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興府城外,煙熏火燎破爛不堪的城門終於打開了。
這座城門曾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如今它已經失去了它本來的作用。西夏的末代皇帝李在侵略者的注視下走了出來,他手捧着用黃錦包裹着的傳國金印,顫抖着身子走在前頭,在他的身後是低着頭的文武百官。走在最後面的是城中殘存的赤手空拳的十多萬軍民,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相當一部分百姓已經病入膏肓----夏季高溫之下的瘟疫讓這個城市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白高大夏國皇帝李奉傳國金印,拜會大蒙古國成吉思汗!”李用極其顫抖的聲音高呼道。
“跪下!”負責攻城的蒙古將軍阿術魯騎在馬上,高傲地命令道。
“跪下、跪下!”他手下的士兵也都高聲呼喝。他們高舉着刀箭,在一旁虎視眈眈,臉上卻掛着勝利者嘲諷的笑意,而投降者們個個垂頭喪氣,並且膽戰心驚,無論以前如何的高貴和不可一世,失敗者的下場只有屈辱,也許還要付出血的代價。
李彷彿十分不服氣地挺了挺下腰桿,這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他擡頭看着他對頭一眼,長嘆了一口氣。
“陛下,您不能跪啊!”身後一位死忠的大臣驚呼道。緊接着,一聲慘叫聲在李的身後響起,這位忠臣一命嗚呼。
李蒼白地臉上寫滿了憤怒、不甘和無奈。他沒有回頭,又一次長嘆了一聲,捧着象徵皇權的金印,雙膝艱難地緩緩地跪倒在地。他身後的文武百官、妻妾以及百姓全拜倒在地,黑壓壓地看不到邊。
察合走上前去,將他手中的金印取了過來。他和阿術魯對視了一眼,分立在兩旁,他們身後的士兵也紛紛閃到兩旁,露出一條長長的通道出來。
趙誠騎在赤兔馬上。從陣中緩緩地走上前去,這條並不太長的通道。他覺得很長很長。那伏在地上的末主李見前方過來一位漢人模樣的年輕人,心中很是驚訝。
“罪臣李請求拜會成吉思汗!”李又一次高聲請求道。
趙誠沒有回答。他從赤兔馬上跳下,握着腰畔地刀柄,沉穩地走到李的面前,察罕和平阿術魯平靜地看着他,“饒有興趣”地等着他地行動。
“你就是夏國皇帝李?”趙誠平靜地問道。
“正是罪臣,我白高夏國冒犯了成吉思汗雷霆之威,甘願受罰。臣已備好金銀、錦帛及童男童女敬奉可汗!”李謙卑地說道,“還請蒙古成吉思汗看在罪臣已經臣服的份上,饒了文武百官及城中十萬軍士、百姓地性命。”
“嗯,你還有些良心。我可以答應你。你還有什麼要求嗎?”趙誠回答道。
“罪臣請求晉見成吉思汗,望上官應允。”李看着趙誠請求道。
“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麼要求嗎?”趙誠又問道。
“罪臣斗膽請大汗退兵,釋放我西夏百姓,允其迴歸故里。臣願將質子爲憑。發誓永不反叛尊貴的成吉思汗,世代聽從蒙古大汗的徵召。”李再一次伏身拜倒在地,他還在抱着最後一次幻想。
“還有嗎?”趙誠再一次發問道。他真的十分希望這位末代皇帝能夠說一個他能辦得到的事情。然而,趙誠再一次希望了,李伏在地上。只求能晉見成吉思汗一面
李恭敬地伏在地上大半天。見前面沒有什麼聲音,他悄悄地擡起頭來。一道耀眼的光芒耀花了他的雙眼。正午強烈的陽光照射在趙誠那高舉的雪白彎刀之上,發出讓李心房猛烈收縮的光芒,寒氣逼人如冬季賀蘭山外地刺骨北風,那雪白彎刀的年輕主人臉上甚至掛着一絲歉意與同情之神色。
“不……”李大駭。他身後的大臣們也都驚呼一片。
高懸在他頭頂之上的彎刀沒有劈下來,趙誠又問道:
“你還有什麼要求?”
