義軍的首領,天語族的幾位長老立即前來參拜納蘭述,君珂第一次見到聞名已久的天語族人,這些人,無論老幼,都赤足麻衣,長髮深垂,臉上都早早有了風霜之態,這是長年行走世間留下的歲月痕跡,每道皺紋,都寫滿人間滄桑。
這些天語長老,說話很少,態度很淡,除了對納蘭述執禮甚恭之外,對其餘人,包括君珂在內,都是一副漠然態度,聯軍其餘將領都有些不滿,君珂卻不在意,她對這些天語族人很有一份尊敬,無論如何,這些苦修士一般的人物,並沒有如大燕那些武門高人一樣,遺世獨立,只顧自己武功進境,不管人間疾苦,他們麻衣赤足行走天下,匡扶世人救苦救難,創建了這個時代最早的慈善組織,自己卻不取百姓一分一毫,吃穿住行,都是自力更生,最簡單最樸素的那種。
只有這樣純粹而高尚的精神,才能在堯國有如此號召力,登高一呼天下從,卷掠義軍風雲,君珂現在也明白了爲什麼成王妃能夠馭使他們,成王妃也是一個極其純粹的人,純粹到剛烈,可以爲皇朝承續大開殺戒,也可以爲奪走這個皇朝,自焚自己。
唯一奇怪的就是,堯羽和納蘭述也算是出自天語的啊,怎麼就那麼風中凌亂南轅北轍呢?
君珂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任何固定組織模式裡,最後總會因爲基因變異,出現一羣叛逆的變態的……
天語長老們對君珂的態度,其實還要冷淡些,君珂從他們身邊過,總感覺到那些審視挑剔的目光,搜骨剔腸一般,將自己解剖個通透。
這種眼光實在太讓人吃不消,於是君珂時常落荒而逃,她越逃,那些長老們看她臉色就越不好看,君珂內心泣血,忍不住拉住堯羽衛們問怎麼回事,結果那羣大爺們毫不在意地道:“看你唄。”
“爲毛要看我?”
“主子的女人,怎麼能不看?”
“關他們咩事?”
“怎麼不關?主子將來生幾個孩子,都關他們的事!”
君珂:“……爲什麼!”
“你曉得先鎮國公主爲什麼婚後兩年才生下主子和小郡主?”韓巧用同情的目光看她,“因爲長老們覺得,她剛嫁過去那兩年,命星不利,不宜誕育後代,生生讓公主推遲兩年纔有孕,害得先王還以爲公主有病,爲她求遍天下名醫。”
“不是吧?”君珂頭髮上豎,“這樣成王妃也肯?皇家子嗣,多重要啊。”
“所以你現在明白天語長老們說話的份量了吧?”張半半半張臉在笑,半張臉愁眉苦臉,“不僅是王妃,整個堯國乃至皇族,對天語其實都相當信奉崇敬,皇朝一切大事,卜卦星宿,術數命盤,都是由天語長老掌控進行,天語族人號稱最接近自然的種族,內心潔淨光明,從不行虛假之事。所以天語,從來就是堯國皇族供奉之族,只是輕易不會被人收服而已。歷來得天語效忠的帝皇,在堯國曆史上,都是一代明君。”
“難怪當初成王妃得天語效忠會被皇室所忌。”君珂感嘆一聲,隨即心頭忽然掠過一個模糊的念頭,趕緊問,“你們堯國皇帝繼位前的天星卜卦,是不是也是他們主持?”
“當然。”
“那就好。”君珂歡樂地一拍手,“那就不怕整出什麼不好結果來了。”
“難說。”堯羽衛齊齊搖頭,“你不曉得那些老古董,一板一眼嚇死人,如果真的卜出什麼不祥,只怕就是主子想登基,都不容易。”
“不是吧?這麼有原則?”君珂抽口氣。
“巴結好他們吧!老大!”堯羽衛們同情地拍拍君珂肩膀,幸災樂禍地走了,留下君珂苦思冥想,該如何讓那羣老古板,看順眼自己?
