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祁看了看四周,也悄聲道:“一個都不會武功。”
“喂,真有這麼好的人?”
“既來之則安之。”耶律祁道,“人家說的對,錯過這裡就錯過宿頭,你有傷,不能太過奔波。先住下。你要不放心,”他輕笑,“和我住一間如何?”
“那我就更不放心了!”景橫波哈哈一笑,將他推開,對那老者道,“那就謝了,謝了啊!”
“應該的,應該的。”老者連連呼喝村人幫忙,村人此刻似乎也終於反應過來,很多人臉上掠過喜色,上前幫忙十分殷勤。
景橫波注意這些人神情,覺得他們的熱情裡隱藏着不自然,神態與其說是歡喜,還不如說輕鬆,好像鬆了一口氣那種感覺。
住宿被安排在那位扔鞋大嬸家,就是那位哭喊的寡婦,她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淚痕未乾,從山舞手中奪了鞋便走,被那老頭拉住到一邊悄悄說了幾句,頓時轉悲爲喜,主動說自己屋子大,要求招待景橫波一行,忙前忙後,十分熱情。
景橫波覺得,她看自己等人的目光裡,明明白白寫着“救星!”兩個字。
不僅是寡婦眼裡寫這兩個字,所有散去的村人,奇異的目光,背後的指指點點,和時不時如釋重負籲出的長氣,以及整個村子人詭異的態度,都告訴她,這場留宿,很可能不會這麼簡單。
寡婦家裡確實比較有錢,院子三進,在鄉村算是大的了,據說這家工匠世家,靠手藝掙得了房產,留下了豐厚的積蓄,可惜有錢無命,現在只剩了寡婦和她的傻兒子。
寡婦的傻兒子十七八歲,和他娘一樣滿臉淚痕,景橫波注意到他被寡婦牽回來的時候,衣裳上有一道一道的印子。
晚飯很豐盛,寡婦和村子裡的婦人一起動手,菜飯滿滿一大桌,珍藏準備過年的牛羊肉都拿了出來,雖說鄉人淳樸熱情,似乎也太熱情了些。
而且還有酒。
寡婦人家有酒。
景橫波目光在那送上來的酒罈子上打個轉,挑眉。
天棄雙手抱胸,似笑非笑。耶律祁轉着喝酒的黑陶碗,長眉微揚。紫蕊低聲道:“主子,這酒可不能喝。”擁雪看着廚房裡嫋嫋熱氣,無聲將自己的酒碗反蓋在桌上。
七殺在凳子上猜拳,搶誰先喝這酒,誰贏了誰喝,因爲都在出老千,又打起來了。
等他們終於打出勝負,準備嚐嚐蒙汗藥酒到底什麼滋味,一轉頭卻看見霏霏已經開了酒罈的封,小腦袋伸進了酒罈中。
一羣賤人目光灼灼地瞧着,沒一個提醒。
半晌,霏霏擡頭,大眼睛慢速眨了眨,拍拍喝得滾圓的小肚子,搖搖晃晃走了。
衆人發出失望的噓聲。
“連霏霏都毒不倒!”景橫波罵一句,“真叫我不好意思做戲。”
“來,喝!”七殺早已開了封,一人一碗幹起,風捲殘雲,酒令猜得亂七八糟,沒喝幾碗,伊柒已經拉着武杉跳起了脫衣舞。
廚娘們不住探頭,眼巴巴地望着那酒。眼看酒罈子一罈罈喝空,一罈罈摔碎,一開始滿眼希冀,漸漸變成失望,再變成疑惑,最後變成恐懼。
有個婦人悄悄地溜了出去,景橫波等人當沒看見。
過了一會,戚逸說:“撒泡尿去。”搖搖擺擺出去了。
半晌,衆人聽見外牆上一聲悶響,接着啪地一響,似乎什麼東西栽了下來。
再過一會兒,戚逸回來了,迎着衆人目光,打個呵欠,“茅房上有人,想用繩子勒我脖子。”
“然後呢?人呢?”
