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驟然睜開眼,“劉公公,你讓人留意些珠翠宮,母妃一回來即刻向本宮回話。記着,悄悄留意,不要聲張。母妃晚歸,要是傳出去,也會惹來不必要的話端。”
——“老奴明白。”老內侍急急應着。
——“自己的母妃,悄悄留意做什麼?”周玥兒嘟起嬌脣有些不解,“讓母妃知道殿下關心她,不是更好?”
唐曉凜冽的眉眼不悅的瞥向多話的周玥兒,周玥兒又是一個激靈,“臣妾…又說錯了什麼?”
“你沒有說錯。”唐曉忿忿起身,看也不看她一眼朝房門走去,“你也從沒說對過什麼。你早些回房歇息,不必等本宮。”
——“殿下,殿下?”周玥兒喊了幾聲,卻留不下自己的夫君。
周玥兒惱恨的跺着腳,忽的扭頭看向掌燈的劉公公,劉公公在景福宮待了許多年,早已經是內外的一把手,可不知怎麼滴,見到這個在外頭口碑甚好的太子妃還是有些怕,見她杏眼怒視自己,劉公公趕忙收着燈不敢去看。
——“你說。”周玥兒怒氣涌上,“我剛纔,到底哪句話說的不得殿下心意?”
“這…”劉公公一時無言以對,這話問的如此直白,讓人怎麼敷衍,“太子妃也沒說錯什麼…也許,是殿下擔心娘娘,這才…這才…”
“修兒沒死的時候…”周玥兒咬牙提起這個名字,“她經常出入景福宮…她和殿下,又是如何相處…聊些什麼?你是景福宮的老人,你一定知道,我要你告訴我。”
劉公公又是一個哆嗦,遲疑着不知道該怎麼去說,“也沒有什麼…就是…談天說地…有一句沒一句的,老奴離得太遠也是聽不清…真的沒有什麼,您千萬不要多想。”
——“程渲,太子之前對你親厚,幾次和你也相談甚歡…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和太子好好相處?”
—— “一輩子的夫妻,也是一輩子的朋友,太子是您的君上,更是您的夫君,如果當朋友處之,就算哪一天淡了情意,總還有一份義氣在。”
——“太子寡言清冷,這樣的朋友,又該怎麼去交?”
—— “寡言的人,多半也不喜歡旁人太聒噪。既然話少,您大可以細細記住他不多的話,太子殿下感受到您的用心,一定也會銘記您的好處。周卦師冰雪聰明,一定可以做好這個太子妃。”
周玥兒覺得那時自己已經明白了程渲的話,可爲什麼大婚多日,卻又有些不明白。她竭力去靠近這個人,但這個人,冰冷的不容自己去靠近。
他像一塊冰,這輩子都不會融化的冰。但自己心甘情願去溫暖這塊寒冰,死也甘願。
周玥兒茫然的推開書房的屋門,如行屍走肉般。劉公公看着她悽悽慘慘的背影,垂着蒼老的眼睛回想着什麼。
——修兒沒死前的景福宮,一對璧人猶如從畫中走出,倆人話都不多,但主子每句話音裡都是對那個盲女的寵溺,只要修兒走進,整個景福宮都漾起暖暖的生機。
穆陵身邊的宮人常說,主子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劉公公知道——這份熱情,只有對修兒,葬身大火的女卦師修兒。
修兒不在,自己的主子就只是一塊融不化的寒冰——面冷,心更冷。
子夜過去,宮人悄悄來報,蕭妃和福朵已經回去珠翠宮。
——子時纔回…唐曉撫劍垂眉,揮了揮手示意宮人離開。
什麼樣的祭拜,會持續到子夜?宮門戌時就會緊閉,雖然地位尊貴的妃嬪皇子會有可以隨時進出宮門的令牌,但入夜不歸都算是宮裡的大事。
蕭妃循規蹈矩,穩妥行事是宮裡出了名的,福朵也是個極其聰慧懂事的老婢女…就算蕭妃母子今時今日的地位已經不用忌憚宮裡所有人,但子時纔回宮…實在太不像是自己母妃的行事。
——有問題,一定發生了什麼。
唐曉過了多年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他歷練出的敏銳感覺讓他不會輕易忽視任何的可疑。就像摘星樓大火,唯一失蹤的那個人,他感覺到那個人一定有問題,果然——漏網之魚就是修兒,可怕的修兒…他要置之死地的那個人,偏偏就是倖存的那個。
自此之後,唐曉告誡自己,凡是要小心,極其的小心,決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閃失,自己多不容易纔有今天,絕不可以再失去。
——蕭妃難道是去見了程渲!?
不會。莫牙已經做了太醫,行走珠翠宮成了分內的事,程渲要是知道什麼要告訴蕭妃,大可以讓莫牙從中穿針引線,何須把宮廷妃嬪留在宮外那麼久?不會是她。
那會是因爲什麼人?什麼事?唐曉反覆思量,卻是一時想不出什麼。
直到天邊破曉,第一抹陽光灑在唐曉的肩上,他的身子還是沒有動一下。他隱隱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一種忽遠忽近的奇妙感覺。
他腦中突然閃出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但他很快否認——穆陵,不可能還活着。自己親眼看着匕首刺進他的心口,還有頸脈,他連頸脈都沒了,怎麼可能還活着?
