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霍見歸轉身,一隻手臂便搭在了他的肩頭。
手掌慘白,指甲奇長。
霍見歸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轉過身來。
曲思正站在她的身後,她的頭髮披落在臉前,只能隱隱約約看見兩隻眼睛,眯縫着。
“看到……什麼了嗎?”曲思的聲音很慢很慢,慢的讓霍見歸有幾次都想要去打斷她。
霍見歸再次左右看了一眼,隨後,微微側身,甩開了曲思的手臂:“沒有,但是剛纔有人在敲門。”
“或許……是你聽錯了……”
曲思再次擡起手,拉住了霍見歸的衣領:“來……進來……我們到牀上去……”
曲思轉過身去,緩步上前,將霍見歸拉進了房間中。
房門‘砰!’地一聲關上。
樓梯下面的豆芽緩緩閉上了嘴巴,明亮的眼睛中忽然閃過一道奇異而複雜的目光,她緊緊盯着那扇緊閉着的次臥房門,盯了一會之後,她轉了個身,再次走進了洗手間。
主臥內,硃紅色的大牀前。
霍見歸站在牀邊,曲思半蹲半跪在牀上,一隻手還拉着霍見歸的衣領。
陡然間,曲思的身子一震,像是一陣電流流過一樣。
她驟然鬆開了霍見歸的手,身子往牀裡面移了移,然後擡起頭,縷起面前的長髮,露出了一張慘白的臉。
她的眼中充滿了驚慌和恐懼,她盯着霍見歸道:“剛纔……發生了什麼……”
霍見歸微微一愣,他仔細觀察着曲思的臉,良久之後才道:“剛纔,我出去喝了一杯水。”
“哦……我還以爲發生了什麼呢……來……你坐吧……”曲思再次往牀裡面挪了挪。
“它,允許我坐了嗎?”霍見歸緊盯着曲思的雙眼。
“是的……”曲思道,“它剛纔和我說了……”
霍見歸看了一眼櫃子旁的黑傘,隨後緩緩坐了下去。
他的動作很慢很慢,似乎即將坐上去的並不是一張牀,而是一個佈滿釘子且被燒得火紅的鐵板。
終於,他的屁股坐了上去。
坐下去之後,他竟然一下子就踏實了。
他微微扭動了一下屁股,空中的四根紅繩子也‘吱吱’地扭動了一下,似乎是在和他打招呼。
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會之後,霍見歸側過身子,望向了曲思。
曲思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盯着霍見歸,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霍見歸摸了一下牀沿,冰涼的感覺從手指的肌膚迅速傳入了體內,他繼續道:“這張牀,你睡了多久?”
曲思略微沉吟片刻之後道:“六七年了吧……應該是七年……”
霍見歸忽然問道:“豆芽幾歲了?”
“七歲了……怎麼了?”
霍見歸搖了搖頭道:“沒事。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這個問題你可以選擇不回答。”
“什麼問題?”
“你老公呢?”
忽然間,曲思的身子一抖,她的手緊緊抓住了紅色的牀單,牀單扭曲了起來,她的手臂也扭曲了起來,好一會之後,她才道:“他……出差了……”
“哦,去哪了?”霍見歸輕描淡寫地問道。
“比較遠……”
“什麼時候回來?”
話音未落,曲思忽然猛地拍了一下牀,大聲道:“你問這些幹嘛?你不是要驅鬼嗎?鬼就在這,你倒是驅啊!”
她的情緒變得有些激動,雙眼睜得很大,裡面的血絲一團團蠕動了起來。
但是她的聲音卻是顫抖的。
霍見歸暗記於心。
隨後,他轉了一個話題:“好,我們現在來聊聊這個鬼吧,你爲什麼會用紅繩綁着它?”
曲思的情緒一下子就陰沉了下去,她看了一眼空中的紅繩,低低地道:“它會跑……”
“什麼意思?”
“如果不綁着它……它就會在房間內走動……”
霍見歸忽然想起來,他之前隱隱約約看見牀腳變成了人腳,還長着幾個腳趾頭。
霍見歸略微沉吟之後道:“如果它跑掉,豈不是正合你意。”
曲思驟然盯着霍見歸道:“你不知道……它跑……我也會跟着它……它會帶上我……”
“它一般往哪裡跑?”
“就在房間內走動……外面它出不去……除非……”曲思看了一眼門框,“它將門框撞碎……”
霍見歸看了一眼房門,又看了一眼大牀,看起來房門確實比大牀要矮許多,而且還窄很多。
既然房門比牀小,那麼這張牀是怎麼擡起來的呢?