戚逸坐下來,一邊選了一團黃米裹肉啃着,一邊口齒不清地道:“哦,在糞裡。”
……
又過一會,伊柒出去散風,過了一會,牆西角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麼東西塌了。
伊柒笑嘻嘻地回來了。
“咋樣?”
“哦,樹上有人拿着砍刀,”他聳聳肩道,“我順手把樹踹斷了,樹倒下來,又把牆砸塌了。”
……
又過一會,司思說要醒酒,扭扭擺擺出去了,隨即轟然一聲,聽那動靜,估計連屋子都拆了。
司思一臉無辜地回來。
“咋樣。”
“有人趴在屋頂上想對我射箭。”司思眨眨眼睛,“我把屋頂拆了。”
……
一刻鐘後,武杉在院子中散步,遇上了同去茅廁的寡婦。寡婦笑眯眯地貼過來,問武杉今天的菜好不好吃,要不要再吃一碗特別的大菜。
“阿彌陀佛,女施主說的話,老衲一點也聽不懂。”武杉高宣佛號,一邊輕輕拿走寡婦懷裡的菜刀,一邊慈祥地道,“當然,如果你的胸不那麼下垂的話,也許老衲就聽懂了。”
……
酒足飯飽,衆人住進了寡婦安排的一間獨屋,院子裡一片狼藉,寡婦安排了他們的住處就不見了。
屋子就一間,睡也沒法睡,當然也不必睡,睡着了也會醒的。
景橫波和逗比們在打賭。
“兩個時辰。”
“一個時辰。”
“半個時辰。”
“兩刻鐘!”
“現在!”景橫波一錘定音。
彷彿爲她的話做註腳,“呼”一聲響,外頭大亮,衆人一擡眼,就看見一團火球兇猛地撲了過來。
院子外有人在高聲喊叫。
“外頭已經佈下天羅地網,你們跑不掉的!交出一個人給我們!我們就放你們走!不然等着被燒死吧!”
景橫波隔窗看去,透過倒塌的院牆,可以看見外頭黑壓壓的人羣,全村的人都出動了。
“我來!”天棄猛地衝了出去,半空裡擡腿虛踢,噼啪一聲,勁風攪動氣流竟鏗然有聲,那團直撲而來的火球半空一頓,隨即猛然倒退,被踢回了外頭人羣中。
驚呼尖叫聲立起,無數深紅的火星在黑色天幕上點燃,似提前燃放的年節煙火,人羣立即就散了,鬼哭狼嚎着四處逃奔,中間那老頭拼命頓柺杖喊人也止不住,只留他叫聲在午夜的村莊無力迴盪。
“一羣沒用的東西!死不肯死,抓人來死還是不敢,只配淤泥裡做野獸食!”老頭子怒罵聲響徹天際。
天棄一閃身到了他身邊,一個手指就將他拎了起來。
“老不死,”他皺眉道,“你們玩的什麼把戲?夠了沒有?”
“誰有心思和你們玩把戲!”老頭子倒是硬氣,毫不畏懼呸了一口,“運氣不好遇上你們,要殺要剮隨便!死在人手還比死在獸口好點。來!來!”梗着脖子向前一遞。
天棄一把將他摜在景橫波腳下。
“充什麼人王,老實點!”
老頭子嗚嗚地哭起來。
“誰好好地想着害人,這是作了什麼孽喲……”
他一邊哭一邊訴,景橫波聽了好半天才聽懂。原來最近北辛城主發佈命令,要求每個村莊都必須上交一頭尋金獸。大王村附近沼澤有尋金獸,但向來兇狠狡猾,難以捕捉,除非活人之肉,根本無法引出。上頭勒令年三十之前必須要交一頭尋金獸,否則就要加倍交明年的賦稅徵糧。大王村每年交完徵糧已經十分吃力,不過勉強維持溫飽,再雙倍,非得餓死不少人不可。眼看期限將到,沒奈何抽籤決定派活人做餌,務必在年三十之前捕到一頭。誰都知道去做這個誘餌九死無生,籤抽得心驚膽戰,最後籤抽到了寡婦家的傻兒子,寡婦不肯,脫鞋砸人,砸到了景橫波這一批人。老頭子一看有外人進村,大喜過望,就動了想捆外人去做誘餌的念頭,誰知道這羣人個個變態,幾次出手都失手,還吃了好大虧,眼看騎虎難下,只好糾合全村青壯,以放火燒屋相威脅。
老頭子最後哭哭啼啼地道:“咱們也是被逼無奈,只求諸位公子小姐饒過村裡人……”
景橫波卻在想,黃金部的掌權者,忽然要這麼多尋金獸是做什麼呢?