結果她還沒想出來,老傢伙們已經開始了對她的折騰,當晚她和納蘭述議事到深夜,第二天一早納蘭述到義軍軍營裡去巡視了,君珂便懶了懶,沒有起牀,結果睡得正香,忽然聽見帳篷口傳來冷漠而平板的聲音。
“請君統領起牀。”
君珂正做夢和納蘭述騎着幺雞在天上飛,被這一聲給驚得渾身一震,砰地一聲從天上掉下來,身子硬生生在牀板上壓出一聲悶響,她滿頭大汗睜開眼,摸一把頭上的汗,喃喃道:“噩夢,噩夢,最近一定是聽那些可怕的聲音聽多了,都到夢中來了……”
話沒說完,帳篷外又是一聲,“請君統領起牀!”聲音很平,很高,估計能傳遍整個軍營。
從聲音的力度和高度來看,雖然還是沒有起伏,但君珂已經可以判斷出,外面的人生氣了!
君珂苦笑,摸摸鼻子,看看外面天色,四更多吧,唉,還給人睡不?
不得不說君小珂性情還是比較平和大度的,雖然覺得對方實在有點多事,但本着尊重天語,尊重納蘭述長輩的心情,即使睡眠不足,也還是爬起了身,睡眼惺忪出帳時,她勉強還對着對方笑笑,誰知道對方臉色比她還難看,冷冷審視了她不怎麼健旺的精神和不怎麼整齊的衣着之後,狠狠瞪了她一眼,掉頭而去。
君珂熱臉碰着冷屁股,咬牙望天,心想當初納蘭述在天語那十年,怎麼活下來的?
她不知道,其實納蘭述是可以在天語族內,安安穩穩學藝的,但他呆了一個月後,寧可選擇了自己去最艱苦最可怕的雪原上苦修,以逃離那些老貨,當年三歲的納蘭述,一天早上被痛苦萬分叫起後,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擡腿就走,留下了一句氣衝雲霄的宣言——老子寧願在雪狼的懷抱中死去,也不要在天語的被窩裡睡着!
……
君小珂很快嚐到了納蘭述當年的噩夢的滋味,很快君珂就不再夢見騎幺雞天上飛了,她開始夢見植物打殭屍,她是植物,帳篷外那直挺挺一羣是殭屍。
那羣老貨,叫起就叫起,還叫得一天比一天早,最早的一次,君珂熬了個通宵,剛回來躺下,帳篷外就響起那恐怖的乾巴巴的“請君統領起牀!”
君珂終於生氣了。
尼瑪,姑娘我長到十八歲,從研究所到堯國,從來沒人管過我睡覺!
不是起不起的問題,而是這就開始急吼吼地管了,一旦形成習慣,以後怎麼活?
這習慣不好!
得糾正!
她決定從今天開始,絕對不再慣着那些老貨,被子往頭上一蒙,順手撕了兩團棉條往耳朵裡一塞,繼續睡。
帳篷外的人,很有耐心地等着,平均每半刻鐘,叫一次。
“請君統領起牀!”
“請君統領起牀!”
……
半個時辰後,帳篷外的叫起換了。
“納蘭大帥三更睡,四更起。”帳篷外的人直挺挺念着,“君統領三更睡,辰時尚自未起!”
君珂忍無可忍。
這叫什麼話?
說得好像她和納蘭述已經睡在一張牀上,納蘭述起了她賴牀一樣。
這會引起誤會的!
她唰一下坐起來,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找出紙筆,唰唰寫了一個牌子,往帳篷外一掛。
“此人晝伏夜出,作息時辰爲雞叫睡狗叫起,請嚴格按照此規則叫起,謝謝。”
牌子一掛,她回頭睡覺,懶得去看那羣長老的臉色——狗是我的,輕易不叫,雞?這附近有嗎?
長老們是不可能學雞叫狗叫的,而且君珂這麼一掛牌,明擺着如果從今以後他們再跑來叫起,那就是雞和狗,長老們丟不起這人。
叫起一事就此作罷,結果是君珂從此坦然告臥,長老們從此看她臉色更難看,君珂也不管——討好你也不得好臉色,那我不如讓你看我臉色。
叫起作罷之後,長老們並不甘心,開始挑剔君珂的禮儀,在他們眼裡,這位納蘭述選定的女子,名聲好大,卻素質很差,大燕淑女該有的風範,她統統沒有,比如不穿裙子,比如不侍候男人,比如居然還養狗;大燕淑女不該有的習慣,她統統都有,比如吃飯和納蘭述並桌,比如行路和納蘭述齊肩,比如議事時隨便坐在納蘭述身側,有時候甚至坐在他上首!
