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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人沒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我沒做過虧心事,然而我卻害怕了。我怕,怕在那暗處是比鬼還可怕的東西。

一整夜都無心安睡,我側耳細聽。但一直到天亮,也未發生任何異樣的事情。

也終於響起了敲門聲,但卻不是我害怕的那種。我聽到憶蘭在溫柔的喚我。

我打開門,憶蘭就迎了進來,彷彿一個夜晚竟比三秋還長。她半是歡喜半是哀愁的打量着我,好半天沒說一句話。

我禁不住想起了昨夜的事,我問:“憶蘭,你嫂子叫走我後,你那邊發生了什麼?”

憶蘭卻沒有回答,只是說:“沒什麼。你不要想太多,過段時間就會好起來。”

可是我明顯感覺到了,“沒什麼”就是“有什麼”,“過段時間會好起來”就是“這段時間不好了”。

她是怕我擔心,她是在對我隱瞞。可到底是有什麼了呢?爲什麼這段時間又不好了呢?

真是來福在她父親面前那些挑撥的話嗎?如果真是,憶蘭也太呵護我了,太把我看得脆弱了。我怎麼可能經不住這麼一點小小的挫折?

更何況,也許來福挑撥一下更好。

說句實話,憶蘭對我好,我也對她好,可我對她完全不是她對我的那種感覺。來福的挑撥如果真的得逞了,我那不忍心對憶蘭的殘忍就由他來幫我完成了。

也許我該在心裡暗自輕鬆,但我卻輕鬆不起來。我隱隱感到,事情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麼簡單。

我心裡很緊張,我擔心有什麼要發生。但憶蘭怕我擔心,我就更不應該讓她看出我心事重重。我拍拍她的肩,我對她點頭,我輕輕的說了句“嗯”。

事實上也真如我擔心的那樣,日子並沒有慢慢的好起來。反而在我和憶蘭之間陰魂不散的夾着個身影。只是那個身影又似乎不是那晚窗外的那個,他沒有那雙痛苦的眼睛。

窗外的那身影和眼睛也再沒出現過。

他沒有痛苦的眼睛,憶蘭卻痛苦了。他不是別人,就是那讓我深惡痛絕的來福。

他一擋在我和憶蘭中間,我和憶蘭近在咫尺也如隔天涯了。他那雙眼睛一直注視着我們,即使在黑暗的夜晚,我和憶蘭也如置身於比太陽還剌眼的燈光下,無處可藏。我們之間無法再有任何一個愛昧的動作,就是一句甜言蜜語也無法說出口。

這讓憶蘭非常惱火,憶蘭一次次向父親母親抗議,可卻全是徒然。

憶蘭越來越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越來越不明白自己的父母。她怎麼能明白呢?

可是我明白。我一直在觀察分析,我能不明白嗎?

我相信,我住的那個房間,很久以前一定住過一個人,一個和我酷似的人,那個人十有**是我的父親。他曾是憶蘭父母的朋友,但後來卻不知爲什麼,他們反目成仇了。

唯有這樣,才解釋得清楚憶蘭父母第一次見到我時的表情。才解釋得清楚憶蘭父親那雙常常盯着我的眼睛爲什麼時遠時近。近的時候是念及我是他的故人之子,遠的時候是忌恨那爲我所不知的前仇舊恨。

也唯有這樣,才能解釋他們爲什麼堅決反對憶蘭和我的愛情。

只是,他們既那麼仇恨,又爲什麼要把我父親住過的房間保持原貌?爲什麼還要安排我去住父親住過的地方?

我不明白,我卻不能問。如果真的要父債子還,我願意把父親欠他們的全還清。無論我的父親是不是值得我這樣。

只有這樣了,我才能問,也只有這樣了,我才能問出一點頭緒,才能靠那僅有的頭緒把我的父親帶回到我母親的墳前。

我沒有把這些告訴憶蘭。如果我告訴了她,她就不會再也忍不住去找她的嫂子,她就不會對她嫂子道:“嫂子,你管管來福吧,我和尋歡又不是犯人,他怎麼可以那樣監視我們?你給爸媽談談吧,尋歡真的沒有老婆,更沒有孩子。我解釋了那麼多遍了,我以爲過段時間他們就會消除對尋歡的誤會,日子就會慢慢好起來。可是爲什麼都這麼多天了,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看不到希望?”

憶蘭太單純了,一個能做公司總經理的女子是不應該單純到如此地步的。果然那天早上她對我隱瞞的就是因了來福的挑撥,她父母反對我們在一起的事情。她因簡單的事情對我隱瞞,因簡單的事情替我擔心。

可是她的嫂子能像她這樣單純嗎?在她和來福兩個人面前,她的嫂子能擺得正內心的天平嗎?

我不去看她嫂子,看了也無用。她嫂子永遠是那種高高在上,漠然得讓人無法走近的人。再說,那晚我怎樣焦急的攔下了她的車,她一定還記憶猶新。在這個世上,有幾個男人會那樣別無用心的助人爲樂?她豈會相信我的解釋,她又豈會相信憶蘭不是被我的花言巧語朦蔽了眼睛?

