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功的馬軍自西而出,從官軍的陣列東面透出,大搖大擺地重新歸陣,侯良柱不甘心,遣人追擊一陣,但接近二營百步以外就遭到二營兵士猛烈的箭雨,他心思縝密,自忖陣勢混亂也不敢莽撞,只好幹看着高一功一衆人,徒然吹鬍子瞪眼。
此次出馬,高一功手下並無一人死於陣中,只是有兩三個人擦傷罷了。高一功手抱兜鍪昂首走上坡頭,李自成握住他的右手讚道:“我軍有猛將,破官軍必矣!”高一功也不謙虛,大喇喇接受了。
趙當世豔羨地看着主臣相和的李自成與高一功,卻聽田見秀提醒道:“前鋒隊入陣了!”急目而視,果見正面衝擊的先鋒隊大半已穿過了深溝,自後趕上的刀斧手也開始奮力破壞清除路障。
秦雍揮軍快進,架梯隊趁着高一功攪動官軍陣勢的當口,將竹梯架滿了深壑。精挑細選出的刀斧手盡數衝出武剛車,源源不絕踩着梯子衝殺向官軍遊兵。武剛車上的佛郎機也不遺餘力地連連發射,完全壓制住了分散無序的官軍遊兵。
三聲號炮伴着號角齊響,官軍陣後旌旗搖動,隊列開始聳動。趙當世目見此景,忙對李自成道:“闖王,先鋒隊已過溝壑,我軍當速行支援,否則續之不及,白白折損兵士。”
李自成一點頭,一揮手,立馬於側的傳令兵將手中三角小旗一揮,坡下觀望着的塘兵立刻接到指令。少頃,二營前陣再度戰鼓擂起,荷矛執刀的二營兵士聞令而動,黑雲壓城般逼向廣元城前的官軍大陣。
花開三枝,話分兩頭,那邊二營主力出動,這邊官軍全力備戰前陣,他們的對手正是帶着先鋒隊數百刀斧手的趙營把總秦雍。此刻他身先士卒,頂矢冒彈,揮舞腰刀,縱聲疾呼:“弟兄們,官軍主陣就在眼前,殺一人,賞十貫;先入陣者,拔擢一級!”
主將不畏死,先鋒隊兵士羣情激動,無不大聲呼喊着衝向官軍主陣。
“簌簌簌簌”
隔着柵欄,官軍弓弩手排成數排,在軍官的指揮下飛矢如蝗,怎奈忽起一陣橫風,風勢太大,許多箭矢飛到一半就偏離了原先的軌道,落向一邊,少有幾支射到,也被衝在前面的先鋒隊刀斧手用團牌彈擋開來。
廣元城頭上的火炮持續放了許久,終於不得不因爲過熱而暫停攻勢。但官軍早有準備,火炮暫不能用,且弓箭也收效甚微,就改變策略,拿出備好的大型踏張弩,兩人一具,奮力拉開,擡起準備,隨着軍官一喝,扳動扳機,數十支重鏃弩箭破風勁射而出。
這重鏃弩箭威力較之前番弓箭可大的多,一輪射罷,衝在前排十餘名先鋒隊兵士身體被弩箭貫穿慘死,一支弩箭甚至鑽過數張團牌之間的縫隙,射到秦雍身前。秦雍熱血涌頭、氣衝霄漢,奮聲厲喝:“加緊腳步,不要給官軍弩機上箭的機會!”順着風向,又衝一陣,逼近官軍主陣只餘五十步。
可先鋒隊兵士再勇猛,激戰許久,也不免有點強弩之末的意思,更兼官軍也不是吃素的,炮銃箭矢的反擊從始至今幾乎沒有停歇過,先鋒隊兵士當下已死傷過半。秦雍在官軍主陣前四十步時遭到兩門小炮的轟擊,僥倖逃過一命,卻不得不在炮火中稍作後退。他漸感有心無力,百忙中回首一望,頓時大感欣慰,只見此時,猛攻官軍陣列的已不止他們一部,正有大批袍澤弟兄沿着他們走過的道路接連不絕自後趕來支援。
趙營支援上來的是先討軍前營郭如克部。作爲趙營目前的王牌部隊,郭如克正指揮着三千兵士,分三個方向突入官軍陣列。他們是此次作戰的主力,裝備、訓練在趙營都是首屈一指,按照戰前郭如克的說法,那便是這三千人對上川軍三千,正面交戰半點不虛。
好戰的郭如克帶着三千虎羆觀戰大半日,早已有幾分按捺不住,等李自成主力出擊的命令一下,就渾如猛虎下山衝鋒而進。策應郭如克的,是闖營劉芳亮的部隊。劉芳亮是當前闖營的核心將領,極爲善戰,他的部隊之勇猛果敢在闖軍中也是出了名的。又因之前給官軍的火炮波及到了多次,故是一肚子的窩火,求戰之心並不亞於郭如克部。
廣元城外,郭如克部三千在前,劉芳亮部二千於側策應,吳鳴鳳則領着一千餘衆押後,這六千人構成了衝擊侯良柱本陣的主力。可以說,秦雍的先鋒隊只是開胃小菜,二營在試探良久後,正式進攻的大幕現在才徐徐拉開。