她之前聽說過,黃金部當年反叛,爲了積蓄金錢從他國購買武器,私下開採了很多礦山,黃金存量極速減少,這些年已經沒有太多產出,現在的黃金部已經名不副實。
忽然需要尋金獸,難道又發現了礦脈?尋金獸尋黃金速度極快,黃金部這麼急着要黃金幹嘛?難道又想把當年的事情重演?
她對黃金部很敏感,因爲黃金部族長,和桑侗是兒女親家,桑侗有一女,嫁給了黃金部族長的二兒子。一直以來,黃金部和桑家守望相助,和軒轅家關係也不錯。在八部中,黃金部也是最遊離於帝歌之外的一部,這一族反了降降了反,在大荒歷史上就是出名的反骨之族。
只要和桑家,軒轅家扯上關係,她就不能放鬆警惕。
景橫波真心對這個部族沒好感,看這村子人就知道了,爲了自己逃生就可以暗害外鄉人,軟的不來來硬的,如果碰巧來的不是她們,是一羣沒有武功的人,想必現在已經被藥倒,捆到沼澤當活人誘餌了。
而且他們對自村人也心狠手辣——那麼巧就抽到無依無靠的寡婦的傻兒子?
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景橫波是不信的。
她不想管閒事,一腳將老頭踢開,警告他們不得再打歪主意,就準備去睡一覺,忽然覺得,身邊似乎太安靜?
二狗子和霏霏呢?
霏霏好像先前喝酒之後就出去了?她原以爲它去散散步,這傢伙反正牛逼,也沒在意,後來又發生不少事,也就把它忘了。
此刻想起,不禁心中一跳。
“看見二狗子和霏霏沒有?”她問衆人,衆人面面相覷,景橫波一看衆人神情就知道不好,一個箭步搶出屋外,對那些又三三兩兩聚攏來偷窺的村人急聲問:“有沒有看見一隻紫色的貓,和一隻金剛鸚鵡?”
衆人都茫然搖頭,只有一個孩子,怯怯地指了一個方向,道:“我看見一隻顏色很怪的貓,往那裡去了,還有一隻鳥,悄悄跟在它後面……那貓歪歪倒倒,好像喝醉的樣子,我害怕,沒敢跟……”
景橫波一轉頭,正看見,那是沼澤的方向。
……
“小怪獸居然會喝醉!”
“可能蒙汗藥對他它有興奮作用?”
“二狗子跟去幹嘛?不放心它?”
“它有那麼善良?八成是跟去想瞧笑話!”
一刻鐘後,景橫波和耶律祁站在了傳說中有尋金獸的沼澤邊,夜裡的沼澤除了有點閃光之外,看上去和平地沒太多區別,黑暗深處,似乎有些異聲傳來。黑暗的更深處,是背面的巍巍大山。
因爲怕七殺壞事,他們讓天棄等人絆住那幾個逗比,兩人趁夜來到沼澤邊,耶律祁剛剛點燃火把,想看清楚環境,就聽見一陣翅膀猛撲聲音,一擡頭,就見沼澤上,二狗子瘋狂地扇着翅膀,狂奔而來,一邊奔一邊大叫:“嘎嘎!喳喳!嘎嘎嘎嘎喳喳——”
景橫波和耶律祁目瞪口呆地盯着二狗子,沒想到二狗子不吟詩時的鳥叫,居然如此銷魂。
不過二狗子連詩都不吟了,想來情況一定很緊急。
二狗子奔到近前,景橫波這纔看見它鳥毛都掉了好幾根,平常最愛護的冠羽掉了一半,斜斜地歪在腦袋上。
“二狗,怎麼回事!”