“我想知道這是爲什麼?難道這就是成吉思汗對待已經放下刀槍之人一貫作法嗎?”李僵着脖子問道。他已經忘記害怕,是憤怒讓他白皙的臉龐漲紅,就連自稱都變了,被欺騙地感覺讓他覺得比跪倒在地還要屈辱。
“對不起,我只不過是成吉思汗的一把刀,我只負責砍下你的腦袋,事情已經無可挽回,沒人能改變這一點,只能如此。”趙誠道,“我再問一下,你還有什麼遺言?”
李的臉色平靜了下來,恢復了正常的狀態,他地平靜甚至讓趙誠感到唯一地一絲欽佩。李看了看身後的妃子道:“願上官能夠保全我妻室地性命,還有大臣及百姓,他們罪不至死!”
“這個我可以答應你,據我所知沒有得到要殺其他人的命令。不過,我勸你還是趁現在曉諭他們,讓他們不要試圖反抗,否則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可不敢保證。”趙誠道。
“賀蘭山下埋葬着我嵬名氏歷代先祖,請上官能看在我及我以下中興府內萬民恭順的面上,施以援手,不要驚擾了逝者。我乃嵬名氏不肖之子孫,死則死矣,不敢求全屍,只求上官答應這些遺言,我死而無憾了!”李道。
“我已經命人守在了那裡!”趙誠給了他一個肯定回答道。“如此,多謝上官!”李聞言一怔,這恐怕是他這一生中唯一說過的一個“謝”字。
他站起身來。衝着身後地妻妾及百官、百姓發表了一串聲淚俱下的遺言,將所有罪責都攬在自己身上,他的身前哭聲一片,他曾經的臣民們沒有一個反抗,儘管他們心中的仇恨更深了一層。趙誠雖然對他所說的有些不敢恭維,不過這恐怕是他對這位君王所能做的少數幾件事吧,這事實上對趙誠未來的施政不利,但他並不想跟一個失去性命之人計較,更何況這也是鐵木真希望知道的。正如趙誠本人篤信地一個信條一樣。活着纔是最重要的。
李留戀地看了一眼中興府,又眺望了一眼賀蘭山。整了整衣冠,沉靜地跪倒在趙誠地面前。如一個嬰兒一般無力。
趙誠再一次舉起了自己的刀,然而,“咔!”一聲清脆地聲音響過之後,鮮血四濺,李地頭顱在地上滾動着。
“啊!”有人驚呼一聲昏厥在地,有人泣不成聲癱軟在地,也有人臉色蒼白地看着一切,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一動不動,還有人伏倒在地,那劇烈抖動的肩頭表明他們內心中的恐懼。也有人想站起來反抗。被當場毫不客氣地射殺。
刀鋒上的血還在往下滴着,一個皇帝的血看起來或者聞起來與一個普通人的,沒有什麼區別,同樣是赤色並且有腥味----不管他曾是一位明君還是一位昏君,甚或如果他活着。不管將來會昏庸無比還是奮發勇爲,都是一樣的。死亡,就意味着一切都結束了。
李的頭顱躺在地上,仍在流着鮮血,他面色蒼白扭曲。圓睜着雙目。似乎十分不甘和悔恨,他在臨死之前也許是在對侵略者表示無比的仇恨。對自己所屬的這個曾經強橫一時王朝地悲慘遭遇感到不甘,對自己力有未逮而感到不甘,對國家最後消亡在自己的手中而感到不甘,也許他在意識消失之前的一剎那還在悔恨:悔恨自己爲何這麼懦弱,這麼屈辱地死去,而不是光榮地戰死,如同祖先那樣戰功赫赫;悔恨自己爲何生在帝王之家,而不是一個無名之輩,以致所有的屈辱都掛在自己的名下,曾經地光榮與後來的恥辱都在自己手中終結,而自己可能連一個諡號都沒有。
