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地白雪中,顧舒玄眨了下眼睛,掩去眼中的悲痛神色,攬着君玉歆入懷,柔聲說道:“你身體還沒好,不宜趕路,不如先休息一下?”
“不,我想回家,我想見我父親,我哥哥,奶奶,還有小安。”君玉歆虛弱地搖了搖頭,藍色的眸子裡滿滿都是破碎的悲傷。她已經失去了天機山這個家,便無比想念京中的那個宰相府,想立刻回到那裡,求得一點點親情。
顧舒玄不忍細看那一眼的心碎,一邊點頭一邊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好,我們回家,我們回家,等你睡醒了,我們就回家。”
君玉歆只覺眼皮越來越沉,頭一歪便昏倒在了顧舒玄懷中。
顧舒玄並不知道這種方法還能拖延多久,但他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他不敢想象如果君玉歆此時知道君家所遭受的滅門慘局,會不會就此猝死過去。
他也不能想象,這世間有什麼人能承受這種悲痛,所有所有,所有的親人,只是在一場大夢中,全部離開。
他只好一拖再拖,拖到無路可退了再說吧。
顧舒玄抱着君玉歆一步步走出雪地,每一步都似要留下一些傷感,他的面色比這腳下的冰雪還要寒冷,他要怎麼做,才能拯救君玉歆?他完全想不出辦法。
他能給君玉歆一切,卻給不了活生生的家人。
昏昏沉沉間,君玉歆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只知道每次醒來都可以看到顧舒玄還在身邊,便稍有些心安,雖然夢中被夢魘所擾,但她又無法抵抗無休無止的倦意,好像她怎麼睡也睡不夠一般。
“大夫,安神藥的份量加重一些。”
“公子,這……再加大恐怕對病人身體不利啊。”
“我知道,但……照我說的做吧,銀兩少不了你的。”
“那好吧。”
顧舒玄送走大夫,看着牀榻上越來越虛弱的君玉歆,無力感讓他極爲挫敗:“君玉歆,你若是我,你會怎麼做?”
他看了君玉歆很久,終於長嘆了一口氣,出門去看藥煎得怎麼樣了。
牀上的君玉歆緩緩睜開眼睛,將一根隨身攜帶的繡花針扎入穴位,保持清醒,以她的武功她不可以沉睡這麼久的,顧舒玄有事瞞着她,而且是很重要的事,君玉歆混沌不清的腦子裡只有這一個念頭,這個偏執的念頭讓她保持着一絲清明,抵抗着安神藥帶來的巨大睏意。
不知是多久沒有活動過的四腳顯得僵硬無比,君玉歆用了最盡全身的力氣才使這副軟綿綿的身體站起來,環顧四周,這是一處臨時租來的房子,不是客棧,而且外面沒有過於嘈雜的人聲,這房子還有些偏僻。
君玉歆取出多時未曾帶過的雪紗覆在眼睛上,隨手拿了件顧舒玄放在一邊的外衣罩在身上,一步一挪,打開了房間的大門,街上並無太多行人,但對她一身怪異的裝扮仍是指指點點。君玉歆蒼白着一張臉咬着牙,不管怎麼樣,她今日都要弄明白,顧舒玄到底爲什麼要讓她一直昏睡!
當顧舒玄端着熬好的藥法來到房間準備喂君玉歆服下時,看見的是空蕩蕩的牀榻,手中藥碗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一如他直墜深淵的心臟,他立時轉身往外奔去!
當他找到君玉歆時,君玉歆正站在門口處,看着地上一張已被風雨侵蝕得斑駁的告示,無數個斬斬斬,殺無赦,株連九族,通輯令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好像是在嘲諷她的異想天開,白日做夢。
君發財戰敗,戰死江南。
君隱臨陣脫逃,亂箭射殺。
君安抗旨不遵,當場格殺。
君玉歆在逃,懸賞人頭白銀萬兩。
君家謀逆,滿門抄斬。
兩百八十七口人,無一倖存。
殺!殺!殺!
君玉歆將那張告示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個字一個字仔細地看,仔細地讀,她一度懷疑是自己服藥過多,頭暈眼花看錯了字。又或者是這雪紗礙事,於是她乾脆連雪紗都扔了,撿起地上的告示,清澈無雙的藍眼睛看着那張破敗的紙。
“宰相府君家,犯上作亂,意圖謀逆,滿門,抄斬。滿門……抄斬……”就像好是不認識這幾個字一般,君玉歆反反覆覆地讀着,如同初學着,似不能理解其中意思。腦中如同有驚雷轟鳴而過,於是她的大腦只剩下一片空白。
猛地有人將她攏在懷中,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氣味,是顧舒玄,他的聲音也是君玉歆再熟悉不過的:“別看,君玉歆你別看。”
君玉歆輕輕推開顧舒玄的胸膛,呆呆地望着他:“這就是你一直不讓我下山,不讓我醒來的原因嗎?”
