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鐫是整個縣祝衙門所有武職裡面,最低調沉默的一個,也是周昂進去這快兩個月的功夫,說話打交道最少的一個,但大家畢竟還是一起經歷過不少的案子,也一起喝過好多次的酒了。
“子修,你怎麼到這邊來了?買馬?”
“對!買馬。”周昂笑道:“你怎麼也跑這兒來了?”
此時那夥計忽然一拍腦袋,“呦,金爺,原來您與這位客人認識啊?”
何鐫瞥他一眼,沒有回答周昂的話,只是道:“你要買馬,別買他家,他家的馬太貴。”
夥計聞言當時就急了,“哎呦,金爺,您別這麼說呀!我們的馬賣得貴是不假,但我們都是上好的北地好馬,這價格自然不能跟……”
然而那何鐫並不理他,扭頭瞥了一眼欄杆前的這匹馬,問周昂:“這匹馬他問你要多少錢?”
周昂笑了笑,道:“他說這是上好的北地寶馬,從鮮卑人手裡搶過來的,要一百二十兩銀子。”
這時候,夥計已經開始捂臉了,但何鐫絲毫都沒給他留面子,當即道:“不可能!且不說咱們同鮮卑人已經二十多年沒打仗了,輕易的哪個敢起邊釁?就算是鮮卑馬也有販賣過來,也不是這種……這是河西馬。”
頓了頓,他道:“這匹馬大概四歲,自河西販賣至此,成本大概五十兩銀子左右。你給他六十兩,他們就已經有賺了。”
那夥計愁眉苦臉,“別呀金爺,您這不是……嗨,您跟我東家那兒,您怎麼說他都行,您不怕把唾沫噴他臉上的,可是您這……我明白了!金爺,這位一定是您的至交好友,這樣,您幫他選馬,我只報本錢,行不行?”
何鐫聞言,臉上仍是絲毫笑意都無,只是道:“你們東家要是知道我這朋友的本事,他恨不得白送一匹好馬給他!”
這話一出,說得夥計有點愣。
相識多年,何鐫往牛馬市跑的次數着實不少,這夥計對他的性格能耐,也是極爲了解的,深知聽他夸人已是不易,更何況是如此這般的稱讚?
但對方畢竟是做慣了生意見慣了場面的,此時即便吃驚,也只是微愣片刻而已。他回頭審視周昂,見他生得英武俊逸,身邊還跟着兩個彪悍之極的漢子,頓時又瞧出不凡來,當即便反應過來,道:“諸位稍等,我去請我們東家過來!”
然而何鐫道:“不必了!”
說話間,他已經單手一撐,跨出圍欄,對周昂道:“你要買馬,不必來這裡的!這裡的馬再好,也不比咱們衙門。”
這次反倒是周昂聽得有些愣。
而夥計則站在圍欄裡,一臉苦笑。
何鐫笑笑,又解釋了一句,道:“我雖瞧不上這等勾當,不過……你要買馬,去找郭援吧!他手裡有衙門裡到了年歲換下來的馬。”
周昂聞言不由挑挑眼眉:又是郭援?
這傢伙的生意做得真是夠寬的,連縣祝衙門退役下來的馬都賣。
腦子裡剛想到這裡,周昂忽然回過神來——不對!退役下來的馬,能有多大賺頭?再說了,若是單純做這種生意,那自是正當之極,何鐫又怎麼會“瞧不上這勾當”?所以說,大概率這又是郭援口中“生意”的一部分了。
就算是壯年好馬,畢竟還是人在管,想找個藉口讓它“退役”,還不容易?
反正這邊退役了,報了傷病,甚至報了“戰死”,只要在正常的消耗範圍內,上頭是會把新一批的好馬給補充進來的——官方修行者的地位,至少也得算是這個時代的特警,甚至可以算是高級特工,朝廷給這些人員的裝備,不但是最好的最新的,而且對報損的寬容度也是最大的,顯然不會心疼幾匹馬錢。
說白了,大家乾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活兒,不但工資獎金要給足了,私底下的一些事情,只要不涉及根本,只是弄點錢的事情,上頭也是心裡有數的,不過只要不過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所以……好吧,周昂發現,自己再一次忽視了自己身在體制內的特點。要不是剛好碰上何鐫,說不定今天自己就認宰,八九十兩銀子買一匹普通馬回去了。
因爲他還是覺得馬車更帥!