文明,一切都是建立在刀鋒之下的文明,刀鋒當然不是文明的全部,但至少也是一段文明的開始,這段文明通常也是在另一個刀鋒之下結束。然後,輪迴往復,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更替着。
趙誠不知道這個賀蘭王國是在蒙古人手中灰飛煙滅,還是從某種意義上講,應該將這個國家地滅亡算在自己地名下,至少自己充當了一回實實在在的劊子手。在短暫地惆悵之後,他踏着西夏最後一位皇帝地鮮血,向中興府內走去,因爲察罕和阿術魯手下的蒙古軍都躍躍欲試,享用着這最後勝利之後的戰利品,只得趙誠先入城,這也是鐵木真同意的。
李的死亡,導致他的文臣武將和所有西夏百姓最後的僥倖心理立刻崩潰了,他們呆若木雞,跪倒在李的屍體旁邊,無聲地抽泣着。儘管他們當中並非都是十足的忠誠之人,也許還有人曾對西夏皇族心存過不滿,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一個末代帝王屈辱性的毫無還手之力的死亡宣告他們都成了亡國奴。
王敬誠、劉翼和何進等人看了看李的屍體一眼,撇下心中複雜的念頭,跟在趙誠的身後欲往中興府城內行去。
趙誠在路過一大幫看上去像是西夏文官模樣人身邊的時候,他勒住了赤兔馬的繮繩,銳利的眼神打量了一下這羣偷偷怒視着他又匆匆躲閃的文臣們。
“我現在就要入城,誰能給我帶路?”趙誠衝着這些人高聲問道。
底下一片寂靜,紛紛低着頭,沒有人回答他,趙誠討了個沒趣,卻也早就預料到這一點。察罕和阿術魯在一旁偷笑,他大概是對趙誠這麼客氣的舉動感到十分不可思議,他們早就盼着趙誠能快一點,好讓手下人入城“收集”他們的戰利品----趙誠好說歹說,只得到兩個時辰的時間,這意味着在日落時分,趙誠必須讓這羣如飢似渴的士兵入城“工作”。
“我入城不是取金銀,也不是去你們家裡翻箱倒櫃。我只對皇家典籍、禮樂、名冊,番漢書籍,還有你們官府所存的法令、公文感興趣,總之一切與文有關的東西。”趙誠道。
底下出現了一陣騷動,但終歸還是沒有人站起來。
“煌煌文章,本是聖人之學,無論番漢文字,著者皆稱道德文章;皇家禮冊,原是上位者名器之儀,毋論合與不合古法,也成一家一姓之禮;官府之法典、律令,爲牧守萬民之準繩,遑論適與不適,嚴與不嚴,皆可供後世借鑑施政之得失,諸如此類。白高夏國嵬名氏已亡,如大河北去,前者不可追,後者猶可待也,唯文字者流傳萬世!”趙誠高聲說道,“在下趙誠,尚讀過幾年聖人之言,無論執政者賢愚與否,文字本身無罪。昔秦皇滅六國,然後有焚書坑儒之舉,至今儒者扼腕長嘆。趙某不願見此禍在中興府中重現,所以捨命從成吉思汗處求得允許,先入城蒐集夏國遺書。”趙誠繼續道。
趙誠話音剛落,人羣當中站出來一位年輕的文官,年紀與趙誠差不多,站在一羣跪倒在地上的降臣之中顯得鶴立雞羣,他的身邊有人在拼命地扯着他的長衫。
“很好,你叫什麼名字?”趙誠面帶微笑地問道,試圖展現出自己最親和的一面。然而,他的微笑在這些降臣的眼中卻是十分憎惡的。
“生不改姓,死不改名,敝人高智耀,乾定三年(1225年)進士,家祖故左丞相高良惠是也!”年輕長衫文官高聲回答道。
“哦,原來是高丞相之孫,失敬了!”趙誠道,“你可願帶路?”
這位高智耀沒有說話,默默地轉過身去,引着趙誠邁入中興府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