霍見歸繼續問道:“這麼說,你們住進來之前,這張牀就已經呆在這裡了?”
曲思點了點頭:“對……我們買的是二手房……”
霍見歸自語一聲:“怪不得呢。”
“你說什麼?”
“沒事。”
說罷,霍見歸從牀上站了起來。
他在房間內來回度着步子,走了兩圈之後,他再次返回到了牀前,問道:“這些鏡子是幹什麼的?”
曲思反問道:“你猜不出來嗎?”
“是不是想時刻查看你的背後有沒有人?”
曲思忽然咧嘴一笑,她的嘴脣有些乾澀,一咧嘴,嘴脣像是一條條溝壑一樣裂開,她默默點了點頭,迅速閉上了嘴巴,臉上的笑容幾乎是一閃即逝,似乎很久沒有笑過的她,已經不適應做出笑容那種表情了。
霍見歸撫摸着牀沿,仔細查看起了上面的雕文,看了一會之後,他眉頭一皺,問道:“這上面的圖案也是你們來之前就有的了吧。”
“對。”
“你知道它們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不過之前有查過……好像記載的是古時候一個什麼儀式……”
霍見歸點了點頭,此時,他已經看到了圖案當中一個明顯的符號,那是一個銘文,形狀看起來像是一條正在上吊的魚,嘴巴朝上,脖子拉得很長。
銘文跟甲骨文一樣,是中國一種古老文字,但與甲骨文不同的是,銘文大多數是刻在青銅器上或者是金器上的文字,所以又被稱之爲金文或者鐘鼎文。
古人往往將國家或者宗族大事銘刻於上,用於記載和流傳於世。
在牀沿上的那些連續的圖畫中,偶爾會出現幾個銘文,看來是用來備註說明的。
其中一幅圖案引起了霍見歸的注意,上面雕刻着一個手掌大小的有長方形的四腳鐵器,鐵器中間燃燒着熊熊烈火,很多穿着古怪服裝的人圍在鐵器邊上。
他沿着這幅畫繼續往後看,後面的一幅畫中出現了幾個穿着盔甲的人,正架着一個長髮女人往鐵器裡面投。
看到這,霍見歸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重新坐回到牀上,用力敲了幾下牀沿,發出‘嘭!嘭!嘭!’的聲響。
曲思立馬拉住了他的手:“你幹什麼?”
霍見歸:“你的牀不是木牀吧?”
曲思:“應該不是……這個牀裡面好像有鐵器……反正特別重……上次我們……”
曲思忽然閉上了嘴巴,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似乎正在奮力想着什麼東西。
霍見歸見狀急忙引導:“上次你們咋樣?”
“沒咋樣……”曲思摸了摸太陽穴,緩緩靠在了枕頭上,低聲自語道,“好睏啊……”
說完之後,她竟然眯縫起了眼睛。
霍見歸急忙拉起她的手臂:“你到底還想不想驅鬼了?”
曲思一聽見‘鬼’字,似乎立馬精神了許多,她微微梗起脖子,看了一眼霍見歸,又看了一眼牀頭的蠟像,隨後才緩緩說道:“今天晚上……你一定要將它驅走……要不然……這或許就是我的最後一天了……”
“爲什麼?它對你下最後通牒了?”
曲思從牀上爬起來,轉過身去,跪在牀上,輕輕握住了其中一條紅繩,翻轉了一下,指給霍見歸看:“你看……繩子快要斷了……”
霍見歸這纔看見,紅繩的後面幾乎鏤空了,看起來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磨破的,或者是咬破的。
他站起身子,靠了過去,將臉緊貼在斷裂的繩子邊上,用力聞了幾下。
這股味道他很熟悉。
看到這,霍見歸的心裡基本上已經有定數了。
曲思重新躺回到牀上,聲音低沉地道:“另外三條繩子也這樣了……昨天晚上……它幾乎就要掙斷繩子了……今晚……它肯定會跑……我覺得它要將我帶到另外一個世界裡去……而它正是那個世界裡的東西……”
霍見歸坐在牀頭,一手點着鼻翼,另外一隻手的手指不停地抖動着,似乎在掐算什麼東西。
良久過後,霍見歸忽然指了指那個掛滿衣服的衣架:“這身衣服是誰的?”
