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死了?
又是趙都安做的?
非但如此,連匡扶社分舵也被連根拔起了?
金鑾殿上,羣臣被女帝吐出的消息震的短暫茫然。
饒是以李彥輔和袁立的養氣功夫,也恍惚了下,生出些許不真實感。
實在是這一切發生的太過快速,國師妖道宣佈歸來是昨天發生的事情吧?
只用了一天?就死了?
“他是來送的吧……”
這一刻,不少大臣心頭升起這個念頭。
上一秒衆人還在擔憂議論,該如何應對這場挑戰,結果來勢洶洶的妖道連一天都沒撐到。
還順手帶走了逆黨分舵。
匪夷所思。
袁立心生明悟:怪不得馬閻沒有上朝,若昨夜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此時該當還在善後收尾吧。
旋即又不禁思忖,趙都安那小子又在做什麼?
……
皇宮外。
趙都安神清氣爽地走出高聳的宮門,而後步行沐浴着秋日金燦燦的晨光朝詔衙趕去。
當他抵達衙門正門,望見兩尊石獅子的時候,門口的錦衣校尉們紛紛投來看神仙的表情。
“趙緝司!”
“趙大人!”
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由衷的敬佩,以及強烈的羨慕。
顯然,昨夜的事已傳開,相比於倒下的極爲迅捷的妖道,真正令官差們羨慕嫉妒恨的,還是“一舉打掉分舵”這件事。
“呦,這不是趙大人麼,這是從哪裡來?”
步入總督堂口,老熟人海棠就抱着胳膊,酸溜溜地問。
清晨時分,院子裡衰敗的草木上滾着朝露,今天是個大晴天,燦燦的日光照的女緝司的黑眼圈格外醒目。
“海緝司早啊,怎麼不見督公?”趙都安笑容燦爛打招呼,心情相當不錯。
一夜沒睡的海棠打了個哈欠,說道:“在詔獄親自盯着那羣犯人。”
接着,她簡要給趙都安講了下昨夜,他被送進宮後發生的後續。
昨晚趙都安離開後,海棠帶人趕到了八方戲樓,並以官差的權威,將已經被驚動的整個戲園子封了起來。
同時封鎖消息,對外只說:逮捕逆黨。
之後,留下的梨花堂幾人,去聯絡尋找了公輸天元的隊伍,與之匯合。
公輸天元那邊無比順利,幾乎沒有阻礙,一口氣逮捕了數十名逆黨才結束。
之後,一堆被連夜端了的逆賊,就被打入了詔獄,馬閻親自坐鎮審問,其餘堂口的人負責善後,一直忙到現在。
“公輸天元迴天師府去了,說雖然沒抓到妖道,但謝謝你的款待。”海棠一邊打哈欠,一邊說。
眼神幽怨至極地補了句:
“你們梨花堂還真是不聲不響,搞出個大的啊,天師府的人脈給你薅的明明白白。”
她很酸!
只這一次,今年梨花堂就功勞考覈就必然排在第一了,她兢兢業業,帶領水仙堂,惦記九堂第一的名頭那麼久,結果卻給趙都安奪走了。
不過幽怨過後,也還是服氣地嘆了口氣,丟下一句:“記得請客啊。”
就轉身回去補覺了。
看的趙都安也是莞爾一笑,沒解釋,他的目的從不是爭什麼九堂第一,只是爲後續做鋪墊罷了。
沒有急着去見馬閻,他扭頭先回了梨花堂,瞭解了下具體情況。
“大人,您昨晚沒事吧?”錢可柔一五一十回答完畢,好奇地打量他。
“本官能有什麼事?”趙都安風輕雲淡。
“可是您臉是白的……”小秘書說了半句,就給其他三個禍擠眉弄眼攔住。
心說看破不說破,大人在宮裡住了一晚,臉色白一點怎麼了?合理至極。
“大人,這是您的面具。”鄭老九將易容面具“九易”遞了回來。
這物品昨晚借給千面神君使用,回來後自然收回。
“恩,芸夕和那個吳伶情況怎麼樣?”趙都安問了句,然後不等回答,便起身笑道:“算了,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他準備先見便宜師兄,再去提審那幾個傢伙。
……
……
詔獄,監牢深處。
晨光從牆壁頂部的“品”字形通氣孔中透進來,筆直的一束,照在青鳥的臉孔上。
往日裡,每逢這個時候,倘若能掐準時間的話……她與芸夕兩個會擠在一處,一起迎接這監牢中難得的晨曦。
然而今天,用臉龐捧起陽光的只有她自己,青鳥扭過頭,看向石牀上,背對着她,面朝牆壁盤膝坐着的少女背影,小聲試探:“芸夕?”