“日暮紅雲倚杏栽,一羣怪獸入夢來!”二狗子跳上她肩頭,翅膀指着前方黑暗。
“我去看看。”耶律祁順手拿起背來的門板,閃身掠出。
幾個起落,他已經到沼澤中心,一眼看見前面紫光黑光閃耀,咆哮尖嘶之聲不絕,似乎正在打羣架,耶律祁衣袖一捲,將門板放下,身子剛落在門板上,門板微微一震,景橫波也到了。
耶律祁微微一驚,側目道:“你的瞬移什麼時候這麼快這麼準確了?”
“打通了任督二脈,就神功大成了。”景橫波一心掛念霏霏,胡言亂語地答了,眯着眼睛看黑暗中,隱約看見一團一團兔子大的黑影在沼澤上縱橫來去,速度極快,閃電般連綿成無數黑線,只看得見灼灼如紅寶石的眼睛,和不斷齜出的雪白的獠牙,黑影羣裡,霏霏如一團紫光,橫衝直撞,這邊踹一腳,那邊咬一口,打得獸毛紛飛,淤泥四濺。
景橫波一瞧就怒了。
獸多欺負獸少?
知不知道姐人稱絕世禽獸?
眼睛一轉,看見淤泥上懸浮着許多雜物,樹枝石塊動物屍體都有,她衣袖猛然一揮,一停。
啪啪連響,淤泥飛散,沼澤上那些樹枝骨骼石塊猛然被拔起,升到半空。
遠處岸上有火把亮起,村人趕來觀戰了,火光將沼澤照亮,衆人一擡頭就看見沼澤中女子背影,纖細窈窕,雙手高舉,大袖飛舞,而在她高舉的雙手下,整個沼澤上的懸浮物,忽然升起,懸停半空!
一霎的寂靜,瞪大的眼睛裡滿是茫然。
片刻,“神啊!”的暴喊驚醒衆人,唰一聲大多數人都撲跪了下去。
沼澤中心,那羣黑影被火光驚動,一擡頭,也看見滿天停住的樹枝石塊,都驚住。
景橫波雙手向下,狠狠一捺!
“欺負我的獸,去死!”
滿天雜物,呼嘯而下。
噼裡啪啦,沼澤上下了一陣石泥雨,兜頭對那羣尋金獸猛砸,那羣尋金獸被砸得昏頭昏腦,頓時不成陣型,尖嘶着四散逃竄,霏霏趁機躥上去,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揪住那些逃得慢的,一爪子下去拍扁,再一爪子用泥巴團團,狠狠拍進沼澤裡。
“霏霏,逮幾隻活的!”景橫波雙手連揮,將那些霏霏團成泥巴的尋金獸再從泥裡拔出來,狠狠地砸在倖存的尋金獸腦袋上。她的意念控物發揮到巔峰,不過是閃念之間的事,尋常人獸追不上她的速度,沼澤上砰砰砰一陣悶響,不斷有尋金獸倒下,被霏霏揪住頂瓜皮,狠狠甩在門板上,片刻門板上就甩了一小堆。
耶律祁原本準備出手,此刻看她大發神威,乾脆笑吟吟操起袖子,欣賞火光裡她的英姿。
他眼眸裡流動着淡淡的欣賞——以往總覺得女子柔弱嬌豔纔是美,如今卻覺得,煞氣和凜冽中的明麗女子,如一柄出紅袖的繡眉彎刀,一樣也能令眼眸驚豔。
岸上百姓在歡呼,這麼多尋金獸,一旦交上去,不但完成任務,還會重重有賞!
“夠了!”耶律祁忽然大喝,“太重了!小心門板撐不住!”