在步兵發動攻勢的同時,李自成再一次派出了馬軍。步兵主攻,馬軍協助,是他常用的手段。趙當世對此十分留心,暗暗記下了李自成在利用步騎協同作戰時對時機的把握、戰術的佈置以及一些不足之處。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在真實戰場上的學習,往往最能催人成長。而這也是爲什麼,大明朝有那麼多飽讀詩書的統帥參與剿寇,卻絕大部分敗在死在他們瞧不起的泥腿子手裡的原因之一。
官軍方面貌似對二營發動總攻的果決沒有充分的準備,幾乎是過了小半刻鐘,等郭、劉二部皆越過縱橫交錯的溝壑後,方纔姍姍變陣。大風捲起戰旗,煙火蔽日的戰場上,官軍開始將兩翼向中夾,同時位於後面的幾個方陣也向前挺進,似乎要從三面全力阻擊波壓雲涌而來的二營大軍。
戰場上,要想最終見個真章,還是得實打實拿出實力說話。到了這一步,無論是二營還是官軍都沒有了調整的機會,隨着兩軍沉沉相撞,山呼海嘯的廝殺聲驟然而起,無數交戰面中刀光閃爍 劍光錯落,蓬蓬血雨、無數呼號飛濺充斥於漫無邊際的兵海的各個角落。摩肩接踵的兵海中,非敵即友,每一名兵士的腦海都只有一個念頭:全力殺死每個面對自己的人。
闖營的馬軍風馳電掣轉進官軍的西側,這次來的,可不只是高一功的五百騎,而是將之包括在內、由李過親自統帥的闖軍二千驍騎。官軍後陣急急分出兩個預備方陣來敵,盔甲鮮明的李過一勒繮繩,坐下戰馬奮鬃揚蹄,興奮嘶鳴。他吼聲如雷,催促着部下騎士及時歸隊,儘量不要做無用的混戰。他不愧爲使用馬軍的高手,闖營的這二千馬軍在他的帶領下,直如顆顆磁石,從始至終都緊緊聚攏一起,被官軍延誤掉隊、各自爲戰的情況微乎其微。
城上,官軍的火炮復又轟鳴,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炮彈無情地傾瀉到了二營的陣內,所至之處血肉橫飛、哀聲四起,但不管是郭如克、劉芳亮還是最前方的秦雍乃至於在後壓陣監陣的吳鳴鳳都沒有了退路。他們現在能走的,只有一條路:通往侯良柱本陣、通往廣元縣城的路。
一時間,慘烈的激戰下,天地一暗,似乎都爲之色變。
趙當世心跳如雷震,聚精會神望着煙塵飛揚的主戰場。在這種最緊要的關頭,他往往都是心無雜念。然而,李自成卻在這時候有一搭沒一搭來了句:“下雨了。”斜瞭過去,居然看到李自成正沒事人兒一樣,伸出手掌,同時仰望天空。
不過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然而這一刻對於趙當世的震撼,較之鏖戰中的沙場,無疑更深一層。
趙當世有自知之明,從不自視甚高,也不會妄自菲薄。他之前自評,自己的心理素質或者說膽識,已可謂是千里挑一。即便不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也超出絕大多數所見過的將領。這個想法他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心裡卻十分篤定自信。只是,當看到眼前這個在紛飛炮火中依然閒庭信步、神態晏然的李自成,他才真切感受到自己與李自成之間的差距所在。
這樣的心胸與氣量,已不能用後期鍛煉出的能力來概括,趙當世相信,這是一種天賦,一種擁有超卓常人的沉穩、冷靜的天賦。這樣子的人,趙當世此前從未遇到過,他不知道改如何正確形容李自成所擁有的這種天賦,心想之下,不禁暗思,若非這便是傳說中的王者氣質?也許,也正因爲有着這樣的天賦,李自成才能每每於絕境中求生,才能累敗累戰、無數次東山再起,以至於最終徹底成長爲大明王朝的掘墓人。
一想之下,心中對於李自成的崇仰敬佩不由得又摻入了幾絲對自己的氣餒。他正悵然若失,遠處亂陣中,驟起山呼。眼到處,官軍一角已然衆譁旗亂,隨後有塘兵狂奔而來,稟報:“李將軍陣斬官軍將官一名,折敵銳氣,壯我軍威!”
