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外,易國人在埋鍋造飯,煙氣和香氣在夜色中嫋嫋散開。
不多久,景橫波接到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粥裡有各種穀類食物,送粥來的人告訴她,這是“清倉粥”,大荒歷十二月二十八了。
臘月二十八了,她有些恍惚。
大荒這邊,這一天,也有個和她現代那世近似的傳說,說一家子原本家財萬貫,糧谷滿倉,然後不事生產,坐吃山空,在十二月二十八這天徹底斷糧,一家子哭哭啼啼準備自殺,後來得仙人指點,清了家裡的糧倉,掃出一籃子糧食煮了粥,第二天又有了轉機,從此改邪歸正,再振家業。自此後每逢這天,百姓都要將家裡的糧倉徹底清掃,哪怕家中有新糧,也要在這一晚,吃掉糧倉底散落的存糧。
這個故事在這裡,關鍵已經不是那碗粥,而是清掃和等待希望的寓意——堅持到最後,纔能有轉機。
景橫波掀起車簾,車子不經過大市鎮,在荒郊野外停住住宿,但不遠處有幾個小村,天色將晚,依舊有一輛輛的牛車往村裡趕,那是進城爲過年採買的村人,遠遠可以看見牛車上滿滿當當的東西,有孩童歡笑着迎出村外,提着的紅燈籠在暮色中搖曳紅光,隱約可以聽見清脆的笑聲,噼啪一聲鞭子響,老牛慢吞吞地走,孩子在車後,撿起掉落的塊兒糖。
景橫波今天才認真看了一眼以盛產翡翠著名的翡翠部,但看起來和別的部族也沒什麼不同,只是山都特別矮些,她想着英白就是翡翠部出身,據說還是翡翠部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但很年輕的時候,就離開了翡翠部,他對少年時期的事情也從不提及,以至於到了後來,世人只知他戰功赫赫,縱情風流,卻連他出身翡翠都已經忘記。
景橫波一直覺得英白是個神秘的人,這麼久了,幾乎沒什麼人瞭解他。那一盞盞的酒壺,遮住他不知迷離還是清醒的眼神,誰也看不見眼神背後,是否也有如酒的心事。
但景橫波認爲,會那樣沉溺於酒的人,必定是有心事的人。只是藏得太深。
此時不是研究英白的時候,她註定要和翡翠部擦肩而過。
景橫波捧着那一大碗粥,發了陣呆,將碗擱下,又要了小碗,將粥撥進碗裡。
宮胤每天會清醒一陣子,但話很少,吃得也少。她都趁他稍稍清醒的時候,趕緊給他喂些吃的,他也很乖地來者不拒,但吃不了幾口,就顯見得吃不下,再喂,他也會吃,但她能看出他並不舒服,只好不硬塞他。
她要求粥必須熬爛,必須是藥膳,蔘湯必須非常濃,必須百年以上老參,每天必須一盞,以此來維持他的體力。飲食的高要求吃得那羣傢伙哭爹喊娘,說銀子快要不夠了,只求早點回到易國。景橫波纔不管他們——女王陛下和國師大人吃你幾口參,是你們的福氣,以後你們會謝謝我的。
大車裡很暗,外頭易國人點起了火,取暖作樂慶節,四五個人圍着火堆有說有笑,各自捧着酒碗和粥碗,也不知道是酒氣薰的還是粥熱暖的,個個臉色酡紅,漸漸開始玩起變臉,比誰變臉更快,一口酒一張臉,夜色裡看得眼花繚亂,像一羣鬼怪。
火焰的紅光給大車內覆了一層淡紅光影,景橫波將宮胤扶起來,給他身後墊了枕頭,端起碗,勺子攪了攪粥,將粥中比較大顆的穀物先挑出去,以免他不消化。
瓷勺碰着瓷碗清脆有聲,反倒顯得此刻馬車中分外靜寂,外頭的笑鬧聲,似乎很遠。
她隱隱約約聽見外頭笑說:“過了碧野原,就是天裂峽谷和易山瀑布,穿過易山,咱們就到家啦……”
她也沒在意,就着燈光打量宮胤,紅光裡宮胤看起來似乎清瘦了些,卻更顯得皎皎如玉竹,清透雅緻。
景橫波凝視着他,輕輕撫過他稍稍清減的下頜。
“你這病,可病得真巧……”她喃喃道,“你是知道我要甩了你,所以纔來這麼一出苦肉計的麼?”
