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乘風拉過錢容,沉重道:“我們要去見賢王妃,錢管事,趕緊帶我們去。”
錢容四下看了看,忙把一行人請回府裡,重重關上鑄金的大門。錢容轉過身,疑道:“怎麼就你們?王爺呢?難不成,還分開走?”
“耽誤不得了。”陸乘風深重呼着氣,“錢管事,王爺…回不來了…”
……
錢容也是見過許多風浪的老人,驚聞賢王喪命,老練沉穩的臉上也是驟然變色,蒼白如雪。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悲痛的時候,王府數百門客,主子積攢多年的力量…太多太多,不能因爲主子的離世而亂做一團,王府大亂,衆人無枝可倚,纔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纔會讓自己效忠半生的主子,死不瞑目。
“王妃,剛剛去看燈還亮着,我領你們去。”錢容拾起衣袖擦了擦眼角,忍着哽咽指向宋瑜的住處,“這就去…”
——“怎麼還有人呢?”長廊裡,穆玲瓏伸了個懶腰睏倦道,“本郡主纔想去睡,又聽到鬧騰…咿?陸首領?”穆玲瓏揉了揉眼睛,“陸首領,父王是回來了嗎?”
見穆玲瓏似乎又走過來的樣子,穆陵趕忙背過身去,悄悄紮起黑巾。
“不是。”陸乘風抱拳鎮定道,“王爺…他讓屬下先行回來,明天大早有事要辦…一路順暢,屬下才回來的早些。驚擾了郡主,還望您不要怪罪。”
“哦…不礙事的。”穆玲瓏嘻嘻一笑,“陸首領總是這樣見外。那你們早些安置,本郡主去睡啦。”
“恭送郡主。”陸乘風低低籲出氣,緩緩直起背。
錢容引着一行人朝後院走去,長廊盡頭的穆玲瓏忽然停下腳步,轉身看着這一隊有些面生的護衛軍士。
穆玲瓏一個個看去,夜色迷茫有些看不大清楚,穆玲瓏正要扭身離開,嘎然看見什麼——怎麼好像…是…殿下?
穆陵埋下頭,隱在護衛身後,腳步匆匆。穆玲瓏繞過一根根圓柱,目送着那個黑衣人急促的步子,他蒙着黑巾,穆玲瓏根本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相貌,比尋常平庸的人勝過太多,就像是在暗夜裡也會發出光一樣。
——“是殿下嗎?”穆玲瓏低低喊出聲。
穆陵穿過門廊,再也聽不見什麼。
偏院外
錢容推門的手驟然頓住,悲慟的臉上溢出絲絲糾結不忍,他垂下粗糙的手,沙啞道:“王妃…身體一直不好,要是知道王爺…屬下怕她承受不住吶…殿下…能不能,先不要…”
“錢管事。”陸乘風顫着聲音,“事關賢王府存亡,耽誤不得。王爺臨走時再三叮囑我,一定要護着殿下見到王妃,一定要!王爺的命,也是爲了保全你眼前的這位殿下,你我受王爺重恩,自當以死相報,王爺重託,決不能辜負。”
陸乘風說着就去推門,錢容一手拉空,被他重力推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穆陵伸手扶住他,黑巾落下露出左臉的刀疤。
錢容看在眼裡,枯脣張開,指着那道疤,結巴道:“您…屬下前幾天才見過您,殿下臉上的疤,哪裡來的?”
——“文人拖拉,哪裡有工夫和你閒說許多。”陸乘風推開偏院的門,一手拉住穆陵的袖口,直往還亮着燭火的裡屋走去。
錢容如同被人點了穴般,僵僵的一動不動。他佈滿歲月紋路的凹目裡,重現許多年前的一幕幕,那一幕一幕,他竭力讓自己不再記起,但每當深夜輾轉難眠時,卻又會如夢魘般在自己的腦海裡重現,一遍,又一遍。
——“產婆和太醫,都挑好了嗎?”
——“王爺放心,倆人都是屬下精挑細選出來的,產婆在岳陽幹了三十多年,性子沉穩,做事幹練;太醫,就是府裡的門客,當年也是王爺您舉薦他入太醫院當差,他一直記着您的好處,屬下才開口,他就應下,死而無怨。”
——“你與他們說了麼?真的是會死的。”
——“屬下都說清楚了。產婆獨子重病,靠銀兩續命已經是捉襟見肘走投無路,屬下許以百金,足夠她獨子活下去;太醫在鄉下的一家老小,屬下也替王爺許諾,會照顧周全;這幾年王爺對他的照顧,他都銘記於心,自然是願意爲您去死的。事成之後,他們絕不會有一句怨念。”
——“你做事,本王放心。瑜兒那邊…先不要泄露,半個字都不行。她一定是不會答應的…等木已成舟,無法更改…”
——“王妃…正歡喜等着小世子的出生,絲毫沒有察覺什麼。只是…她對小世子太期待,如果…如果…王爺,王妃身體不好,產後虛弱要是再知道實情,屬下擔心…”
——“這也擔心,那也擔心,本王的大事還要不要做了!錢容,本王還是皇子的時候你就在我身邊,卦象篡改之事你也知道,天命予我,卻不憐我,讓本王怎麼能甘心,本王,絕不會甘心。瑜兒,她懂我,傷心過後,她一定會知道,本王此舉是對的。”
——“屬下…明白。”
“王爺…”錢容懵懂低喃,“殿下…要帶去見王妃的殿下…”
錢容驟然回首,眼前一黑。
昏暗幽冥的燈火下,宋瑜終於找到了遺失的佛珠子,她俯下身摸索着桌角,冰冷的珠子握在手裡,宋瑜露出欣慰之色,蹣跚的站直身子,把最後一顆珠子放進了碗盅。
小院裡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伴隨着男子急急的粗喘,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宋瑜纔要推窗去看,屋外已經有人粗聲高喊,“王爺親衛首領陸乘風,有急事求見王妃。”
宋瑜長睫覆目,這一夜太漫長,太難熬,好似熬了半生,折騰到子時還是不得安寧,自己沒有睡意,外頭,也生了什麼大事麼?