景橫波一醒,低頭一看門板已經微微下陷,這門板承載自己和耶律祁兩人重量正好,再加上泥裹的好幾只尋金獸就顯得吃力,她衣袖一揮,門板上的尋金獸橫空飛起,越過數丈沼澤,重重跌在岸上。
岸上百姓雀躍着撲上,趕緊將尋金獸捆起。
耶律祁的驚豔眼神已經換成審視——景橫波的特殊能力似乎有所精進,以往她雖然也能御念控物,但絕無這般流暢,長袖飛舞間隱現狂霸之道,僅憑氣勢,便似有亂吞風雲之感。
是她之前隱藏,還是潛在能力已經被喚醒?
何況她還有毒傷在身,如果痊癒,又該有怎樣的變化?
耶律祁忽然擡起頭,眼眸目光閃動,他覺得四周空氣,似乎有隱隱的變化。
景橫波正在專心砸獸,存心要把這羣敢欺負她寵的獸解決,眼看那羣小獸被霏霏追殺得東奔西突,不斷髮出尖銳嘶叫,漸漸被逼入了沼澤深處,也覺得夠了,正打算停手,召喚霏霏回來,忽然看見霏霏一頓,隨即整個身子向後一拉,蓬鬆大尾巴上的毛,蓬一下炸開來。
她從沒看過霏霏這樣,不禁一怔。
隨即她感覺到腳底一震。
“啪!”一聲裂響。
“閃開!”身邊耶律祁忽然一聲低喝,猛地將她一抱向下一倒,她只覺天地霍然傾倒,景物翻飛骨碌碌一陣亂轉。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被耶律祁緊緊抱着,已經離開了門板,身下是滑溜溜的淤泥,而前方門板的位置,已經看不見門板,沼澤上一大片碎片,每片只有巴掌大小。
她盯着那些碎片,不敢相信這就是那門板,不過一眨眼,門板就碎成了這樣?是什麼東西乾的?怎麼幹的?如果她剛纔還在門板上,那現在化成碎片的是不是她?
她剛想說話,就感覺到抱住她的耶律祁渾身緊繃,她頓時也一驚,知道危機還沒過去。
她想起身,起身才能瞬移,但此時她不敢動,兩人相擁趴在淤泥上,接觸面積增大,才能不沉,一旦起身,如果姿勢掌握不好,很容易陷進去,平常陷進去也罷了,現在淤泥底下可能有要命東西,一旦腳陷進去,底下咔嚓一口,再拔出來她就只剩半截了。
可這樣不動,一樣也會是淤泥之下那東西的獵物,她急聲道:“我送你出去,然後你……”
話還沒說完,耶律祁忽然吸一口氣,單手將她一舉,擡手一擲,把她像箭一樣射了出去!
只這一個動作,他身子立即陷下一半。
他眼底卻露出笑意,微微鬆一口氣,然而一口氣鬆到一半,他忽然一驚。
半空中景橫波身子忽然一停。
似被什麼東西拽住。
景橫波“啊。”一聲低叫。
身子剛剛飛起,她便覺得腳踝上一痛,似被什麼東西扯住,她心中大驚——耶律祁擲她用盡全力,如果她腳被固定住,這兩相拉扯之力,能將她的雙腿生生扯斷!
身在半空,事發一瞬,她來不及思考也來不及自救。
身子一停,她心中一鬆,一低頭看見沼澤之上霏霏連滾帶爬,前爪擡起,猛地按住了什麼東西。
與此同時,耶律祁也反應了過來,立即拔劍,劍光一閃,在淤泥之上橫挑而過。
劍光閃亮,她這纔看見被挑起的是一根長長的黑色線狀物,劍光掠過,以耶律祁佩劍之利足可以摧金斷玉,那黑線只微微一顫,沒斷。
只是一霎,隨即啪一聲,她被拽回,跌落在淤泥之上。
那黑線在顫動,還在拉着她向前滑,霏霏按不住,耶律祁忽然出手,一把抓住那黑線,扯在手中,阻止了黑線拖拽之勢,身子頓時又下陷不少。
“媳婦兒我來救你啦!”人影連閃,七殺到了。有扛門板的,有扛笸籮,有扛澡盆的,還有拿針線匾的,老遠紛紛將門板澡盆放下。景橫波一回頭,就看見七八個高手,踏着門板澡盆搓衣板針線匾衣袂飄飄而來,腦海中唰一下閃過“八逗比過海,各顯神通”……
原諒她這危機時刻竟然想笑,但轉瞬她就笑不出來了。
身下一震,不對,似乎整個沼澤深處都一震,隨即啪啪啪啪一陣連響,她眼睜睜看見那些亂七八糟的門板笸籮澡盆搓衣板針線匾……統統瞬間粉碎。
高手們立即沒了落足處,滾倒在淤泥撞成一堆,好在大荒人向來習慣沼澤,陷進去也不慌,高手們躺在沼澤上,蛆蟲一樣一拱一拱繼續向她接近。
這沼澤特別輕,尋常沼澤,如七殺等人的武功,是能直接站立的,但這沼澤就不行,就這樣,幾人身子都已經微微下陷。
“小心!”景橫波忽然低喝。
幾條“黑線”忽然穿過她身邊,閃電般射向高手們!