宮胤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淡淡黑影。
她把碗湊過去,“聞聞,香不香?清倉粥呢,不過你們大荒人真是不會起名字,什麼清倉粥,真難聽。在我們那,這叫臘八粥,十二月初八吃的。而在你們這裡,這是十二月二十八的固定食物……十二月二十八啊,宮胤,快過年了。”
她自己湊過頭去,嗅了嗅粥,其實是順便嗅嗅他,聞見他脣上淡淡藥味和參香,再一看他輪廓優美的脣線,頓時又想啃一啃,嘴剛湊上去,忽然又哼一聲,唰地退回來。
“纔不要偷親你,那明明是便宜你。”她一臉鬱悶,“像你這德行,就該被棄於道邊,老死不相往來纔對。伺候你照顧你那叫不得已,哪有還給你佔便宜的道理。”
話是這麼說,可是瞄着他淡淡紅脣,修長頸項,和爲了方便擦身微微敞開的領口,她就忍不住想撲上去,想渾身上下摸索,想壓了又壓,想聽聽男人的鼻音和呻吟,是不是別有一番銷魂滋味。
她覺得自己色慾薰心,無可救藥,或者病美男更能勾起她的慾望?只好自己轉移話題,“知道我的臘月二十八的願望是什麼?”
當然沒有回答,卻不妨礙她自說自話,“我想咱們都嘗一嘗這粥。因爲沒有人比咱們更懂絕經之後等待希望的滋味,其實沒有什麼比絕望更可怕,我希望我們永遠不要絕望,往前走,撞見牆也不回頭,轉機一定就在某座牆後面躲着,一伸手就能抓住。答應我,不要縮手。”
她將粥碗端過去,準備碰一碰他的脣,也算他吃過了。
手指忽然被捲進了溼潤柔軟的脣裡。
她一驚——他醒了?
手一抖,落了幾滴粥在他下巴上,她慌忙用另一隻手將碗接走放在一邊,伸手去揩他下巴,他舌尖卻一舔,將那粥和她手指都吃了。
她哭笑不得,覺得這傢伙越來越流氓,或者是骨子裡的流氓終於暴露出來了?同時也有些淡淡欣喜,今晚他好像狀態不錯,平時雖然有半清醒,但都沒話沒動作。
“姐剛纔給你擦身沒洗手。”她一本正經地道。
他一頓,她以爲自己的手指要被吐出來,下一瞬指尖一痛,她哎喲一聲——被咬了。
咬得不重,甚至有微微的麻,這麻一直麻到了心底,連身子都似微微酥軟,她抽回手指,臉莫名其妙地紅了。
“吃粥,吃粥,好容易你醒了,嚐嚐這……”沒等她說完,他已經撥開了那碗粥,粥碗骨碌碌滾倒在地,灑了個一塌糊塗,但已經沒人顧得上了。
她已經倒在了他胸膛上。
……
深冬的風在屋宇之間盤旋,呼嘯悠長,似哭。
有人在風中,慢慢解開自己的斗篷,道:“宮胤和景橫波失蹤了。”
身後有人接道:“大家都在尋找。我等也派出幾支隊伍分頭去尋,總是能尋出來的。”
解斗篷的人道:“我想的不是找人這事,我只是奇怪,宮胤和景橫波,爲什麼忽然就拋下所有人,連軍隊都不管了,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或許……只是故佈疑陣?”站在他身後的屬下想了想。
“我看不是,”那人將斗篷兜在肘彎,搖搖頭,“我仔細觀察過了,景橫波和宮胤屬下,是真心焦急,做不得假。宮胤離開也罷了,他有故意迷惑行蹤的必要;景橫波離開實在不合常理,她無論如何這時候不該拋下大軍,和誰都不交代的。”
“您的意思……”
“和誰都不交代,說明並沒有信任所有人。所以才幹脆誰都不告訴就失蹤。問題是,這兩人,想瞞的人是誰?”