天語曾認成王妃爲主,但成王妃少年時期,也還是金尊玉貴的皇家公主,言行舉止,十分嚴謹,自然不會有君珂從現代帶來的散漫自由,而君珂,她自己肯定是沒有男尊女卑意識的,有時候她會想起來讓納蘭爲尊,奠定他第一統帥地位,但有時候也就忘了,畢竟不是根深蒂固的東西,她忘記了,也沒人會提醒,聯軍早已習慣,在他們心目中,君珂地位本就不下於納蘭述,而納蘭述更不會在意,他本來最看重的,就不是這些虛禮。
如今有人在意了,不僅在意,還要糾正了,這羣老貨,看出來納蘭述對君珂的看重,當面並不給君珂難堪,卻私下命人送了許多書給君珂,《儀禮》、《女訓》、《閨教綱常》……
君珂把這些書都拿來墊桌子墊枕頭。
送書沒用,老傢伙開始採取實際行動,她和納蘭述並肩行路時,會有人不動聲色地踩她袍子;她和納蘭述同桌吃飯時,會有人在她準備坐到納蘭述身側時,搶先奉上一套碗筷,說是留給成王妃的,這下連納蘭述都沒法好好吃飯,要退到下首,自然更沒她的位置;她有時議事習慣性往上首走時,那些老傢伙會搶先殷勤地拉住她,把她往下首第一的位置上讓,她只好坐下——無孔不入的天語長老們,用不動聲色的技巧,時刻對她宣戰,勢必要她懂得“以夫爲天,男尊女卑。”
君珂再大度,這樣的事情多了,也難免憋火,她不願意和納蘭述訴苦,乾脆也不動聲色反擊,誰踩她袍子,她就驚叫有敵,反手一個肘拳,弄得踩袍子的人難堪;吃飯沒她位置,她就拉着納蘭述抱着大碗串營帳邊走邊吃,美其名曰聯絡將士情感,納蘭述非常贊成,倒把長老們氣得臉色發白,認爲這個女子沒規矩到極點,還要帶壞納蘭述,堂堂大帥,未來堯國之主,怎麼可以抱着碗到處竄?
議事的時候君珂也不理長老們的拉扯讓座,誰拉她坐下首第一她就把誰按在那位置上,長老們是規矩的,規矩的長老是絕對不肯僭越的,不該他們的位置也是絕對不肯坐的,等他們拼命站起身來,君珂早已竄到上首一屁股不挪窩了。
這麼鬥多了,精明的納蘭述自然早看在眼底,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很快,君珂發現緊箍咒鬆了,長老們似乎屈服於納蘭述警告之下,又似乎覺得她朽木不可雕,開始放棄了對她的唸咒。
君珂心花怒放,以爲噩夢從此結束,君小珂VS長老團完勝。那幾天走路都是飛的。
不過她飛得太早了……
此時對華昌王的戰爭已經打響,但雙方都沒有在第一時間展開大戰,只是試探性的接觸,納蘭述在等勝堯城內的動靜,等他們決定,是開城和自己合作,兩面夾擊夾死華昌,還是閉城守國,迎接自己的再一輪攻城。何況他也想將華昌王多圍幾天,圍到他彈盡糧絕纔好。
戰事目前不緊迫,君珂也有了閒心,有時讓步妍過來,陪紅硯談談講講,紅硯自從魯海死後,總有些癡癡的,像個遊魂樣跟在大軍裡,君珂希望溫柔而善解人意的步妍,能夠給她一點開解。
也許是身份相近,也許是步妍確實體貼,紅硯最近的情緒也好了很多,經常和步妍混在一起。
這天兩個女子心血來潮,說要做堯國的粘糕,當即找來了糯米青梅酒麴雞蛋等物,兩個女子自己在木盆裡揉麪,此時已進春四月,勞作很有點熱,兩個姑娘都高高捲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胳膊,胳膊上,各自都有鮮紅一點。
君珂覺得好玩,也蹲在一邊要幫忙,步妍便讓開位置,君珂捲起袖子,步妍看了一眼她的胳膊,一怔,卻沒有說什麼。
倒是紅硯,瞄了一眼,道:“小姐你沒點過守宮砂啊?”
“守宮砂?”君珂怔了怔,隨即想起古代女子這個風俗,原來這裡也有,她瞥了瞥兩人臂上的紅點,哈哈一笑道,“守什麼守啊,還差這一點紅?”
