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這衆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佛,都煙消雲散!”
“誒我說,說書的,你這跟之前講的不一樣啊。”
“是啊是啊,上次說到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了,後面呢?”
“要不你再講講孫猴子大鬧天宮那段?”
說書人把那驚堂木輕按,撓了撓腦袋,笑說:“我思來想去,這纔是真猴子的模樣,各位客官,今日咱只說這一段。”
這個世界是沒有西遊記的,更沒有一個人叫今何在,沒有《悟空傳》,沒有三國演義,沒有茶花女,基督山伯爵,誅仙,歷史的塵埃能在這個世界裡說出“生我何用?不能歡笑,滅我何用,不減狂驕”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君玉歆,另一個,是眼前這個微微笑,眼彎彎,眉目舒展,嗓音迷人的,雲之遙。
“雲之遙!”君玉歆帶着哭腔的聲音大喊了一聲。
聽書的茶客們回頭,望着門口那個蒙着面紗,隱約還吸着紅紅鼻頭的女子,她像是能看見一般,定定地看着臺上那個一身青衣手握驚堂木的說書人。
“你終於來了。”說書人一笑,果真眉眼彎彎,放了那驚堂木,一躍而下幾縱幾掠停在君玉歆面前,“你再不來,我可要把四大名著全說個遍了。”
天機山上的人不多,小娃娃就更少,雖然那時的君玉歆身體裡裝着一個大人的靈魂,但身體卻實實在在只是小娃娃模樣,天機山的老人脾氣多古怪,不大樂意跟小娃娃玩,就把她扔給了比她稍大些的另一個大娃娃。
這大娃娃看這小娃娃胖嘟嘟軟萌萌的樣子,以爲自己撿了個好欺負的寶貝,結果大娃娃過了五年的快活日子,就開始了他悲慘的人生,小娃娃像是記得小時候大娃娃喂她喝苦瓜汁,檸檬汁的這些惡事一樣,開始了毫無人性的殘暴虐待。
大娃娃每每讓小娃娃打得鼻青臉腫像個豬頭,出去喊冤都沒人信他!
偶爾小娃娃也還是會發發善心的,比如:“雲之遙你坐過來,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啊,有個和尚叫唐三藏……”
大娃娃爲了免遭毒手,都會乖乖坐過去,聽她神神叨叨地講着莫明其妙的故事,偶爾會問一句:“那水壺裡的西施到底長得多漂亮?”
“西施不是水滸傳裡的,水滸傳裡的那叫潘金蓮。”
“哦,那潘金蓮最後跟張小凡在一起了嗎?”
“張小凡是誅仙裡的啊!”
“怎麼這麼麻煩?”
“雲之遙,你這麼蠢,以後還是不要下山了,我怕你蠢得把自己賣了。”
“那不行,你下山了我肯定得跟着你一起的,不然誰給我說書聽啊?”
“我其實不太想給你說書聽了。”
“爲什麼?”
“因爲西施真的不是水滸傳裡的。”
“反正都是你編的,有什麼關係嘛?”
那不是我編的雲之遙,那要麼是人家編的,要麼是史書編的,我只是說出來而已,我怕我太久不說那個世界的人和事,會忘記自己來自哪裡。
年紀小小的君玉歆憂愁地嘆息,老氣橫秋。
雲之遙每到這個時候都會揪着她兩個羊角辮:“你再嘆氣就真的長不高了,我幫你拔拔,拔拔你就長得快些。
君玉歆望着雲之遙,聽着這幼稚的話,實在覺得有辱智商忍無可忍,一般都是跳起來一拳過去,打到他鼻子流血。”
但云之遙樂此不疲,還是會摸過來揪她的羊角辮。
那時山上有三個小娃娃,後來君玉歆的羊角辮梳成了髮髻,雲之遙從一臉鼻涕的莽撞孩童長成了暖如初陽的少年,趙簡辰卻是始終如一的憨厚老實,在那時,君玉歆下了山。
趙簡辰一路相隨,卻死在了京城門外。
雲之遙問起時,君玉歆只說,遇上了刺客,害了趙簡辰。
雲之遙拍拍她的肩:“不怕,我還在。”
茶樓的雅間裡,君玉歆煮了一壺茶,茶香嫋嫋中,她與雲之遙笑得東倒西歪,說着長善不能理解的笑話,比如她實在不知道“吃飯睡覺打豆豆”,還有“你知道嗎?這家茶樓的老闆叫錢隆,錢隆啊哈哈”到底有什麼好笑,而他們兩個卻笑得花枝亂顫。
她罵了一聲“神經病”就守在了門外。
雲之遙揪了揪君玉歆的頭髮,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得像一泓新月,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綴在臉頰,他年紀越長,越發顯得話少了,更多的時候都是君玉歆在說,在鬧,他在聽,在笑。
“雲之遙,你怎麼下山的?”君玉歆撐着下巴問他,天機山上的規矩頗是奇特,上山不易下山更難,要麼打敗天機老人手中那把缺了幾個口子的破劍,要麼像君玉歆這般,本就約好長大之後就要下山的。
雲之遙眨了眨眼睛,說道:“我打敗天機老人了。”
“不可能,就你那三腳貓功夫。”君玉歆搖頭不信。
“我前一天晚上在他的飯裡放了巴豆,下山的時候我拔腿就跑,他一邊拉肚子一邊追,肯定是追不上我的,然後我就下山來找你了。”雲之遙說得好無辜的樣子。
君玉歆哈哈哈大笑,其實她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笑,但她看着雲之遙就是無由來的開心,她曾經跟雲之遙說起過太多那個世界的故事,她努力地讓自己與那個世界保持一點點相關性,而云之遙是這相關性的載體。
更何況,幼時一同長大的玩伴重逢,何人不歡喜?