與此同時七殺紛紛大罵“孃的!”“奶奶的!”“見鬼!”不得不一竄而起,被那黑線逼得向後閃退。
“黑線”從她身側閃過,她看得清楚,這不是線,看上去倒像什麼活物,閃着幽綠的暗光,腥氣逼人。
她忽然覺得身子一傾,栓住她腳踝的“黑線”被猛地一拉,她被拉着滑入黑暗。
滑了兩步卻又停下,她聽見一聲悶哼,一轉頭,正看見耶律祁扯住了那“黑線”,“黑線”已經緊緊勒住了他手腕,很明顯雙方正在角力,對方力氣似乎非常巨大,耶律祁雖然拉住了她,但因爲在和對方角力,身子在不斷下陷。
不行!這樣下去,沒多久他就會沒頂!
景橫波手一揮,她和耶律祁剛纔翻滾時掉落的火摺子飛起,落在她手中,她嚓一下點燃,就去燒腳踝上的“黑線”。
果然那刀砍不斷的“黑線”,唰一下立即縮回。
怕火!
景橫波立即對着黑線收回的方向拋出火摺子,火摺子在黑暗中翻翻滾滾,隱約照亮暗處半空中,兩點幽綠。幽綠之後,隱約顯出了一個輪廓。
景橫波還待看清楚,那兩點綠光一閃,火摺子倏忽不見。
就在半空中,忽然消失。
耶律祁忽然道:“沼澤深處有巨獸!火摺子被吞了!剛纔那線是巨獸指甲,小心——”
他話音未落,唰一聲,淤泥之上彈起七八條“黑線”,霍霍有聲,纏向景橫波的頸項。
景橫波手中早另外捏了個火摺子,猛地往自己脖頸一遞,火苗嗤一聲將她自己的頭髮燎掉一截,那七八條妖異如蛇的黑線,唰地縮回。
衆人在岸上看着,都在咋舌,天棄一邊找東西繼續進沼澤,一邊搖頭,“這女人越來越狠,連自己臉都敢燒!”
伊柒大叫:“媳婦你悠着點,小七七馬上就來救你,可別燒壞了你如花似玉的臉!”