“甚好!”李自成微微一笑,並沒有表現出太過欣喜,似乎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過了一會兒,又有兵來報說劉芳亮擊散官軍一部,李自成照舊應答。
趙當世此時忽然感到有些胸悶。之前,他挾上萬大軍,人數超過李自成,又得“闖將”尊號,自覺已與李自成不相伯仲,可只這短短半刻鐘不到,他的心態登時峰迴路轉。他意識到,相比於李自成,他還差的太遠,還有太多的不足。要彌補這些不足,僅僅只靠一時之勢,根本無濟於事。難道說,這次一併入川,就是上蒼讓他趙當世清醒認識自己,觀察學習的良機?
對於這些,趙當世說不清。人一旦裹足不前,就容易陷入自我沉醉中,所帶來的負面效應足以使人墮落與滅亡。至少說來,現在的他,再度有了壓力,有了追求更深層次自我的動力。
炮火連天、飛矢如雨的廣元城下,無數兵士死死膠着在一起。官軍與二營都知道,這是決一死戰的關鍵時刻。震人心扉的鼓點也好似永不停歇般催促着兵士們不斷捨生忘死地拼盡全力。這樣的相持,與其說是互相殺傷,倒不如說雙方都在等待對方堅持不住那一刻。
就看哪方的意志能堅持着將這一口氣憋到最後。
幾陣冷風拂過趙當世的臉,從幽暗的天空墜下的雨點慢慢變大。他深吸一口氣,望着囂然的戰場,沉默不語。李自成則道:“天若大雨,於我軍恐有不利。”說完,意味深長地轉視趙當世。
趙當世還未及說話,天際邊緣滾滾雷聲咆哮,他心中暗暗焦慮今日戰事難道就這樣功虧一簣,臉上卻極力壓制,不想在李自成面前表現出分毫失態。
同樣的雷聲,聽在了正浴血奮戰的秦雍耳裡。位於整個戰場最核心激戰區的他,現在已經是血人一個。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是血,嘴裡也滿是血礫。他感到體力正慢慢從自己的身體流失殆盡,絕望中,他發出了困獸般的哀嚎,同時壓榨出所剩無幾的體力,將一柄早便缺口無數的腰刀揮起。
“殺,殺,殺!”他癲狂地廝殺着,身畔白刃如霜,似乎盡是敵人,沒有一個友軍。
“要下雨了。”幾點雨從間隙打到他被血塊凝結起來的睫毛上,流到他的鼻頭,使熱血沸騰的他難得感受到點點冰涼。他有些悲哀,不在於自己手下的先鋒隊全都死絕,也不在於自己興許也要死在陣內,他悲哀,自己的努力,最終恐怕也無法爲趙營攻克廣元出一份力。
他現在的的確確,是被無數官兵重重圍困在正中。僅僅只是因爲他瘋狂死戰,官軍考慮到代價,纔沒有鋌而走險上前擊殺他。
“殺,殺啊!”他嘴裡兀自不絕高聲呼喊,即便此時此刻,再無手下回應。但只要“殺”字一入耳,他整個人就會因此陡然振奮。
終於,力竭而倒的秦雍給無數刀槍刺入了身體。極度的疲憊甚至讓他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唉。”他長嘆一氣,就似嘆出了無限的悲愴與失落、心酸與惆悵。然而就在他要閉眼的那一霎那,一聲脆響遽而入耳。
這是鳴金之聲?
秦雍沒來得及多想,無盡的黑暗就將他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