身後那人聲音有點緊張,“難道……”
“不會。”他將斗篷慢慢疊起,似在整理思緒,半晌道,“應該還沒有明確目標,或者說,是久經風浪的人,對於危險的直覺退避。”他頓了頓,嘆息,“也怪我,我還是有些心急了,不該把那些東西放在大殿中,引起了景橫波和宮胤的警惕。”
身後屬下默默,不敢接這樣的話。
“也是,”他冷笑一聲,“誰想到,景橫波本就是個瘋子呢。一個聰明的瘋子。”
“那……”
他想了想,緩緩道:“或者,那個真正的我,該出現了。也好轉移轉移視線。”
他將斗篷交給屬下,輕聲道:“近期離開沉鐵,所有可疑的隊伍以及大概去向,都查出來了?”
“是的。”屬下奉上紙卷。
他接了紙卷,看看,手指在某幾行下劃了個印子,隨即道:“我要親自去瞧瞧,接下來這裡的事,交給你們了。”
“是。”
他步伐輕輕,雲一般掠了出去,身影在夕陽的映照下,似掛在琉璃檐角上的虛影。
……
馬車裡,一段旖旎香。
他的呼吸在她臉上,她的臉在他脣上,他尋找她脣的姿態微微急切,掌心在她肩背上一遍遍摩挲。她只覺得渾身發軟又發熱,忍不住要化成一灘春水,身周迤邐淡淡藥香,有點澀有點清爽有點撩人,說不出的奇特味道,反而更令人心中狂跳,要不是藥都是她自己盯着熬的,她會以爲這其中摻了情藥,或者有情便生旖旎,人間萬象到此處都顯得春情盪漾,身下他忽冷忽熱的體溫,也令她的心忽緊忽鬆,她爲他終於有些清醒而欣喜,又因爲他一清醒便想着佔便宜而惱恨,忍不住要掐他,掐他腰間軟肉,手指觸上去滑而柔韌,忍不住便要想起那些給他擦身換衣的日子,黑暗中男子年輕柔韌線條優美的身體,黑暗中光滑明潔一觸便彈的肌膚,黑暗裡的長腿細腰,如玉容貌……那些因爲憂慮壓抑下的慾望,忽然便在此刻轟一聲爆發,她額頭浸出微微的汗,忽然格格一笑,手滑入他衣服內。
他身子一緊,她覺得男子在這一刻身體各處的細微變化很奇妙,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心漏跳了一拍,隨即又急切地跳起,擂鼓一般敲擊着她的心房。
兩人貼得極近,他的心跳也敲在她心上,他忽然起了輕輕喘息,因爲同樣感覺到年輕女體的蓬勃和飽滿,那是青春,是鮮活,是活潑的鴿子,在心上顫顫地飛起。他想擡手抓住,把她更深地捺入自己懷中去。
她卻在小小掙扎,軀體美女蛇一般在他身上滑來滑去,年輕的肌膚身段,觸一觸便是燎原的火,他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撩撥,只覺得一股熱線從咽喉往下再往下,等待炸開漫天的煙花,他忽然便不敢動了。
她嘰嘰咕咕一笑,手指不安分地在他胸上揪啊揪,他低低苦笑——爲她的大膽和頑皮。心裡不知道是喜悅還是無奈,隱隱還有小小企盼,企盼那軟滑手指,能繼續再繼續……她卻只在他胸膛上梭巡,一邊摸一邊低低咕噥:“這身材越來越差了……縮水了……”手指滑到鎖骨,嘆息,“瞧這明顯的……”摸到肋骨,嘆息,“肋骨都出來了,要天天餵你吃肥肉……”滑到腰線,嘆息,“又窄了……我手掌都快能握過來了,啊啊啊男人腰太細很醜的好嗎……”
他忽然也咕噥一聲,她沒聽清,將耳朵湊到他脣邊,問:“啊?”
他喘息着低低道:“不是所有地方都縮水的……”
景橫波險些一口噴在他臉上,把住他的臉,在他臉上亂摸,肅然道:“錯了,錯了,你一定不是宮胤,你一定只是戴了宮胤面具。自從火場裡我見到你,你說話就沒正常過,說,你是誰!”