“你下山多久了,怎麼不去相府找我?”君玉歆好奇。
“快一個月了,我去相府找過你,可是府上的人說你不在,我一打聽才知道你去了沛城,本想去沛城尋你來着,又怕跟你錯過了,就在這裡等你了。”雲之遙細細說起。
“還當上了說書先生。”
“對呀,我想你若是聽到這些故事一定知道是我,肯定會來找我的。”雲之遙得意地擡了擡下巴。
“你下山來做什麼呀?”
“不做什麼,就那天晚上有些想你了,第二天就下山了。”
“那就留在京中吧,跟我做個伴。”
“好啊!”雲之遙點頭,開心得笑容越咧越大。
敘舊的時光一直從下午慢慢走到深夜,走到繁星升起在夜空,喜慶的紅色燈籠掛滿了屋檐,粼粼波光的河面會倒映出萬家燈火,河邊的柳樹下藏着的是哪一對正訴相思的情人。
兩人也從茶樓去了酒樓,喝得暈暈乎乎,敲着碗碟叮叮咚咚作響,唱着“走啊走啊走,好漢跟我一起走……”
“你有心思?”雲之遙打了個酒嗝,有些醉的他搖搖晃晃地打開了雅間的窗子,清風徐徐拂入。
君玉歆拎着酒壺,靠着窗子看着外面的繁華入眼,含含糊糊地說道:“對。”
“天機老人下山的時候跟我說,叫我沒事多幫幫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跟哥說。”少年搭着君玉歆的肩,原來他已經長得比君玉歆高了許多,真的長成了大哥哥模樣。
君玉歆望着他,“撲哧”一笑,小女兒般嬌憨,心裡卻有些發酸,天機老人定是料到自己在山下會過得不容易,才默許了雲之遙給他下巴豆吧?
君玉歆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長善扛着她把她塞進馬車裡,罵罵咧咧,關上馬車門,她轉頭問雲之遙:“這位兄弟,你跟君玉歆是什麼關係?”
“我是她最好的朋友!”雲之遙大聲說嚷道,像是要向全世界宣佈,笑得傻乎乎的。
“她這種人也會有朋友……”長善嘀咕一聲,駕了馬車夜深露重裡往相府趕去,有些惱火只怕又會被君家的人拉住問東問西了。
雲之遙望着君玉歆遠去的馬車,吃吃發笑:“一點都沒變呢。”
追隨着那馬車的目光不止雲之遙一道,還有另一雙永遠深情的桃花眼,他看着君玉歆匆忙入茶樓,又看着君玉歆與雲之遙喝得爛醉,還看着君玉歆笑得真心實意,毫不作假。
他莫名憤怒。
“老白。”他輕喚一聲。
白帝羽便無聲出現。
“查到什麼了?”從君玉歆奔去找雲之遙的時候起,顧舒玄便讓白帝羽去細查這個人的底細,只可惜白帝羽的答案不甚令他滿意。
“只查到他一個月從天機山下來,後來進京,一直在茶樓裡說書,講得故事也頗是離奇,便再無其它了。”
“又是天機山嗎?”顧舒玄微微蹙眉。
“聽君小姐的話,應該是與她一同長大的玩伴。”白帝羽又說。
顧舒玄不再說話,提了提袍角,轉身走入更深的黑暗中。
他討厭雲之遙的笑容,那麼純粹明媚,就像一輪初升的太陽,光芒耀眼,刺得他眼睛有些發痛。那樣的陽光竟然還伴隨了君玉歆整整十五年,所以她身邊再不缺任何溫暖。
而在他的身邊相伴的,似乎永遠只有無邊無盡的黑暗和陰霾,令人絕望窒息的恐懼和死亡,於是雲之遙的那陽光便越發顯得明亮和不可一世。
他的步子變得緩慢沉重,連拳頭也握得緊了些。
“公子?”白帝羽輕輕叫了一聲。
“鐵礦的帳薄做好了沒有?”顧舒玄突然問起其它。
“快了,過兩日就可以送回京中。”白帝羽雖不明白顧舒玄的用意,但還是回話。
“好。”
顧舒玄要把君玉歆緊緊地圈在自己身邊,用盡他可以用的方法,直到最後不得不放手之前,他不會讓君玉歆遠離他身邊,哪怕……哪怕他的身邊荊棘密佈,烏雲蔽日,他也不願意放手。
他又有些討厭這樣偏執的自己,可是他就是做不到眼睜睜地看着君玉歆與另一個堪比初陽的人站在一起。
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