她是開玩笑,兩個女子也知道她的性子,都笑笑不說什麼,紅硯心想她和納蘭述一路相隨,少年男女情熱,有個什麼也正常,雖然兩人還沒下定,但全天下都知道,納蘭述非君珂不要,說起來也沒什麼。
此時幾個天語族長老正經過,看見她們的胳膊,都趕緊閉上眼睛,一副非禮勿視模樣,聽見君珂這句,長老們齊齊睜開眼睛,目中都有怒色,隨即瞥了一眼君珂的胳膊,這怒色便更濃了幾分。
他們怒氣衝衝走過,在主帳請見納蘭述,納蘭述親自迎了出來,笑道:“說過多少次,長老們和君珂一樣,可以隨時見我,何必還拘那些虛禮。”
他不說君珂還好,一提,那就是火上澆油,幾個長老,同時重重哼了一聲。
納蘭述一怔,他此時眼睛已經痊癒,看見對方神色,頓時知道不對,以爲有什麼不妥軍情,連忙詢問,幾位長老卻一言不發,直到進入帳中,才慎重詢問,“少主,你和那位君姑娘,可有夫妻之實?”
納蘭述怔了怔,再沒想到幾個老傢伙這麼慎重其事跑來竟然是問這個,還問得這麼直接,心中倒是一喜,心想一直以來他們似乎不太喜歡珂兒,如今可是讓步了?
於是哈哈一笑道:“我倒是很想。”
這話於他算是對這幾位長老,表明了非君珂不娶的心跡,但也說明了兩人目前的進度還沒到那一層,幾個長老一聽,面罩寒霜,直直站了一會,道:“既如此,明白了!”便告退出去。
納蘭述倒給他們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悄悄喊君珂來問,君珂也莫名其妙。
兩人都不知道,機緣巧合,某個天大的誤會產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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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景祥元年四月十一,堯國勝堯城內終於暗中遞來消息,新任堯皇願意打開城門,和納蘭述合軍殲滅華昌王,並開城迎接盛國公進京,但同時堯國繼任皇位的五皇子也提出了兩個要求,第一是要納蘭述立誓,入城之後,善待他的家族,並在他退位後,以不低於太上皇的待遇供奉;二是立即殺了矯詔篡位的步皓瑩和她的一切從屬。
兩個條件,一個納蘭述不同意,一個君珂不同意,不過納蘭述在面對使者的時候,是笑意如春風的,態度也是十分好說話的,他很無辜很驚訝地對使者說,“陛下何出此言?退位?納蘭述萬萬不敢聽!微臣驅馳千里,帶兵來援,實是因先母遺命,欲待挽救我堯國皇族正統,挽救百姓於亂世水火,對皇權大位,那是萬萬不敢想,萬萬不敢想!”
使者苦笑——你不敢想,你已經做了。
“陛下其實也是太心急了。”納蘭述繼續道,“第一個誓言,我便是要立,也得等到進入京城,在金鑾殿參拜陛下之後,當着陛下的面立了纔有用不是?這等大事,如今我便是在這裡指天誓日,其實也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使者無言,心想等你進了金鑾殿,殺了人再立誓,誰能拿你有辦法?
“第二件事。”納蘭述微笑,“按說皓瑩公主也自立爲皇,也稱有先帝遺詔,到底誰纔是皇權正統,我一個外人,難以判斷,皓瑩公主現在也要求我殺了五皇子呢!帝皇只能有一個,納蘭述也只能奉一人爲主,現在沒有憑證,爲了誰殺了誰,我納蘭述都難免背上弒主罪名,使不得,使不得!”
使者默然——你都鐵了心要造反了,你還怕弒主罪名?
“所以,陛下的要求我銘記在心,一旦功成,必定履行。”納蘭述正色道,“請轉告陛下,只要陛下拿出他繼位的正統證明,納蘭述立即將篡位逆賊步皓瑩斬殺當場!請陛下放心!”
使者默默——我們其實都很不放心……
但沒有辦法,誰的手掌握着槍桿,誰就有揮斥天下的權利。
“陛下對我很不放心啊。”納蘭述皺眉,一臉忠心耿耿不被理解的嘆息,“想必不是太願意開這個城門?是怕擔上什麼不好聽的說法嗎?來,”他牽着使者的手,帶他去看巨人般的野牛族士兵,“勝堯城城門造起來很不容易啊,撞壞了還要花錢修,堯國兩年戰亂,民生凋敝,我們要體恤百姓啊……”
使者吐血——見過威脅的,沒見過這樣威脅的!