芸夕沒有回答。
從昨晚回來後,少女就一直沉默地不曾說話。
短短的一日,死掉的不只是蠱惑真人,還有芸夕的心。
趙都安帶着她出去轉了一圈,輕而易舉地摧垮了她那被謊言包裹的信仰。
少女回來後,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用小石子將牆壁上,她用來記錄日期的那些刻痕統統毀掉。
然後面壁呆坐至今。
“其實……”青鳥猶豫着,想着安慰的話。
突然,走廊中傳來鐐銬嘩啦聲響,伴隨着腳步聲,這聲音終於驚動了她們。
只見兩名獄卒,一左一右,拖着一個近乎癱軟的身影走到兩女對面的空蕩牢房外,將那人破麻袋般丟了進去。
然後扭頭就走,沒有留下半句多餘言語。
在詔獄,與重刑犯說話是觸犯規矩的一件事。
吳伶渾身無力地倒在地上,這位八方戲樓崛起的名角秀氣的臉龐一片慘白,身上穿的不再是戲服,而是囚服。
倒是沒看到太多傷口,唯一的醒目傷口,唯有腰腹之間,染血的一塊。
若掀開衣服,可以看到肚腹位置血肉中,鑿進去一根青銅釘,用以封禁渾身法力。
“咳……咳咳……”
吳伶咳嗽着,喘息了一陣,感覺恢復了些力氣,勉強爬了起來,隔着欄杆看到了對面的兩個熟人,他扯起一絲笑容,說道:
“之前我們在外頭,還在想你們在牢獄中會遭受如何非人的對待,如今看上去,比想象中好。”
同樣吃胖了的青鳥感覺被諷刺了,她張了張嘴,說出的話變成了:
“他們沒對你動刑?”
“動了啊,水刑。”吳伶神色還算鎮定,自嘲一笑:
“好歹沒有被打破相,你們或許不明白,破相對唱戲來說,可是要命的大事。”
沉默了一夜的芸夕轉過來,板着臉,冷笑說道:
“還能開玩笑,說明沒遭什麼大罪。”
吳伶沉默了下,嘆氣道:
“我真沒想到,昨晚你們會與姓趙的在一起,我的身份……”
“是我告訴他的。”芸夕噙着冷笑,“怎麼樣,有沒有很生氣,想怒罵我這個叛徒?”
幾個時辰前,她還在痛斥鄙夷千面神君做了“叛徒”。
幾個時辰後,她也成了以往厭惡的叛徒。
吳伶忍着肚腹的疼痛,盤膝坐了起來,皺起眉頭:
“你知道了?”
這話沒頭沒尾,但作爲京城分舵中唯一的“神章境”術士,他在京城分舵裡的身份並不低。
分舵主第一,代號“壓艙石”的代理人第二,他就是排位第三的社員。
俗稱“三當家”。
因此,他與莊孝成的這個女弟子,有過交集,瞭解其性格。
再考慮到自己被捕的時間,距離芸夕入獄過去大半年了,足以令他猜測到芸夕叛變的原因。
“你們果然都知道!”沒來由的,芸夕如同一頭小豹子似的,被激怒了。
她爬下牀,走到監牢門邊,藉助那一束光,纔看清少女眼睛整個都是腫的,眼珠填滿了血絲,嘴脣也咬破了。
她昨晚無聲哭了半夜。
芸夕暴怒起來:
“你們既然都知道真相,爲何要給莊孝成那條老狗賣命?!口口聲聲說要匡扶社稷,拯救黎民,結果就是爲了一己私慾吧?怎麼?謀朝篡位不成,還不死心?
想要做從龍的功臣?還是什麼?我只恨自己知道的東西太少,不然早在當日,就親手結果了那老賊的狗命!枉我瞎了眼,竟與你們同流合污,呸!”