曲思的手指緊張地抽搐了一下:“我老公的……”
霍見歸看見衣服上一塵不染,但皮鞋底下卻似乎粘着一些什麼東西。
他起身走到衣架前,彎下腰,從鞋後跟上拈下來一個葉片狀的東西,放在鼻邊聞了聞。
味道很濃,似乎是……菸葉子。
他將菸葉子放在兜裡,站起身子,閉上了眼睛。
一時間,他的腦中閃過了許許多多個畫面,從他站在404房門前的甬道,到他此時此刻站在這裡,中間經歷的所有異常狀況,所有的不正常現象,全都在他的腦子裡過了一遍。
幾分鐘之後,他猛地張開眼,點了點頭,自語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曲思靠在牀頭問道,聲音遲緩無力,似乎即將睡着。
“我明白這到底是一隻什麼樣的鬼了。”霍見歸重新坐回到牀頭。
“什麼樣的鬼?”
“牀是一隻大鬼,牀上有很多小鬼,有冤死鬼,吊死鬼,還有燒死鬼……但除了這些牀鬼之外,你的房間內還有一隻鬼,一隻隱身鬼。”
“這麼多……鬼啊……怪不得我晚上總是睡不安生……”曲思似乎真的相信了霍見歸的話,緊緊抱住了雙臂,兩條長腿也糾纏在了一起。
霍見歸深吸了一口氣,望向窗簾,原本深藍色的窗簾,不知何時已經變成黑色的了。
這時,他才發覺房間內已經黑了下去。
這種黑跟陰暗不一樣,這是一種全方位的黑,面面俱到,所有的地方都黑了下去,沒有一丁點的亮處。
太陽掉了。
黑夜來了。
如果說白天是人間的上半身,那麼黑夜則是人間的下半身。
現在,這個下半身要隆重登場了。
它所帶來的,是無窮無盡的黑暗,還有那些隱藏在黑暗深處的見不得光的涌涌動動的生物們。
白天是屬於人的,夜晚則是屬於鬼的。
霍見歸低頭看了一眼手錶:6點58分。
他的一次驅鬼時間是兩小時。
還有兩分鐘。
他端坐牀頭,屏息凝神。
時間滴答滴答,一秒一秒地流過。
兩分鐘之後,霍見歸忽然從牀上站了起來。
曲思急忙梗起脖子,一把拽住了霍見歸的衣角:“你……要走了嗎?”
霍見歸冷冷地道:“放開。”
曲思看見霍見歸的表情似乎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黑夜遮住了他的臉,有些模模糊糊,看得不是特別清楚,但是,她清晰地看見他的那雙眼睛忽然閃現出了一種妖異的紅色光芒。
光芒一閃即逝。
曲思吃了一驚,她凝神細看,赫然發現,霍見歸的眼珠邊緣有一圈紅線,最開始的時候,她還以爲那是血絲,但是現在看來,那根本就不是血絲。
曲思這才意識到,霍見歸的眼跟普通人的眼,不一樣。
她的手依舊緊緊抓着霍見歸的衣角,雖然只和他相處了兩個小時,但是她感覺這個人可以信任,她甚至覺得,他真的能夠將牀鬼驅走。
霍見歸低頭道:“放開你的手。”
“可是……它還在……”
“你不放手,我怎麼脫衣服?”
“你……”
“今晚,我要睡在這。”
話音剛落,他一把甩掉了曲思的手,隨即將身上的黑色外套扯了下來,裡面是一件黑色背心。
隨後,他又將褲子也脫了下來,然後一屁股坐在牀上,蹬掉了腳上的鞋。
他猛地一下奪過曲思的枕頭,仰頭便倒在了枕頭上。
曲思大吃一驚:“你……你要幹嘛?”
“睡覺啊,你看不見嗎?”
“可是……這是我的牀……”
“今晚我要睡在這。”
“可……我……”
“你可以不睡在這,我無所謂。”
“不……你不能這樣……”
“今晚,這張牀,我睡定了。當然,你也可以報警。”
曲思張着嘴巴,還要說什麼,忽然間,霍見歸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邊低聲道:“噓!別說話——”
“嘭——”一聲輕響聲從窗戶上傳來。
黑色的窗簾猛然盪漾了起來。
曲思的身子立馬縮成了一團。
霍見歸將曲思緊緊按在了牀上。
兩個人屏息凝神,一言不發。
“吱呀!吱呀!”
紅色的繩索發出了陣陣的搖擺聲。
夜黑了。
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