納蘭述送走了一無所獲垂頭喪氣的使者,負手默默看着城門,剛纔的嬉笑如意已經淡去,換了冷凝譏嘲的眼神。
君珂悄悄出現在他身側。
“堯國新帝,很有意思啊……”她笑笑。
“堯國這羣皇子皇女,都很有意思。”納蘭述笑笑,“傳令,今夜輪番休整,任何人不得脫衣安睡。”
雖然不明白納蘭述何以下這個命令,但冀北聯軍依舊完全執行,果然不出納蘭述所料,天剛矇矇亮的時候,華昌王全軍三十萬,發動了進攻。
幾乎在立刻,冀北聯軍和義軍,便如兩隻巨大的鉗子,兇猛地從正面和西方,向華昌王的軍隊鉗了過去。
華昌王被圍住多日的兵,早已缺糧飢餓,無論是人數還是戰鬥力,都無法和合軍已經有六十萬的冀北義軍聯軍相比,何況納蘭述還有那麼多奇異兵種,戰鬥幾乎在一開始,就呈現一邊倒的態勢,野牛族當先上陣,他們就像一羣重甲騎兵衝在最前面,誰都知道,平原地帶,輕騎兵一旦遇上重甲騎兵,那幾乎就是被屠的結局,野牛族的鋼鐵壓路機,一路上發揮的作用無與倫比,此刻自然也是所向披靡,一陣對衝後,華昌王的騎兵前陣被完全沖垮,冀北聯軍的騎兵立即衝上,波浪陣型穿刺衝鋒,手中長矛比尋常騎兵更長,幾個來回便將對方的騎兵挑落馬下,一陣踐踏,大家殺得興起,一聲吆喝,從陣前穿入,陣後穿出,幾個來回,像篦子一樣,將華昌王的軍陣,狠狠篦出血花萬丈!
精銳的箭手在後方,飛箭如雨,壓制華昌王的兩翼步兵,黃沙、冀北、血烈、雲雷留下的四萬魯南兵,組成各種陣型,按照君珂的命令,不斷穿梭戰場,組成陣型,爲免龐大混戰戰陣不便,幺雞的狼軍沒有出陣,君珂手裡抓着青黃黑紅白五色小旗幟,立於她騰雲豹上,駿馬和人都凝定如雕像,在滔滔烽煙滾滾戰場之上,彩旗招展,指揮全局。
這原本應該納蘭述親自來做,但納蘭述着意要鍛鍊君珂的指揮能力,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之上,指揮官的應變能力和大局觀將會得到最佳的鍛鍊,這不是那些精心的沙盤推演和紙上談兵就可以彌補,納蘭述希望君珂能在實戰中,學會最精密最技巧,宛如撥絃合奏一般的指揮藝術。
他的決定自然會遭到天語族長老的反對,但是,反對無效。
因爲納蘭述說他拉肚子了……
“拉肚子”的全軍統帥,也並沒有離開戰場,但他沒有理會己方佈局,一直緊緊盯着勝堯城門。
華昌王很快就露出了敗像,在被三面圍困的情形下,他無處可去,只得不斷壓縮中軍,向後退縮,後面就是城門,沉靜地關閉,可以說現在,華昌王四面楚歌,無處可去。
這也是勝堯城打開城門,合圍華昌將他全殲的最好時機!
也是堯國新帝和納蘭述約定,開城剿除華逆的最佳時辰!
“轟!”
一聲巨響,勝堯城門果然緩緩開啓,幾乎是立刻,城門之內就潮水般流出無數灰衣士兵!
“陛下有旨!迎接盛國公,剿除華昌逆賊!”
源源不絕的步兵涌出,人人齊聲大喝,聲震四野,冀北聯軍哈哈大笑,中軍圍擁的華昌王臉色慘白,驀然仰首大笑,“我呸!一羣縮頭烏龜,被老子壓在裡面打了一年,現在敢出來了!出來又怎樣?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他似乎對城內的堯國士兵怨氣更重,竟然不管不顧,手一揮,下令已經退向城門附近的士兵,反攻堯國士兵!
