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墨可以義薄雲天救下故人的孩子,但他不過是個蜀中出來的醫者,他可以爲故人去死,但他,也是一副常人的膽量,會懼,會慌,會怕。
——“那個人...”程渲似乎已經猜到那個人是誰。
“魏玉,如影隨形的魏玉。”刺墨顫聲,“他回過身,看見了人羣裡的我...雖然我沒有上前,但,魏玉一定看出我和牙牙有關係...一定。魏玉那時已經是司天監少卿,手掌鎏龜骨,無所不能卜,他...他一定會參透真相,知道我藏起真正的皇子...”
刺墨滿是皺紋的額頭滲出黃豆大小的汗珠,魏玉已經去世多年,但刺墨想起他的時候,還是會不自禁的產生害怕,一種怕被他看穿的害怕。
穆陵若有所思:“刺墨神醫雖然把莫牙當作蜀中孩子的替死鬼,但,真到了呼之欲出的關頭,老爹卻想的是帶走他,留下唐曉...多年朝夕相處,您早已經把莫牙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您捨不得...如果魏玉真的卜出皇子沒死,莫牙清貴雍華,一定被被人當成沒死的皇子處決...唐曉一身戾氣,反倒可以瞞天過海...您籌謀這麼多年,終究還是過不了自己的良心。”
“真該拉住莫牙。”程渲跺腳,“讓他好好聽聽,老爹根本就捨不得他死。”
刺墨哀嘆,“我對唐曉尚存一絲幻想——他孤身到岳陽,無親無故也沒有可以證實身份的知情者,岳陽皇都,他一個蜀中客太難安生。我想,只要我帶着牙牙遠走高飛,唐曉最後一點念想也會灰飛煙滅。”
刺墨環顧陳舊的屋裡,往昔這裡金碧輝煌,遍地都是自己蒐羅的奇珍異寶,莫牙在這裡長大,寶貝們在他看來,不過都是在普通不過的物件,和鍋碗瓢盆沒什麼區別。
——“我收藏着無數寶物,要隨身帶着遠走實在太難,在幾年前,我就花費重金制了一艘烏木寶船,可以抵禦暴風海浪,縱橫大海無憂。寶船是自己的,也可以安置我搜羅多年的寶貝...海上漂流,也沒人可以找到我們...牙牙在哪裡都是一樣乖巧懂事,他只要跟着我,便是好的。”刺墨老淚落下,“當夜,我就把牙牙抱上船...牙牙醒來時,都沒有多問我一句。”
“你也沒有法子真的不理會唐曉。”穆陵道,“藉着上岸置辦補給,你會悄悄回來岳陽窺望他,看他是不是離開,又在做些什麼...瑭壁堅韌,他真的可以紮根岳陽,說一口流利的岳陽音,躋身賢王府邸,做了賢王的門客...這是連刺墨神醫您也沒有想到的。”
——“蜀中困苦難以想象,他大母年邁,也是無力教導他什麼。一個鄉野率性長大的少年,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刺墨閉上眼睛,他眼前浮現起岳陽城郊,他看見了千里迢迢尋到岳陽的唐曉:骨瘦如柴,乾癟到脫相。他抱着刻骨的信念回到岳陽,不光爲了謀一條活路,也是,爲了重生。
少許沉默過後,穆陵替刺墨斟上茶水,劍眉微挑瞥了眼刺墨有些不安的眼睛,低聲道:“如今,他在宮裡,我在您眼前,兩個孩子都活着,卻只能有一人做五皇子。刺墨神醫,您冒險重回岳陽...不知道您會站在哪邊?”
刺墨推開穆陵遞來的茶盞,“我只答應保住非煙兩個孩子,如今我已經履行對她的承諾,站在哪邊?我可從沒想過。”刺墨審視着穆陵的臉,“穆皇子始終是不甘心榮華過眼,非要回來岳陽做最後一搏...”刺墨說着,又意味深長的掠過程渲,“程卦師,你和穆皇子情意匪淺,不捨離棄,那你幫着他就好,拉着我家牙牙又是何苦。牙牙舍不下你,爲你去死都願意...我回來岳陽,其餘的事我都不會管——皇宮裡的是你穆皇子也好,是旁人也罷,都不是我刺墨該管的事。我,只在意牙牙的生死。”
穆陵也沒有強求什麼,“您說的是,您救我性命,已經足夠了。”
程渲似乎又想到什麼,疑聲道:“還有件事,我不明白。老爹之前說,蕭妃懷雙生兒的時候,剛好賢王妃也懷着身孕?可是...當下的穆郡主,如果是那一胎所生,今年也該有十九,但我知道,穆郡主不過才十六七歲...難道,賢王妃體弱,那一胎沒有保住?”
