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桑塔納停在臘梅路廣場飯店門廳,司機打開車門,楊亞華一貓腰從車後排座位裡出來,整了整西裝、領帶,掃視了一圈臘梅公園及周邊環境。梅花謝了,枝葉變黃了,離“暗香浮動月黃昏”的韻致有些遠了。對於這些,楊亞華似乎沒有特別在意,嘴角那一絲淺淺的笑意,就像三月暖陽一樣,催生了梅林腳下那片嫩嫩的草芽。這份不受季節干擾且躊躇滿志的心情,或許有被組織重用的成分吧。
也許是姥姥家基因強大的緣故,楊亞華的相貌與張雲岫一般無二,一樣的高大魁梧,一米八的大個兒,寬肩膀再配結實的大長腿,像古代武將一般孔武有力;一樣的長方臉和高鼻樑,臉廓硬朗多骨,眉毛濃密如墨,像隸書的“一”字;一樣的大嗓門,聲音渾厚略帶磁性的低沉。
“楊市長,我在大廳等你。”司機小李說。
“碰見表弟了,可能要喝酒。與他喝上酒,時間就沒個準頭,你有老婆孩子呢,不用等我了,回家吧。吃完飯,我自己回去。”說完,楊亞華就朝預定的包間“水仙廳”走去。
“華哥,見你難呀!”張雲岫見到楊亞華進來就叫屈,說話直截了當無遮攔。少了阿諛逢迎氣,楊亞華聽了反而覺得很親切,就像秋天滾滾麥浪輕撫着老農的臉一樣。
“那件事後,你小子一直在臘津混?”楊亞華忍不住責問。話雖刺耳,受盡了大半年孤獨折磨的張雲岫卻熱淚盈眶。他抽噎了一下,忙向楊亞華申辯,“我沒有鬼混哈,都是爲了賺錢找倦飛。開始在白江當棒棒,後面偶然結識了白江區毛紡廠頭頭,纔在臘津做毛線生意。”除了隱去見死不救得橫財、巧遇尹婷婷、冒充臘津市供銷社採購毛線等情節外,張雲岫將離家後的經歷原原本本地向表哥作了彙報。
“你娃腦殼夠用,有經商頭腦!老家的人總瞧不起你這些,說你遲早要吃虧,我卻不這樣認爲。現在中央提倡多種經濟所有制並存,你喜歡經商是應該鼓勵和提倡的,不是非要守着一畝三分地刀耕火種、吆牛犁田,纔是農村好青年。時代變了,改革開放了,‘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只要遵紀守法,敢闖肯幹,勇於創造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生活,也是時代好青年嘛!這點嘛,二表叔的思想過時了,硬生生地拆散了一樁青梅竹馬的好姻緣!”瞭解了表弟在城市打拼的經歷後,楊亞華肯定了他的所作所爲,然後若有所思有感而發,“哎,一輩子拘囿於大山深處的鄉親們啊,應該走走、看看大山外的世界囉……看來改革開放,不單是政治、經濟、社會、外交上的改革開放,還應該包括人們思想上的改革開放呀!不解放思想,偏僻農村還會出現張雲岫、向倦飛式的悲劇!”
張雲岫的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大半年來,他被迫闖蕩城市,在城市人白眼中討生活,已經夠難的了,已經需要足夠強大的心理去支撐了。但生活不僅如此,還需要他擔起責任賺取更多錢財,去尋找爲追求婚姻自由而失蹤的初戀。爲這個信念,他沒守住道德、法律底線鋌而走險了;爲了這個信念,他只得壓抑情感,忍痛拒絕了巧合的靈魂伴侶!大半年來,他需要孤獨地面對生存、道德、法律、情感疊加交織的壓力,作爲農村傳統青年的他怎能不遊走於心理崩潰的邊緣呢?表哥在他眼裡是人生偶像,也是家鄉人眼裡成功的榜樣,現在他鄉遇表哥,在家鄉人眼裡“罪魁禍首、不務正業”的他得到了表哥的理解和支持,他心裡又怎能不感到安慰呢?
“小妹,點菜。”楊亞華向門外服務員打招呼。服務員進來識得楊亞華,自然不敢怠慢,極盡妥帖地向市長推薦了本店的拿手酒菜,然後按市長吩咐拿着菜單去備菜。
趁着當口,楊亞華對錶弟提出要求,“不過,你小子向來膽大妄爲,以後做什麼,最後讓我幫你參謀參謀。賺四五十萬不容易,尋常人幾輩子都掙不來,要懂得珍惜。不要因爲一時衝動,瞬間敗得一無所有,又回到‘解放前’。第一,要合法經營。剛纔你沒有細說毛紡廠的事,按照你的一貫做派,我背地猜你小子與那邊肯定有名堂。我畢業就在白江區工作,那幾個頭頭的德行我有所耳聞。以前做的事我不深究,你現在有這個實力,可以成立公司正大光明地幹。臘津專區馬上要出臺相關政策,大力倡導私有經濟合法經營。這些對你有好處,聽我的沒錯。第二,要經得住誘惑。人有幾個錢啦,往往就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不要把打牌啦、搞女人啦、胡吃海喝啦等,什麼壞習氣都沾上。這往往是財富走下坡路的開始。小子記住,這個時候爲人更要低調。我一旦聽說你小子有這些習氣,別怪表哥今後不理你。第三,要謹慎投資。現在國家實行的是雙軌制,市場經濟還不完善,投資還需謹慎,順應大勢,趁勢而爲。第四,不要打着我的名號招搖過市。我是體制內人,你也算小有財富。有些不乾淨的事做了,不管多麼高明,都會留下詬病或把柄的。‘麻雀飛過都有個影子’,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現在法律不講功過相抵,不知你明不明白?政策允許的,你不說我也會幫你;政策不允許的,你求我也沒用。”
“華哥,你的話我記下了。我這個人除了喜歡抽點菸、喝點酒、打點小牌外,法律那根線我是不會去撞的。這麼多年,除了倦飛的事,你在白江區我找過你沒有?放心吧,華哥,我不會跟你添麻煩的。這次找你,主要是向你打聽倦飛的事。”
“這件事,我和向道平費了不少腦力,但結果很遺憾——沒得任何消息,連蛛絲馬跡都沒有,人像憑空消失了一般!這事不怪你,逼得你們分開,以至於鬧成如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局面,責任在二表叔。如今他有悔意,過些時日,如果倦飛仍舊沒有消息,我和向道平出面圈和這件事,也讓你好回家現面。到時你得擺臺酒,賠點錢。”
“爲了倦飛,我什麼都願意。”
“好!有你這個態度,就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