華昌軍忽然掉頭向堯國士兵衝去,倒驚得冀北聯軍愣了愣,誰也想不到,戰場之上竟然會突然失去對手,眼看華昌軍憤怒萬分,堯國士兵也不甘示弱,後者似乎被圍太久,也對華昌軍恨之入骨,直撲迎上,迅速短兵相接,很快乒乒乓乓打在一起,戰團一團團移動着,陷入混戰。
冀北聯軍士兵啼笑皆非,野牛族的漢子失去目標,乾脆直愣愣站在戰場上不動了,君珂連忙下令讓他們換下,此刻勝堯城門已開,已經不需要這些人形戰車了。
華昌王軍隊和堯國士兵軍隊糾纏在一起,就在冀北聯軍附近廝打,完全忘記了冀北聯軍的存在,冀北聯軍也樂得袖手——這兩支軍隊,嚴格來說都是敵人,能消耗敵人的力量,何樂而不爲?
因爲先前華昌軍大敗後退,很多人已經失去武器,而衝出來的堯國士兵,似乎因爲長期被困武器不足,很多人也是手拿破舊武器,三兩下就不中用,乾脆扔在一邊,展開了肉搏戰,牙咬、抱頭、腳踹、宛如小孩打架,看得冀北聯軍哈哈大笑。
血烈軍和冀北鐵軍都是正規軍出身,自然不會看熱鬧,按照君珂命令開始慢慢後撤,黃沙軍和魯南兵卻是比較散漫,也有很多士兵,有心想多撈點戰功,提了刀過去,看那樣子,是打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在人家鬥得最慘的時候,一人一刀。
就在華昌軍和堯國士兵鬥得最狠,一團團滾進冀北聯軍陣型的時候。
忽然華昌中軍之內,傳來一陣低沉的,奇異的號角聲,而與此同時,堯國勝堯城門之內,也響起一陣沉悶的異響。
這兩種聲音一響起,地上亂戰的情勢,忽然就變了!
一對廝打的士兵,正你抱我的腦袋我掐你的脖子,滾到一個黃沙罪徒身邊,忽然兩人齊齊躍起,堯國士兵從懷裡掏出一柄鏈子錘,當頭對那黃沙士兵就砸!
兩個滾倒在地互相薅頭髮咬脖子的廝殺士兵,滾到了魯南兵的身邊,忽然伸腿,一下子絆倒了三五人,隨即躍起,從身後抽出短刀,擡手就劈!
一個被華昌軍打得“吐血欲死”的堯國士兵,踉蹌着跌到了一個冀北聯軍士兵身前,張臂張開,頹然欲倒,那士兵下意識一伸手,那“重傷將死”的士兵忽然眼神一厲,頭一低,背後射出弩箭,直射那冀北聯軍士兵咽喉!
滾倒突然抱住大腿的、假作受傷按住要害的、裝死突然又跳起背後來一刀的……剎那之間,整個戰場上,到處都發生了這種驚變!
所有的變化,都來自於華昌軍和堯國軍,忽然聯手對付冀北聯軍!
而此時堯國城內的異響也已經停止,廝殺的人羣分開,城門之前,黑洞洞停着一排弩炮!對準冀北聯軍!
“哈哈哈哈。”華昌王狂妄的笑聲響起,笑得暢快,笑出眼淚。
得意、憤恨、和不甘!
得意反涮了冀北聯軍一把,憤恨在這城下終究功虧一簣,不甘皇帝夢從此破滅。
他臉色微微有點發青,中了毒的跡象。
早在前幾天,在堯國新帝使者裝模作樣接觸納蘭述,提出所謂開城要求之前,他們已經和華昌王先接觸過了。
絕境之中的華昌王,得到了新帝的許諾。
“我們合作,在城下滅掉冀北聯軍!之後我依舊奉你爲王,勝於你在這城下,徹底覆滅!”
絕路之上的華昌王,無奈之下只能答應,服下了新帝送來的毒藥。新帝給了他一半解藥,另一半,半個月後,一切底定,再徹底給他解毒。
作爲交換,華昌王也要求新帝親筆血書,並賜免死金牌,發誓事後絕不追究華昌王及其從屬,保留華昌王的封地爵位和性命。
兩個都被冀北聯軍逼進絕路的對手,在危機之前選擇合作,華昌王知道和冀北聯軍對上,自己必死;新帝也知道自己迎入納蘭述,也必定丟掉皇位,倒不如和窮途末路的華昌王聯手,保住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皇位。
利益之前,沒有永遠的敵人。
“殺了他們!”華昌王眼睛通紅,和堯國上親臨戰陣指揮的新帝的聲音匯聚在一起,“滅了冀北聯軍,滅了納蘭述,天下,就是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