——“陸首領?”宋瑜咳了聲,“你不是和王爺去皇陵了麼?怎麼會忽然深夜來見我?”
陸乘風單膝跪地,身後一衆護衛都跟着跪了下來,只剩穆陵一人如松柏一樣高高挺立,這是他活了近二十年,第一次聽到…賢王妃宋瑜的聲音,確切的說,,穆陵從沒有見過深居簡出不問世事的宋瑜,賢王妃像是深藏在王府的瑰寶,神秘的不可褻瀆。
木門咯吱從裡面推開,一身粗布衣裳的宋瑜斜斜綰髻,姿態孱弱,容顏憔悴,比起宮裡已到中年卻仍是秀麗動人的蕭非煙,宋瑜好像比她老了二十歲,如果不是知道她是穆瑞的王妃,岳陽城裡,她就是最最尋常的老嫗,不會讓人多看一眼。
宋瑜疲憊的擡眼去看,她一眼就看見了唯一站立着那個男人,看見了他英俊不凡的臉,那張臉又是讓人心驚的,刀疤猶如蠕動的蜈蚣,在夜色裡格外駭人,呈現出一種無情的兇悍,那又是一張彷徨錯愕的臉,寒星般的黑色眼睛目不轉睛的看着宋瑜,與她怔怔對視。
宋瑜扶着門沿,艱難的沒有讓自己倒下,她忽然背過身去,用一種蒼老的聲音道:“子夜時分,太子殿下不在宮裡,到賢王府來做什麼?”
陸乘風埋下頭顱,繃着哭腔,哭喊道:“王妃,屬下總算不負王爺臨終所託,把殿下帶來見您…王妃,屬下護主不利,屬下有罪!”
——“臨終…所託…”宋瑜軟軟倒地,臉色煞白,“他…他是死了嗎…”
穆陵幾步衝上前,臂膀攬住宋瑜軟下的身子,他脣微微張着,卻不知道該叫這個老邁的女人什麼——賢王妃?母親?
宋瑜眼角涌出淚水,雙手執意推開穆陵攬着自己的臂膀,口中喃喃道:“殿下…不可…你是太子殿下…”
迷離中,宋瑜睜開眼睛,她觸到了穆陵腰間的短劍,那是一把雕龍紋鑲紫寶的短劍,宋瑜緩緩摸觸,再也抑制不住的大哭出聲,痛喊一聲“王爺”,暈厥在穆陵的懷裡。
裡屋
錢容不敢貿然聲張驚動整個王府,他尋來參片給宋瑜含下,又掐了掐她的人中,約莫過了半柱香工夫,宋瑜才緩出一口氣,低聲呼喊着什麼。
穆陵俯下頭,他聽見宋瑜低呼着“王爺”,還有——“陵兒”…穆陵仰面低嘆,不是是悲是喜。
——“你們都出去吧。”穆陵揮了揮手,“王妃傷心過度,你們去院子外候着,我陪着她就好。”
“屬下遵命。”陸乘風和錢容對視了眼,恭敬退了出去。
見宋瑜還是虛弱難起,穆陵又取出參片,正要放進她嘴裡,宋瑜忽然睜開眼睛,渾濁的瞳孔死死看着俯下身的穆陵,“是王爺,讓你來見我?”
穆陵收回手,就算知道牀上的女人就是自己的生生母親,他還是有些接受不了,他從未懷疑過,自己是珠翠宮不得寵的蕭妃所生,母妃不易,帶着自己在深宮存活,還竭盡一切養育自己,讓自己成爲最優秀的皇子,最出類拔萃的男兒…但…自己卻不是蕭妃親生,自己的生母,竟是眼前…從未見過的…賢王妃…
但穆陵還是想照顧着她,初次相見,雖然還是陌生,但似乎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讓穆陵深深的心疼她,想去好好的照顧她。
——“是…”穆陵垂下頭,聲音顫抖。
“王爺死了?”宋瑜掙扎着起身,“是怎麼死的?”
穆陵扶起她堅韌的身體,有些不敢看她追問的眼睛,“城外,狼棲谷,王爺中了別人的埋伏…”
——“狼棲谷。”宋瑜知道那個地方,“埋伏?什麼人,敢刺殺當朝賢王。你…又是怎麼會和陸首領回來?”
“我…”穆陵知道,再不想開口,也必須對她說出一切,穆瑞最後的命令,是讓陸乘風帶自己來見宋瑜,穆瑞處心積慮多年,他臨死前固然是想妻兒相認,彌補對宋瑜二十載的愧疚,但也許還有更重於的啓示,唯有他摯愛的王妃宋瑜,纔可以指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