“我可以帶你離開,我帶你去離訣國,君玉歆,跟我走!”顧舒玄捧着君玉歆的臉,她好像是失了魂魄,癡癡傻傻,神智難清。
“古長月,把我君家滿門殺盡了嗎?我哥也死了嗎?還有小安呢?”君玉歆瘦小的雙手拉住顧舒玄胸前一點衣服,支撐着自己不倒下,乾涸的眼睛灼熱地疼着像是要瞎掉,她很想哭,卻不知爲什麼怎麼也哭不出來。
“我還跟孟姨娘說,到時候讓君發財給她補一場婚嫁之禮,她這些年在君家辛苦了。宮中的飯菜好難吃,比不得孟欽姨萬分之一的手藝。”
“君玉歆,你醒醒!”顧舒玄搖晃着君玉歆的肩膀,君玉歆沒有哭,他卻先忍不住眼淚,他寧可君玉歆大哭大鬧,就像天機山那樣,痛痛快快地哭出來,而不是像現在,她夢囈般地說着話,卻怎麼也不肯流一滴眼淚。
“不應該啊,我離宮的時候明明跟他們說好了,等到出了宮,我們就去一處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隱居的,地方我都挑好了,他們怎麼不守信諾呢?”
“我答應過小安,要跟他一起出海的,他還叫我不要怕曬黑呢。”
顧舒玄捧着君玉歆的臉,彎下腰看着她的眼睛:“君玉歆你看看我,你還有我,好嗎?你不是孤苦伶仃一個人,我還在你身邊,你醒醒好不好?”
“爲什麼,顧舒玄,這到底是爲什麼呢?要在一夜之間,把所有的人都從我身邊奪走?天機山,宰相府,我所有的親人,都沒有了,是我做錯了什麼,老天爺要懲罰我嗎?”
“你沒有做錯什麼,君玉歆你有我,你還有我,你永遠有我,你看着我,我在這裡。”顧舒玄拉起君玉歆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君玉歆你能觸摸到嗎?你能感覺到嗎?你沒有了家人,你還有我,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君玉歆,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嗎?
顧舒玄低聲哀求着,君玉歆,看到我,君玉歆,求你看到我,不要這樣爲難自己,不要一個人承受,讓我替你一起分擔,哪怕你是要打我罵我也好,不要這樣一個人忍受着,這根本不是人力能承受的痛苦啊!
君玉歆把手從顧舒玄臉上挪開,她能感受得到的,她知道顧舒玄就在眼前,可是她就是無法將他看進眼中,她的整顆心好像被誰剜了去,空蕩蕩的。
目光飄飄忽忽的,神識也有些飄蕩,好像她此時是一個幽靈,沒有地方可以容身,連風都可以拉扯她,撕碎她。
君玉歆木然轉身,直直往屋內走着,顧舒玄看着她的背影,整整兩個月,他依然沒有想到如何拯救她的方法,他曾想象過君玉歆醒來之後得知真相會是什麼模樣,會不會歇斯底里,會不會狀若癲狂,甚至會不會要單刀入京師,闖皇宮,殺皇帝。
唯獨沒有想到的是君玉歆會這樣,丟了心魂。
當他在天機山看到六老盡數離去之時,他比君玉歆更害怕,更崩潰,因爲他早就得知,還有更大的災難在等着她。所以啊君玉歆,我才放棄了跟着使團一起回離訣,不是爲了找什麼物件的線索,只是爲了陪着你。
怎麼能沒有我在你身邊呢?沒有我,你要怎麼挺過來這一場滅世浩劫?
“噗!”
“君玉歆!”
倒在顧舒玄懷裡的君玉歆口吐鮮血,顧舒玄摸脈,她悲傷過度,終於傷了心脈。還未等他鬆開脈門,又見她眼中溢出血來!
“顧舒玄,我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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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顧舒玄見過的,君玉歆最悽慘的樣子,紅色的血,藍色的眸,雪白的臉,她如同一張紙片人,誰都可以輕而易舉將她毀滅。
當初京中所見那個神采飛揚的君玉歆,好像被殺死在了今日。
“我會幫你報仇,幫你殺了古長月,但你要答應我,好好活着。”顧舒玄想擦乾君玉歆臉上的血跡,卻將那血跡抹開了在她臉上,更添悽惶。
君玉歆靠在他臂灣裡,昏死過去。
君玉歆,不要絕望,我還在這裡,讓我做你的光,你想做什麼,我都幫你。你要羲和國這天下,我也可以打下來給你,你要古長月的腦袋,我幫你擦劍,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好。
我會帶你去離訣國,那是古長月找不到的地方,千難萬險,我都會帶着你,我不害怕,你也別害怕。
顧舒玄抱着君玉歆,將她放入後門早已備了多時的馬車裡,睡一覺吧,睡醒之後,請讓我看到你活過來。
請你一定要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