我只拿眼睛去看站在一旁的來福,我想看清他此時會是怎樣一張醜惡的嘴臉。沒想到那張臉比我想象的還要讓人厭惡。起初他面呈得意之色,估計他一定自信她的表姐只會偏向他,萬萬沒有偏向憶蘭的可能。估計他一定在爲自己哈叭狗似的跟在我和憶蘭身邊所取得的光輝業績沾沾自喜。然而當他看到憶蘭滿眼怒火的瞪着他時,他那得意的神色一瞬間便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可憐巴巴的討好的笑。

既然要故意搗亂我們,那麼他就該和憶蘭的眼睛針鋒相對。我也是個在女人面前軟骨頭的男人,但就是在柔娜面前我也沒像他那麼奴顏媚骨過。

我很瞧不起他,他的這種表現讓我非常反感。我不知道他那雙常常對我怒目相視的眼睛怎麼可以如此下賤?

我轉身走了。在他們最專注又最不屑於顧的時候我轉身走了。

我獨自走那些繞來繞去的過道,用眼睛去瞟那些沒有關好的門。我是在想,我的父親既然在這裡住過,無論如何總有個地方該留下他住過的痕跡。他是一個繪畫天才,我總該在某處可以看到他留下的作品。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偷偷觀察,然而我一無所獲。憶蘭曾告訴我她沒見過什麼藝術家,我沒想到她家在藝術方面竟如此蒼白。

我忽然聽到背後有個聲音,蒼老,顫抖還有些沙啞。

“尋歡。”這個聲音叫住了我。

我不是賊,我卻像賊一樣被嚇了一跳。

我轉過身,我看到是憶蘭的父親,他醜陋的臉正對着我。那雙望着我的眼睛,我這些天已習慣了,那裡面有種琢磨不透的東西時遠時近。

如果不是我要替父親還債,如果我不是要從這個醜陋的老頭那裡得到我父親的消息,如果不是我常常不由自主的想起池豔媽媽的話,想起我媽媽在九泉下沒有瞑目,我真會轉身就走。我實在厭惡這個醜陋的老頭。

然而,現在我卻只能停下。

我望着他,儘量裝得對他很尊敬。

他問:“在那個房間住了這麼些天了,你有沒有發現什麼?”

我想起了,我說:“有,我發現了一張撕碎的相片,相片上是個女人,似乎是憶蘭的嫂子。相片背後還有反覆寫着的‘爲什麼’,是個男人的筆跡。”

他十分詫異,似乎有些不相信。

我轉過頭,我知道他對我父親耿耿於懷,他又怎麼可能相信我。我不企盼在他眼睛裡找到絲毫信任。

我卻看到了迎面而來的憶蘭的媽媽。她像是聽到了我們的談話,忽然佇立在那裡,還垂下了頭。我看到她滿眼痛苦,但那痛苦又和那晚出現在窗外的眼睛的痛苦全然不同。

憶蘭的父親似乎並不滿意我的回答,也許他想問的也並不是這個。停了亭,他說:“有沒有別的,比如一種感覺?”

一說到感覺,我便再也無法抑制,竟然毫無戒備的脫口而出:“像家,像我兒時的家!”

他一下子比我還激動,他的聲音比先前還顫抖得厲害:“像家?像你兒時的家?你兒時的家在哪裡?!”

是他的失態提醒了我。如果不是他想確定我到底是不是多年前那個和我酷似的人的兒子,如果不是他驚喜於千萬百計也要找到的可以尋仇的目標就要浮出水面,他怎麼可能如此激動?原來,一切都是他的安排。安排了這麼多年,現在才終於起了作用。

那個房間這麼多年都保持原貌,這麼多年後我一到來就被安排進那裡住宿……這一切都並非機緣巧合,竟是偶然中的必然。

這有點荒唐,荒唐得近乎武俠小說中的某個情節,但我不得不這麼想。儘管事實已一次次證明,我從前的好多猜想最終都是錯誤,但我還是要這樣想下去,由不得我自己。

這就好比唐三藏,明明那麼多經歷證明孫行者火眼精睛,卻要一次次的錯怪他,自己將自己送進妖魔的陷阱。這並非他太愚昧,亦不是他過分善良。是劫數未盡,九九八十一難,哪一難都得經歷。

我因了自己的猜測,多了一份心思。我說出了我家的住址,但那是我和媽媽被爸爸拋棄後的住址。以前那個爸爸和媽媽朝朝暮暮的地方,我沒有說出。

他聽了,連聲問:“是嗎?你有沒有記錯?你確定你兒時一直住在那個地方?”

我知道他失望了,而且失望透頂。眼看就要浮出水面的目標,忽然又被濃濃的煙霧吞沒。這種滋味誰嘗識了都會難受,難受得寧願不相信這是事實。

但我卻堅定的點了點頭。我咬定我一直在我說的那個地方長大。連我父親都不知道媽媽後來帶我搬了新家,更何況他?

我要把自己裝成一個人,這個人與他想找到的那個人毫無關係。將來我要以一個外人的身份,向他打聽我父親的消息。唯有如此,希望纔不至於渺茫。

然而,這時憶蘭的嫂子卻走了來,她急急的衝老頭叫了聲:“爸……”

我一下子就亂了方寸,聽她那聲音像是在擔心着誰。難道她是在擔心憶蘭的父親,她是要提醒他不要相信我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