——不可能是穆陵。
最可怕的可能性已經斷去,但唐曉還是覺得有些不安——刀口舔血,深林驚/變,他都一一沉着面對毫無懼色,怎麼這次…一種道不明的恐懼悄然靠近自己,自己卻無從洞悉。
次日
蕭妃昨晚子時過了纔回到珠翠宮,勞心半宿,但還是天不亮就起身,披着薄狐裘獨自站立在小花園裡,注視着露珠凝結,無聲滑落墜地,滲入乾裂的泥土。
蕭妃輾轉反側,幾乎沒有閤眼,福朵守在她的帳前,也是掌了半宿的燈。
蕭妃是欣慰的——她的兩個兒子,都沒有死,都是人中之龍,意氣風發讓人羨慕;蕭妃也是痛苦的——兩子結下深仇,仇恨的根源是大齊國浩瀚的江山,進一步可執掌天下,退一步...卻可能是血染衣衫。
御出雙生,龍骨男盡——雙子都活着,武帝就會失去他所有的兒子...所有的兒子,包括...穆陵,還有唐曉?
蕭妃弱體一顫,攏緊了身上的狐裘。還沒入冬,但蕭妃已經感覺到刺骨的寒冷,冷過了她數十載芳華里每一個冬天。
——“娘娘。”福朵悄聲道,“他...來給娘娘請安了。”
——“他?”蕭妃蒼白的臉上不見血色,“唐曉...是唐曉...”
福朵點頭,小聲叮囑着道:“是唐曉,但,在娘娘您身前,他還是咱們的五殿下,您一會兒見到他時,千萬千萬別露出破綻,母子連心,他又極其敏銳,要是被看出什麼...”
“本宮知道。”蕭妃仰面吸氣,沉着的把手心搭在福朵腕上,“走,隨本宮去見這個失而復得的...兒子。”
珠翠宮
聽見蕭妃進屋,唐曉放下茶盞迎了上去,注視着母親沒有血色的臉龐,關切道:“母妃今天氣色不太好?莫太醫調理了一陣子,不是有些成效麼?怎麼?”
蕭妃輕揮水袖,淡淡道:“莫牙仁心仁術,本宮覺得好多了。剛剛去花園走了走,深秋風大,颳得臉幹疼,不礙事。”
唐曉若有所思,聰敏如他,自然不會主動提及昨夜的事,他不過就是來向母親請安,僅此而已。
——“還是得傳莫太醫來看看。”唐曉關切道,“母妃身子一直不好,不能懈怠。我聽着,母妃的聲音都有些啞…”
蕭妃低咳了聲,“昨晚在迦葉寺和師太聊的投入,說了許多話忘了時辰,心中感悟許多,夜裡也沒有說好…不礙事,緩緩就好。”
——迦葉寺…福朵聽進耳裡,神色微毫不變。
“迦葉寺?”唐曉知道這個地方,迦葉寺在岳陽城外,離皇宮坐攆轎也要半個多時辰,如果母妃真的是去那裡,那晚歸倒也解釋的通,看來,她真是去祭拜大母,“母妃,年年都去祭拜大母,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深秋夜涼,不能熬太晚。”
蕭妃沉着的凝視着唐曉的臉色,自若的脫下狐裘搭在福朵手上,笑着輕聲道:“不光是祭拜你大母他們,陵兒新婚,爲孃的也替你在迦葉寺祈福求卦,盼着你和玥兒早些爲皇家開枝散葉。”
唐曉尷尬笑道:“子孫福靠緣分,不急,該來的自然回來。”
“話是這樣說。”蕭妃嗔怒的戳了下唐曉的肩膀,“還是要多多努力纔是。本宮聽說,玥兒原本是兩手不沾陽春水的貴女,爲了你,還去御膳房苦學廚藝,想着能哄下你的人,還有你的心。陵兒,別冷落了人家。”
“我知道。”唐曉敷衍過去,“母妃昨天沒有睡好,今天好好歇着。我還有事,晚些時候再來看您。”
——“陵兒?”蕭妃忽然喊住已經邁開腳步的唐曉。
——“母妃?還有事?”唐曉轉身頓住。
蕭妃淺笑,“本宮剛剛和你說,在迦葉寺替你祈福求卦,師太替你搖出一個大吉,爲顯心誠,替你積攢福澤…你陪母妃出宮一趟,親自去一趟迦葉寺,讓師太替吉卦開光,時時帶在身上。”
——“好啊。”唐曉沒有猶豫什麼,“母妃和師太約定是什麼時候?”
“明天,午時過後,你來珠翠宮,本宮和你一起去趟。”蕭妃語音沉靜溫婉,福朵在一旁聽着,如果不是已經知道真相,眼前的對話不過只是母子間的溫馨日常,但如今,卻悄然變作殘忍的試探,福朵唏噓之餘,神色卻仍是平靜。
唐曉低笑,“看來上林苑那次過後,母妃還是心有餘悸,司天監的卦師您都不去找,迦葉寺?好好好,明天午時後,我來找您。”
“誰不是惜命惜福呢。”蕭妃笑嘆,“想陵兒之前一身是膽,進進出出連侍衛都不願意跟着,如今,進出都是金甲護衛,這樣纔好,要愛惜自己,珍惜來之不易的福氣。”
唐曉揚脣笑了笑,點頭道:“母妃說的是,兒臣再也不會讓您爲我膽戰心驚,一定會愛惜自己。兒臣…先退下了。”
蕭妃揮袖轉身,梢眼溢出心痛之色。
——“娘娘…”福朵關上屋門,“迦葉寺…他根本不知道…他不知道娘娘的家人明明供奉在城裡的小庵堂…迦葉寺…娘娘,他,真的不是咱們的五殿下。”
蕭妃扶着椅子緩緩坐下,神色悲慟。
福朵警覺的又朝窗外看了看,低聲道:“您和他說定明天出宮去迦葉寺…娘娘,要奴婢去通知莫太醫麼?”
“不。”蕭妃搖頭,“不要告訴他們任何一個人。明天,就本宮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