虎落平陽被貓欺,他無奈地任她將一張臉揉圓搓扁,輕聲道:“或者你也不是你?要麼也給我試試?”
景橫波瞪大眼看了他半天,將他向後一推,道:“有點精神就騷動,反了你了!”手指勒住他咽喉,恨恨道:“現在不過是沒有辦法,路邊乞丐要死了也得救一救呢,你以爲姐真的非跟着你了?”扼着扼着又覺得皮膚好滑好好摸,忍不住又習慣性地滑進衣領,一路滑下去了。
他苦笑,覺得這位真是要命的小妖精,似挑逗又似無意,似拒絕又似邀請,想靠近又總拉開距離,想推開還要撩撥,喜怒無常,若即若離,簡直要了人命。
回頭想想這好像也是自己對她的態度,這麼說起來也叫報應,他其實已經恢復了點力氣,卻無意抗拒,她的手因此一路向下順順地滑,眼看就要觸及啥啥要害,她好像沒有停的意思,忽然道:“我想起我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做……”
他一驚又一喜,一時竟然有些猶豫,這重要的事兒,他拒絕了她兩次,當真還要拒絕她第三次麼……天知道他每次拒絕也用盡全部理智……他正在那微微起汗地糾結,她忽然將手抽了出來,伸向一邊,再拿上來的時候,手中已經多了個溫熱的毛巾把,賊笑道:“先前準備在你吃完粥後給你洗臉的,現在正好拿來擦身,你今天還沒擦身呢,這麼臭,好意思靠近我?”
空氣裡藥香伴隨他生來冰雪淡芳的清香,說臭實在不要臉。她笑得奸詐快意,他脣角弧度無奈地一壓,想着等着好了,該怎麼懲罰她?
但懲罰她好像只是一句自找臺階的空話,現在是他被懲罰,之前她幫他擦身,他大多時候暈迷,並不大清楚,如今神智清醒着,他禁不住便要尷尬,待要接過汗巾自己來,她卻不讓,不讓也罷了,偏要折騰他似的,抓着布巾抹得很慢,有時候還繞個圈圈……
他忍不住想去抓住她的手,她卻靈活地繞開,手指向下,他趕緊按住腰帶,她卻鼻子裡嗤笑一聲縮了手,鼻子朝天,傲然道:“想多了吧?有說擦全身嗎?”
宮胤脣角一勾,他有一萬句毒舌可以將她一軍,此時卻完全不想和她計較。是心情好,也是捨不得,她也瘦了,頭髮亂蓬蓬的,眼窩深陷,眼底大片大片的紅血絲,連發青的眼袋都出現了,哪裡還是原先那愛美到極點,時時刻刻都要風華絕代的景橫波。
此刻身體舒爽,卻禁不住心疼。這幾日看似暈迷,其實也等於進入龜息狀態的調息休眠,身體在慢慢自我修補,這時候必定出汗多,但身上毫無粘膩難受感覺,他便知道這是她的功勞。
她也是金尊玉貴的人兒,在遇見他之前,雖然他不知道她過的是什麼生活,但從神態形貌來看,衣食無憂,並沒有伺候過人是肯定的。
這幾天,難爲她了。
景橫波卻也想着,當初和他初見,那個“別用你骯髒的手碰我”的宮胤,好像也變了呢。
不過下一刻她就推翻了她的想法,因爲宮胤皺眉看着那粥,問:“是外面那羣人煮的?”
看他那微微嫌棄表情,景橫波哼一聲,“現在嫌棄已經遲了,何止這粥?那些湯啊茶啊,都是這羣人做的。包括你身上衣裳,都是他們親手買了給你的,你要不要現在就吐出來,脫下來?”
“說起衣裳,”宮胤忽然道,“我記得你曾答應過,給我做衣裳。”
黑暗中他轉過來的目光微亮,瞧得景橫波一陣汗顏,這事兒她早忘了。
“衣裳啊……”她扔掉汗巾,踢開盆子,躺下和他肩並肩,拖長聲音道,“嗯……在做呢……”
他瞟她一眼,懶得拆穿她的謊言,之前一直怨恨着,又搶地盤又打仗,之後又忙着照顧他,她有什麼時間做衣裳?八成都忘光了吧?