“沒有命,要臉何用!”景橫波答得彪悍。
那巨獸的奇長黑色指甲縮回,七殺和天棄等人頓時再度逼近,天棄甩出長繩捆住耶律祁的腰將他拉起,七殺人在半空,齊齊出掌,七道掌力匯聚如颶風,唰一下擦景橫波臉頰而過。
她只覺似有狂風撲面,凜冽至令人窒息,束髮帶“唰”一下被捲走,沒入風的漩渦中不見,隨即“砰”一聲,掌風如柱,狠狠撞上了黑暗深處,剛纔兩點幽綠出現的地方。
悶響聲如鼓,震得景橫波耳朵嗡嗡作響,隨即泥水翻滾呱嗒之聲不絕,黑暗中某處似有泥漿一路翻滾拱動,暗處那東西似乎被激怒,正自沼澤中掙扎而出,隔這麼近依舊看不清形狀,只看見裹滿泥漿的巨大身軀,那東西低吼一聲,原本畏火伏在泥面上的長長的爪尖,錚一聲再次彈起——
天棄掠來,一把拉起景橫波,正要退,轟然一聲,面前泥漿忽然拔地而起,豎立如牆,泥牆裡閃電般彈出一截黑色的爪子,直抓景橫波的雙眼。
天棄出劍,與此同時七殺掠來,將要形成包圍圈。
黑暗更深處,忽然一聲呼哨。
聲音尖銳清晰,衆人聽得清楚,這不是野獸吼叫,明明是人才能發出的呼哨聲,不禁一怔。
一怔之下,那將要抓到景橫波臉部的利爪,忽然收了回去,隨即那裹着泥漿的怪獸,身子猛地向後一退。
那一退猛力又生硬,充滿了彆扭感,看上去不像自己退,倒像是被什麼東西硬拉走的感覺。
怪獸吼聲連連,聲音裡充滿憤怒不甘,看來這退走並非它所願,但卻無法抗拒背後的指令,那一團混沌不清的泥,迅速後退,下降,消失於沼澤面,只看見沼澤上一線溝壑,迅速移動,向黑暗深處消失不見。
這東西來得奇怪,消失得更莫名其妙。黑暗深處沼澤更危險,衆人也不想再追,天棄帶着景橫波,踩着村民不斷擲出的木板回到岸邊。耶律祁已經坐在岸邊調息。
景橫波打個呼哨,霏霏從黑暗深處鑽了出來,小怪獸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虧,怒得大眼睛眨動速度快上好幾倍,景橫波檢查它身上,發現小怪獸身上豐厚的皮毛少了好幾片,看起來像半個禿癩子。二狗子在一邊呱呱大笑,被霏霏一巴掌給拍到了泥裡。
景橫波抱着霏霏給它梳毛,忽然撥了撥它的毛髮,從中理出一根細細的紅色絲線,她抱起霏霏聞了聞,隱約嗅到一股濃郁的香氣。
沼澤都是爛泥,臭不可聞,哪來的香?
岸上堆了大大小小十幾只尋金獸,村民們眉開眼笑,搓着手想和景橫波要,又不敢開口。景橫波扔出一隻,道:“找座最好的房子,要房間多的,給我們好好安排食宿,別再玩花樣,姐耐性有限。”
“哪能呢哪能呢。”那老頭歡歡喜喜趕緊接了,一疊聲命人去安排房子。景橫波順手又扔出一隻,道:“再一隻。你們回答我一個問題。”
“姑娘請講,請講。”老頭喜出望外。
“小尋金獸並沒有恐怖到你們說的那樣,它們也未必需要活人肉,你們要的活人獻祭,是爲沼澤深處那怪物對吧?”景橫波點着老頭鼻子,似笑非笑,“那是什麼玩意?有什麼用處?我覺得它似乎被人所操縱,什麼樣的人可以馭使這種東西?他們潛伏在哪裡?”
七殺和天棄都目瞪口呆地聽着,天棄搔搔頭,道:“咦,以前怎麼沒覺得她腦子這麼好用?這一轉眼怎麼就想到這麼多?”