牛車、騾車雖然便宜,但一是不能騎,二是不夠快,三是不夠帥!
至於現在麼……在這方面,周昂可沒有什麼心理潔癖,讓他自己去想辦法佔官府的便宜,他肯定不會去做,但如果是已經形成了一定套路和規矩的事情,像何鐫說的,“雖然瞧不上”,但也不會去反對。
只是跟着大家的路去走罷了,卻能省下好多銀子,何樂不爲?
…………
周昂想了想,對何鐫道:“也好。”
頓了頓,他笑着問:“你很喜歡馬?”
何鐫回身瞧瞧,臉上仍是沒有絲毫笑意,很是木然地回答道:“算是吧!”
頓了頓,扭頭看看周昂,他又道:“我小時候養了十幾年馬。”
這下子周昂頓時明白了。
他正想開口再問句什麼,但這個時候,本就沉默寡言的何鐫卻似乎是覺得談話應該結束了,於是回身指了指馬圈,道:“你要沒事的話,我還得在這裡待會兒……”
周昂明白過來,點點頭,笑道:“也好,待會兒衙門裡見!”
何鐫點了點頭,沉默着,又是單手一撐,跳回去了。
留下夥計站在原地,很是無奈。
周昂看看他,再看看何鐫的背影,笑了笑,轉身對陸家父子道:“走吧,去看看車!回頭再買馬。”
於是一行三人轉向不遠處的幾家木器鋪子。
沒費什麼功夫,陸春生就選了一輛造型簡單的雙輪馬車。
前後兩輩子,周昂都不懂這個,只能聽陸春生介紹,說這種造型的車子車轅空間大,尤其適合馬匹跑起來,只是造型簡單,會比較顛簸。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個年代的絕大部分交通工具,真的是不怎麼在意減震的。因爲就算是造型簡單的雙輪馬車,更嚴峻的考驗也是在時日長久之後的故障問題。
陸春生提出了要求加裝車頂的要求,指定了式樣,隨後雙方議定價錢,店裡掌櫃就親自帶路,到了後院去看他們的庫存,果然正好有陸春生要的車棚式樣。
定金給上,車子就這麼定了下來,只等周昂買了馬,只需要過來給了尾款,就可以直接套上趕走了。
…………
又去尋幾家高端點的糕點鋪子買了些糕點,由陸家父子倆拎上,一行三人便直接回了家,到了家裡,周昂親自秉筆,照着昨日收到的拜帖,逐一寫了回帖,命陸春生下午的時候帶着糕點逐一回訪。
交待完這些,時日也就近晌午了。
周昂又叮囑陸進,午飯後到縣祝衙門外去侯着,這才離開家,去衙門裡打卡上班,順便蹭一頓中午飯。
這次正好趕上了中午會食。
飯罷,周昂拉住杜儀又問了一下,從他口中確定了那郭援處卻是會有合適的馬匹出售,只是需要提前說一聲,然後耐心等幾天而已。
於是等回到公事房裡,坐下喝了杯茶水,周昂就準備起身去找那郭援掛個號,但是還沒等他走出院子,迎頭卻又碰上杜儀從二堂那邊過來。
看見周昂,杜儀道:“正好,勞煩子修去把在家的諸位都叫來吧!有上使!”
“上使?”周昂愣了一下,問:“怎麼了?”
杜儀小聲道:“前天下午報上去的案子!”
周昂大驚,“這麼快就報上去了?今天上使就到了?”