芸夕大罵不止,與其說是罵,不如說是在宣泄她憋了一夜的情緒。
信仰越堅定的人,黑化後生出的報復心越強烈。
以往她對莊孝成有多尊敬,如今就有多恨。
“芸夕……”青鳥張了張嘴,試圖安撫,但終究只是嘆了口氣。
吳伶忍受着少女怒罵,臉上竟也沒有怒火,而是浮現一絲苦笑,似乎想解釋什麼,最終也只是嘆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披散着頭髮,苦笑着搖頭:
“匡扶社既不是你以往想象的,都是一羣仁人志士,也並非如你眼下所說,都是一羣利慾薰心,想奪皇位的野心家。莊孝成那些人,參與了政變,已經沒有了退路,卻又不甘心就此流亡躲藏,想要奪回位置是真的。”
“但還有很多人,是當初在政變前,家中有人就已經暗中投靠了二皇子簡文,莊孝成掌握着這些人投靠的證據,一旦曝出,就會迎來滅頂之災,所以沒辦法,也只能被威逼利誘着,一起參與進來。”
“當然也不乏一些後來加入的,想要謀一個機遇的人,也的確有。”
“還有更多的,像你一樣的,一開始完全被莊孝成這夥人誆騙了,幫助他們逃亡,甚至參與進來,結果這一參與,等醒悟的時候,就已經遲了。
就像你,如今明白了,但你逆黨的身份難道就沒了麼?有時候,誤上賊船,就只能一條路走下去。”
吳伶一口氣說完,發現芸夕沉默地不再開口,他自嘲一笑:
“或許在你眼中,我是在爲自己開脫。
或許吧,我也承認,我的確被莊孝成他們描繪的未來心動過,起碼在瞭解了真相後,也依舊試圖推翻那女皇帝,如今落得被捕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你想罵,就罵吧。”
芸夕沉默了下,忽然問道:“社內知道真相的人有多少?”
吳伶想了想,說道:
“每個分舵的高層都知道,中層的話,大多都意識到了,但往往不說破。至於下層成員,的確還有很多都被矇在鼓裡。
其實,你這麼單純的,能被莊孝成選中留在身邊,已經是很罕見的了,不過,他之所以選你,或許正是因爲你的信仰足夠堅定吧,如此他用着才放心,至於我們……心思太雜了。”
芸夕沉默着,不知在想什麼。
牢房中安靜了好一陣,雙方都沒有再說話。
忽然,走廊盡頭再次傳來開門聲,數名獄卒走了進來,開始同時打開兩間牢房的門。
爲首的滿臉橫肉的獄卒笑道:
“三位,趙大人有請。”
……
詔獄內,某間寬敞的“審訊室”內。
趙都安靠在大椅裡,雙腿擡起,搭在面前的長桌上頭。
手中翻看着審訊記錄。
“咣噹!”
審訊室門打開,獄卒諂媚笑道:“大人,人犯帶來了。”
“恩,”趙都安啪的一聲合攏手中的冊子,將雙腿收了下來,換了個稍微認真些,卻仍舊慵懶的坐姿,道:
“帶進來,然後你們都出去,不要讓無關的人靠近。”
“是!”
獄卒躬身退出。
而後,芸夕、青鳥、吳伶三人,被推搡走進冰冷的審訊室。
伴隨着身後鐵門轟然關閉,腳步聲遠離,石頭砌成的房間內,只有冰冷的長桌,幾張椅子。
透氣孔刺進來的光束裡塵糜浮動。
趙都安將手中的卷宗往桌上一丟,雙手交迭於小腹,身體後仰,微笑着道:
“坐下吧,不必緊張,本官又不是什麼妖魔。”
三人表情各異。
青鳥微微側頭,不敢與趙都安對視
——她每每想起千面神君對這個男人逢迎拍馬的樣子,就會生出深深的忌憚。
吳伶忐忑中夾雜複雜,二人並非第一次見面,當初趙都安去八方戲樓,與裴四娘勾搭的時候,二者就有過一面之緣。
後來他還去刺殺趙都安,結果人沒見到就失敗了。
最近的一次,就是昨晚在巷子馬車外,他驚駭得知國師是被趙都安反殺的。
“你找我們做什麼?”
芸夕坦然地,賭氣一般率先坐在了他對面,腫成桃子的眼睛婆娑地望着趙都安,胸口大大的“囚”字高高隆起,不躲不避,邊說邊流淚:
“來看我笑話嗎?”
趙都安看着眼前哭了一夜的少女,忍俊不禁,忽然抽出一條手絹丟在了她臉上,淡淡道:
“擦擦眼淚,你難道不想報復莊孝成那條老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