——“我也正想問。”穆陵點頭,“我在宮裡這些年,也從沒聽說過賢王府還有別的孩子。”
“蠢笨。”刺墨冷笑不屑,“一個個只會用眼睛看,哪有我的牙牙聰明。沒見過的孩子,當然是已經死了。賢王妃宋瑜,身體孱弱,原本就不適合懷胎,賢王穆瑞城府雖深,但卻也算得上是個難得的情種,聽說他自小傾慕宋瑜,娶親後也遵守諾言,沒有納進一個妾室。皇族最重子嗣顏面,宋瑜做王妃數年,好不容易纔懷上一胎,她欣喜若狂,請我爲她診脈,以她的身體,是不適合生產的,但她執意要爲賢王生子,我有些動容,就答應替她保胎調理。”
——“有刺墨神醫替她保胎,賢王妃這胎理應沒有問題...那孩子呢?”穆陵追問。
刺墨蒼目動了動,他一副銀針縱橫幾十年,救治過無數瀕臨死亡的病人,但似乎還是有一個遺憾,雖然並非是他的過錯,但仍然可以說是一個遺憾。
——“按照我的估計,她那胎的產期應該過了中秋,可人算不如天算...賢王妃竟是早產...”刺墨有些悵然,“中秋夜,非煙臨盆,我和產婆太醫早已經定下計劃,整夜我都守在約定的地方...並不知道賢王府當夜的事...第二天我才聽說...”刺墨露出些哀色,“賢王妃昨夜難產,大人孩子只可以保一個,賢王...保妻...棄子...小世子...生出來就已經沒氣了。”
——“但爲什麼。”穆陵仍是不解,“岳陽人都不知道賢王府還有這樣的事?小世子夭折,這是大事,可宮裡宮外都毫不知情,就像是...從不知道賢王妃懷過這一胎。”
“因爲。”刺墨幽幽道,“我說過的,賢王妃宋瑜體弱,不適合懷胎產子,賢王原本也不打算拿王妃的命冒險,就算沒有孩子,他也無所謂。這一胎,是王妃執意懷下,但早前數月胎像極其不穩,隨時都有滑胎的危險,皇族懷胎生子是大事,胎兒滑落夭折,動輒都會被司天監大做文章。所以,賢王就定下一計,對外瞞住王妃懷胎,要是不幸孩子沒了,也是悄無聲息;要是平安產下,再稟報武帝這件喜事。所以,小世子夭折,也只有少數賢王府的忠僕門客知道,其餘的人,當然是毫不知情。連武帝,也不知道他的弟弟還曾經夭折過一個世子...”
“這樣...”穆陵唏噓道,“那穆郡主,也是您給保下麼?”
刺墨搖頭:“這倒不是。那年...賢王府的門客越來越多,浩浩蕩蕩大有勝過朝野的態勢。武帝不是明君,但卻不傻,皇城天子的地方,看一個庶弟做大?武帝再木訥也是會慌張的。有臣子給武帝獻上計策,朝堂穩固,不用賢王再在岳陽鎮着,選一處偏遠的地方,讓他棄了大權離開...武帝正要宣佈,誰知道...”
——“這件事我聽說過。”穆陵沉思着道,“父皇確實起過讓賢王一家離開岳陽的意思,連聖旨都已經擬好...父皇終於下定決心,誰知道這個檔口...賢王妃忽然...懷了身孕...父皇性格優柔,是個容易動搖的人。他知道賢王妃身體不好,如果這個時候讓他們一家輾轉離開去遙遠的封地,也會對王妃生產不利。於是聖旨就擱置下來,一擱,就沒了盡頭...”
——“後面的日子,賢王聲勢越發浩大,皇上再想動,卻是動不了...”程渲接話。
刺墨抿了口茶水,又道:“這會兒你們一唱一和倒是說的不錯。聽說賢王妃又懷了身孕,因着我多少對小世子夭折有些愧疚,我便主動和賢王請命,願意竭盡所能保住王妃這一胎。但賢王...卻婉拒了我。”
——“賢王說,王妃對小世子的夭折一直感傷,那一胎是我調理,生怕王妃看見我生出對愛子的憂傷。我心想也是,如果她臨盆那晚我在王府,也許...於是,我也沒有堅持。”刺墨道,“上天垂憐賢王妃,這一胎終於母女平安,生下了穆玲瓏,穆郡主。雖然不是兒子,但女兒家貼心,怎麼也是好的。”
程渲若有所思,她動了動嘴想說些什麼,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心裡覺得有點古怪,但就光憑剛剛刺墨嘴裡說出的,又好像沒有一絲破綻。
穆陵認真聽着,眉宇間沒有起伏,像是完全聽信了刺墨的話,又像是在沉思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