心裡有數,卻愛聽她撒謊時的聲調,故意拖得長長的,曳着綿軟的尾音,還稍稍帶點鼻音,有種不自知的銷魂,聽得人心都似在夢中盪漾,每滴血液都泛着喜悅的泡泡。
忍不住便要多說幾句。
“是嗎?做到哪裡了?”
景橫波想一個內褲,分分鐘解決的事兒,有那麼複雜嗎?懶懶地答:“你什麼時候對我徹底坦誠,我什麼時候給你做好。”
他默了默,輕輕摩挲着她的發,狗啃似的亂髮戳手也戳心,半晌他淡淡道:“你只須信我,我永不會因爲隱瞞什麼,對你造成傷害便是。”
“隱瞞本身便是傷害。”她反應很快。
他不答,拽了拽她的發,道:“什麼時候能長齊。”
又轉話題,她賭氣地打下他的手,“長不齊最好。”
他竟然點頭,一臉贊同,“也好,醜點好。”
景橫波一心要和他作對,冷笑一聲,“有種你劃花我的臉,你就真的放心了,就不用神經病一樣甩了我再跟着我,把我的每個追求者都趕來趕去了。”
身邊沒有聲音,她以爲他終於懂得羞愧了,轉頭看他,卻見他唰一下,不知道從哪摸出一把剪刀,晃了晃。
景橫波驚得聲音都變了,“你幹嘛?”
……
郊野上,燃起的火堆可以將光傳得很遠。
易國人將要接近家鄉,一路平安,心情愉悅,在火堆邊玩樂笑鬧,聲音遠遠驚破這夜。
在很遠的地方,有條人影輕輕掠過。
他身上黑色的斗篷,在月下投射龐大的身影。
他一邊走一邊張望着四面,眼神似乎在尋找。
他在尋找有疑問的隊伍。
宮胤和景橫波莫名失蹤,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命人查出近期出沉鐵王城的所有可疑隊伍,一個個查找過去。
先後追上六路,一一排除懷疑,今天他追上了這支隊伍。
這支隊伍之所以最遲追上,是因爲出城較遲,可疑度最小。
很多人推斷宮胤景橫波失蹤,可能是出城,既然是出城,那自然是立即就走,誰也想不到那兩人狀態很差,在城內耽擱了一夜纔出。
這也是最後一支可疑隊伍,如果這支再找不到,他也打算回去了,在外面不能耽擱太久。
他悄悄潛近那羣人,隱藏在附近一棵樹後。
……
在另一個方向,曠野之上,還有一個人在飄。
他悠悠盪盪的衣袖,連同長髮一起在風中招搖,飛掠速度卻極快,似一抹一抹的月光和霞光,在天地之間剎那縱橫。
他似乎扛着個很大的包袱,包袱還在不住掙動,裡頭似乎是個人。
在他身後很遠的地方,還有一大簇的人影,順着他的方向,狂追不休。
前頭扛東西奔跑的那個,偶爾回頭看看後面,如果人家累了,他就停下來等一等,如果人家跑快了,他就更快點。
後頭那羣人,似乎把他攆得像個喪家之犬,其實他們纔像是一羣狗,被引着在這翡翠部交界的平原上氣喘吁吁地追。
他們漸漸也往篝火的方向去。
……
馬車裡景橫波瞠目瞪着那寒光閃閃的剪刀。
這貨不會真的各種鬱結悶騷導致神經病,爲了排除“干擾”,真的把她給毀容吧?
宮胤伸手按住她,脣角一抹淡淡笑意,“如你所願,劃花一下。以後就真的放心了。”
景橫波唰地拔刀,“小樣兒玩真的?”
黑暗中他眸光流轉如星辰,擡手輕輕一拍,她肩井一麻,他將她一推,推得背過身去。
景橫波大呼小叫,“喂喂你什麼意思,喂喂原來你已經恢復了點真力了,早知道姐不伺候你了……”
雖然在嚷叫,心底並無恐懼,只有淡淡喜悅——他已經能點她穴了,說明在恢復當中。
不恐懼,是因爲知道他不會這樣傷害她,沒有爲什麼,就是知道。
身後剪刀嚓嚓響,頭髮簌簌地被撥弄,有細碎的發落在脖子裡,微微地癢,她這才知道,原來這傢伙要給她剪頭髮。
大概是實在看不下去她狗啃一樣的亂髮,終於出手了。
她想笑,宮大神又多了一個剃頭匠造型,越來越全能,就是不知道那些看慣他高坐寶座之上的帝歌大臣們,看見這個樣子的他,會不會掉一地眼珠?