調息的耶律祁睜開眼,看了景橫波一眼,眼神微微欣賞,也淡淡悵然。
掙脫桎梏,展開羽翼,她終於睜開最銳利的眼,俯瞰人間微塵。
這一日甚至來得很快,快到連他都覺得淡淡失落,或有一日她飛快長成,到那時,也許他們都是她羽翼後的風,掠過,無痕。
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這同樣是他想看見的。
景橫波大而明媚的眸子,盯住了對面的老頭,她在笑,可看在老頭子眼裡,那笑美得煞氣,似午夜的豔鬼。
老頭子膝蓋一軟,不由自主噗通一聲跪下來。
老傢伙磕頭磕了半天才說清楚,果然活人做餌不是給小尋金獸吃的,這沼澤深處有巨獸,能驅使小獸騷擾民居偷孩子,那些小獸也被這“老大”保護得很好,來去如風根本逮不着。因爲上頭下了死命令要捕捉尋金獸,所以無奈之下,衆人只得以活人做餌,目的是讓那巨獸專心吃人,衆人才能抽空去捕捉小獸。景橫波詢問時,老頭看出衆人武功高,有心忽悠他們去捉獸,所以故意隱瞞了沼澤深處吃人巨獸的事情。
景橫波聽完,一腳踢開那奸猾的老頭,再次確定果然史上著名的反叛種族沒一個好東西。
“你的手傷怎樣了?”她忽然想起耶律祁先前幫她拉扯住那黑線,那麼細的線,那麼大的力氣,一定割傷了手,聽說這巨獸全身都是有毒的。
“沒事。”耶律祁站起身,看了一眼沼澤深處,對她一笑,“已經驅除了毒性。”
他笑起來風流光豔,景橫波盯着他,也扯動嘴角,媚然一笑。
“那就早點休息吧,明天咱們還是上路,這村人太壞,不能呆。”
“好。”他道,“瞧你眼下,黑眼圈都有了。快去睡。”
“晚安晚安。”她抱着霏霏,拎着二狗子,轉身踢踢踏踏往村人安排的屋子走,很利落地關門,吹燈,睡覺。
燈一關,黑暗裡她一雙眸子熠熠閃光,未閉。
外頭七殺在喧鬧,爭奪着看起來最好的房子,將被子搶來搶去,天棄推開窗扇大罵七殺吵死了,紫蕊擁雪在廚房裡做點心,試圖讓那羣嚷餓的傢伙安靜下來,好讓景橫波睡個好覺。
耶律祁和景橫波一樣,安安靜靜回房睡覺了。景橫波親眼看見對面的燈熄了。
過了一陣子,整個院子都平靜了。
夜正濃。
景橫波一手掂起霏霏,輕聲道:“走,咱們去報仇。”
霏霏快速地眨動大眼睛。
景橫波身形一閃,已經到了屋頂,她靜靜伏着,一邊運行着伊柒教的吐納方式,整個人和黑暗融爲一體。
天很冷,她卻一動不動。
從那日之後,她再不懼冷,對一切事物都擁有了耐性。
片刻,耶律祁的屋子,窗扇被輕輕推開,一條人影,輕煙般閃出。
景橫波立即跟了上去。
前面耶律祁背影有點不穩,速度也比平常慢,但警惕心不減,時不時忽然回頭。
不過景橫波閃起來也很快。
方向果然還是往沼澤去的,卻沒有進沼澤,耶律祁繞着沼澤轉了一圈,順着沼澤的流向,直奔背後的大山。
到了山腳下,他並沒有上山,而是看了看地形,山腳下連接着好幾個沼澤地,有大有小,都緩緩流入山底石縫,景橫波猜測,必然有一個石縫裡有出口,但到底是哪個?
耶律祁負手站在山石上,低頭看那些灰黑色的細微流動的沼澤。
夜風拂起他銀黑色的大氅,黑暗盡頭他眸深如淵。
景橫波停在一處山石後,屏住呼吸,也看着那些沼澤。
其中一處沼澤,忽然微微震動,平靜的泥面,現出川字型溝渠,一路向前。
像是泥下,有什麼東西在快速運動。
耶律祁立即掠下。順着那一線溝渠,沒入草叢中,一閃不見。
景橫波也閃了過去,面前是山壁,根本看不出耶律祁從哪消失的,看上去如果她想閃進去,一定會撞上山壁頭破血流。
她身形一晃。
毫不猶豫閃了進去。
唰一下,落足實地,裡頭果然是空心的。
山腹內部很陰涼,散發着淤泥特有的酸腐味道,無數條沼澤淤泥的分支,匯流而入。
山腹深處有火光。
火光盡頭,有一人,對着洞內一方淤泥沼澤,在慢慢梳頭。
烏黑的長髮如一匹緞子般垂落,她傾身的側面優美,手指雪白。
景橫波卻想吐。
現在看見梳頭的女人她都想吐,還想把對方打吐血。
那女子擡起頭來,對耶律祁幽幽一笑,景橫波的小宇宙立即就燃燒起來了。
是緋羅。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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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發現,到今天,我已經連續萬更兩個月了。爲自己感動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