杜儀道:“正好上使就在咱們郡,就是這幾天高要縣的那件案子。”
周昂頓時明白過來。
於是杜儀轉身回去,他則回到公事房通知了屋裡的衆人,大家一起趕到二堂。
等到在家的人都聚齊了,縣祝高靖陪着一個三旬上下中等身材的漢子走進堂來,簡單介紹道:“這位是長安太祝寺地方靖安司三房的陳武主事,他有話對大家說,請諸位靜聽。”
那位陳武主事衝高靖點點頭,然後走到衆人面前,道:“聽聞前不久發生在本地的王果案之後,我已經通過緊急方法,向太祝寺請示過,半個時辰之前得到了准許,所以過來向諸位介紹些事情。”
頓了頓,他道:“首先,本官要代太祝寺對諸位進行口頭嘉獎。面對一個修煉了攝魂術的案犯,諸位成功地調查出了這樁案子的前因後果,且臨機處決了該犯,並且在抓捕和處決過程中,沒有造成重要的人員傷亡,這是重大的成就,本官謹代表太祝寺,爲諸位賀!”
“當然,事出緊急,我什麼都沒帶,不過後續太祝寺會有獎勵發下來的,那都是諸位應得的!但是……這一次沒有發生意外,不代表下次碰到就不會。考慮到諸位已經實質上接觸過攝魂術了,我被授權,在此爲大家稍微譬解一下,請諸位注意,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不許記錄,不許外傳!”
“攝魂術,是比較少見的一種法術,尤其是近一百多年,它在天下各地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如果我沒記錯,幾天前發生在翎州的這起案子,應該是百年以來,在咱們大唐出現的第三起牽涉到攝魂術的案件,但越是如此,越是值得重視,因爲分析過這個案件之後,我與太祝寺的上司、同僚,都傾向於認爲,這件案子,可能與已經消失許久的林氏家族有關……”
“林氏家族,崛起於大約四百年前,其先祖曾煊赫一時,是漢國當時的重臣之一,但是距今二百五十年前,也就是咱們大唐立國二十多年之後,林氏家族失勢,但奇怪的是,漢國當時的皇帝並未斬盡殺絕,林氏家族卻就此徹底消失。此後一百多年,我們有清楚的證據可以證明,林氏家族已經全盤轉入地下,專門負責爲漢國行間諜之事,而且不止咱們大唐,其他各國也都有相關的證據證明此事。”
“就此,攝魂術開始流傳天下,荼毒各地生民。”
“一百年前,各國協力,曾將林氏家族埋伏在各地的勢力大量的連根拔起!但是,至今已經是一百年過去了,我們懷疑,林氏家族已經死灰復燃!”
“諸位切記,攝魂術是分爲幾個層次的,每個層次,都需要不同的媒介來進行攝魂。你們翎州地方就算是還有潛藏者,大約也只會是處在比較低的層次,而這種層次的攝魂術,都是通過眼睛去溝通,去攝魂的。”
“所以,以後如果遇到類似的案件,切記不要與對方對視,最好在行動的時候全員都蒙上眼睛,讓對方連自己的眼睛都看不到。遇到緊急情況,也要記得第一時間用袖子、用手,蒙上自己的眼睛。如果一旦發現身邊的同僚有些不大對勁,不要慌,只需要用力推他一下,就可以打破這種初級的攝魂術了!”
“當然,我們都希望這只是個別事件,都希望林氏家族沒有死灰復燃。但我不得不說,按照林氏家族過去的行事方式來看的話,任何事件,都不會是獨立的,只看咱們能不能把隱藏更深的人挖出來罷了!”
“因此,接下來,你們整個翎州地方,上至郡祝,高縣祝,下至諸位,都要打起精神來,務必不要大意!小心地留意地方,注意挖掘情況!一旦有所察覺,也請務必第一時間報送到郡祝衙門,不要獨自去應對!那邊有方法與太祝寺在極短時間內緊急取得聯繫,而我們一旦收到消息,會盡快趕來!”
說到這裡,那位陳武主事停頓了片刻,環視衆人,見大家都看着自己,才點點頭,認真地道:“諸位,我要再次強調,此事的嚴峻程度,很可能不亞於一場邊關的大戰!生死之處,實在攸關。諸位,共勉!”
衆人聞言,都點點頭,杜儀帶頭說了一句,“謝過陳主事!”
那位陳武主事也回以點頭致意,隨後卻忽然看向周昂,笑道:“敢問,哪位是周昂周文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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