笑着笑着,忍不住又斂了笑意。
她似乎看盡他各種面目,但真正他爲她做過多少,又放棄多少,隱忍了多少,掩藏了多少,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是天生喜歡熱烈張揚的人,少女懷春,勾勒心中理想另一半時,也都是那種張揚狂肆類型,她覺得那樣的人才對她胃口。
然而到最後,她愛上世上最內斂的男子,不惜將自己的火焰,撲入他的靜水流深。
世間情愛,真叫人從何說起。
身後宮胤似乎很認真,剪刀比來比去,這邊一點,那邊一點,似乎想要剪出花來。
她忽然想起一個人,忍不住又要笑。
“想剪出對稱來嗎?什麼時候你被那傢伙附身了?”
兩人都知道指的是錦衣人,想起這個奇葩,連宮胤都有些微微發怔,想着錦衣人去查他的家族線索,現在也不知道怎樣了。
直覺告訴他,錦衣人去,不會辦砸,甚至可能比他自己去更合適。
唯一擔心的就是這傢伙不會搞出什麼後續。
“你有心事?”她忽然問。
他目光一閃,覺得她越來越敏銳,這背對着,也能發現他的細微異常。
漫不經心的景橫波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敏銳?
是因爲現實和他的逼迫吧?
他眼底有微微的憐惜,手下動作更輕,淡淡道:“我操心你這發什麼時候能長齊。”
“我短髮也很帥啊。”她嘿嘿一笑,想了想又道,“那傢伙似乎有假髮呢,見到他和他借一頂。”
宮胤目光又一閃,手卻不停,道:“不行。”
“爲什麼不行?”景橫波問出來,就知道這傢伙獨佔欲又發作,冷哼一聲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麼就把你頭髮剃下來賠我,憑什麼我頭髮燒得狗啃一樣,你頭髮一根不少?”說完就要來抓他頭髮。
宮胤一讓,剪刀對她脖子一拍,“別亂動!想被戳着嗎?”
景橫波哼一聲,不敢再亂動,感覺到他手指很輕,春風一般,觸及後頸癢癢麻麻,舒服得想睡。她伺候他好幾天,也是疲倦入骨,忍不住便閉上眼睛。
她背對着宮胤,因此沒看見宮胤之後給她剪頭髮,頭部向後側,並將自己的頭髮,都攏到了身後。
宮胤聽得她鼻息沉沉,動作更加輕如羽毛,她的脖子漸漸耷拉下來,露一截雪白優美的頸項,脖頸盡頭衣領縫隙裡,背部肌膚美玉一般亮着。她黑髮燒掉的地方留下些柔軟的茸毛般的細發,柔柔在他鼻端拂動,散發着女子馥郁的香氣,他的神情因此更加柔和。
剪下的碎髮,落在事先鋪好的汗巾上,他有點可惜地將短了很多的頭髮攏了攏,指尖溫柔地梳過,她似在夢中也覺得愉悅,舒服地嗯嗯兩聲。
他收回剪刀,拉過自己頭髮來仔細看着,半晌吐一口長氣,似乎在慶幸什麼,忽然指尖從發底拉出一根銀亮的發,他剪刀一閃剪去,那截銀髮落在她的碎黑髮堆裡,看上去黑白分明。
他默默注視着,半晌伸手,取一根最長的黑髮,和自己那根白髮,絞在一起,慢慢地,打了個結。
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這一生,未必能等到真正結髮之時,便在此刻默默,將心事相結。
伴她聽年節將至,冬日的風在響。
他將手指靜靜擱在她肩頭,聽着她呼吸沉靜,也覺得心境安詳。
有些事真的不那麼重要,和她在一起,一刻也好。
……
------題外話------
……
唰一下掏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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