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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一早打發了少原出門上學,便往上院伺候李氏。

李氏因昨天聽了少箬的信,心頭跳的一晚上沒睡。等她頭暈腦脹的起牀更衣時,又聽靈兒說少筠已經動身前往外賬房,旋即又駕了馬車出了門。

李氏如同驚弓之鳥,以爲又發生什麼事,忙打發靈兒去打聽。清漪一旁伺候着,也爲李氏境況憂心,忙勸解道:“二太太,清漪昨日未在太太小姐跟前伺候,不能知道什麼事。但是,您忘了?前日在煙波閣,那位元康平先生不是送了‘拱手相讓’的鮮果來,邀請小姐今日在悅來客棧一會麼?小姐一早出門,想是赴會去了。太太且別憂心!”

清漪舉止溫柔沉靜,自有一股子氣韻,往日就得李氏信任誇讚。今日李氏一聽清漪這話,懸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自然而然又對清漪生了信任依賴感,因此拉着清漪,嘆了一口氣道:“你哪裡知道這裡邊的蹊蹺!真真是!哎……昔日與姨太太交往,那等親厚,誰不說裡邊的情意濃厚?可是,昨兒聽箬兒的意思,那康知府……我一想到我筠兒在外頭這樣奔波,惹了那麼些是非,這樣身不由己,我這心裡,竟像是活生生的被火烤着似的!”

清漪看着李氏十分的坐立不安,深知勸解無用,因此笑道:“太太若是實在擔憂,不如讓清漪出門一趟?小姐身邊的侍菊侍蘭都忙碌,每每顧不上來咱們上院回一回話,太太也不能得知小姐的緣故,自然着急。清漪沒什麼見識,自然也比不得小姐見慣人,但是這麼一跑,好歹能爲太太減點兒擔憂。何況如今內幃事務,一則靈兒彩英十分能幫忙,二則太太也已經得心應手……”

李氏一想,也是這麼個道理,但她又有些懷疑的看了看清漪的一雙小腳,心中生憐:“原本也不無不可,只是怕你辛苦!你日日替我往外賬房裡傳話走動,本就爲難,如今在要往外……”

清漪靦腆一笑:“太太,二小姐也不是日日出門。何況,也只是這些時日多事端,過了自然好的。”

李氏點點頭,吩咐道:“如今家裡妥當,就怕筠兒未婚閨女,惹了人扯臊。你出門,不爲你能幫上她的忙,只爲我能知道她在做什麼,求我一個安心罷了,你且不要給她添亂添堵,有了話,回來回我,知道麼?”

清漪微笑着行禮:“清漪知道了!清漪這就出門去。”

李氏又忙說道:“你也別跟着尋常丫頭的做派了,正經打發輛馬車出去吧!”

清漪忙又答應了,便轉身找了個小丫頭扶着,一同出了外賬房。外帳房裡蔡波才送走少筠,又接到小廝的傳話,說是二太太房裡的清漪姑娘要備車出去找二小姐。昔日爲內幃外堂事務的接引,蔡波早就認識清漪,知道清漪身份頗爲特殊,因此也不敢怠慢,連忙打發了小廝駕好馬車,親自送了清漪出門。

馬車載着清漪,一徑往西街悅來客棧行駛。

等到了地方,清漪才一下車,當即迎面撞來一條手臂。愣是清漪好涵養,那一條手臂也叫她當即失態的驚呼起來。原本她就是位小腳姑娘,站着尚且搖曳生姿,何況遭人大手一揮?這一下,她站立不穩,扯着小丫頭一併向後倒去!

英雄救美的場景多數神出鬼沒於才子佳人的話本中,然而現實生活,美女出醜,再自然不過了!清漪沒倒進哪個才子的懷裡,而是結結實實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襲煙紫半臂惹了塵埃。

就在她摔得蹙着眉頭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一把帶着哭腔的女聲高呼着奔了過來:“這不是!你不是二小姐房裡的奴婢清漪麼!”

清漪擡頭一看,昔日的胡嫲嫲一臉青紫、一臉淚水的闖到了跟前!

胡嫲嫲一把扯着清漪,力氣大的竟一把把清漪從地上跩了起來:“清漪!桑少筠在哪兒?!在哪兒!她在悅來客棧!是不是!你在這兒,她也在!馬車裡!馬車裡!”,說着一把甩開清漪,去扒拉馬車車簾:“桑少筠!姑奶奶!你放過我!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要把我趕盡殺絕麼!好!我今天豁出去了……不在、她不在!”。胡嫲嫲沒能在馬車裡找到少筠,又回過頭來扯着清漪,歇斯底里的嚷道:“她在哪兒!你出來見我!你要恨我!我!我們當面說清楚明白!別背後動刀子,啊~~”

胡嫲嫲幾乎瘋狂,扯着清漪當街嚎喪,鬧得清漪釵環鬆散、鬢髮凌亂。一旁的小丫頭人小力弱,那裡扯得住胡嫲嫲,如此一舉大鬧,悅來客棧門前迅速站了一圈觀衆,高高低低的議論聲,紛紛而起:

“喲!這位是……哪家婆娘,失心瘋了吧……”

“哪呀!瞧見那邊擔架上的人沒有?我剛纔那邊擠出來的!你說是誰?是聚富鹽莊的徐仁貴!喲!那模樣,不打死了,也殘了!”

“聚富鹽莊?新起來的那個?那邊蹲着的老頭難不成是舊日桑府裡的徐管家?”

“可不是!這婆娘嚷嚷的桑少筠不就是小竹子?宅門裡的一筆爛賬!”

“嘿!誰管那筆爛賬!我只聽聞桑少筠那小模樣兒招人憐!你瞧瞧連個丫頭也這等絕色!”

“說的是呀!旁的都還罷了,就那雙小腳!喲!正經的三寸金蓮!看的人心癢癢!”

“誰說不是呢!我要是能上手把玩一下……嘿嘿……”

……

話有些難聽,但樊清漪沒法處理!論力氣,她一向養在深閨;論身姿,她嫋娜有餘靈巧不足;論才智,她聰慧在先氣勢在後,所以怎麼也扯不開幾乎瘋狂的胡嫲嫲。就在糾纏不清時,一襲淺灰松竹紋綢衫躍入眼簾,一把扯過清漪護在懷裡,隨即兩個小廝跟上來隔開胡氏,喝道:“何人當街喧譁!”

衆人一震,喧囂立停。清漪瑟瑟發抖,又怯怯擡頭看去,只見玉面含章,眉眼風流!清漪心頭一震,低呼一聲:“大人!”

泫然欲泣的模樣兒,猶如斷箭下逃生的張皇小鹿,無辜又無措!來人眉頭一挑,鬆開清漪:“你是桑府奴婢?”

清漪借力勉強站穩了,又垂下眼簾行禮道:“見過何大人,奴婢清漪,確在桑府服役。”

何文淵一點頭,又看了看馬車:“桑二姑娘在車上?”

清漪柔柔擡起頭來,又是嫺雅一行禮:“回稟大人,二小姐一早出門了,因家中太太憂心,特遣奴婢來伺候小姐。馬車上,只有清漪一人。”

“清漪……”,何文淵呢喃一句,待要說話,那邊胡氏又哭天搶地的當地跪下了:“大人!大人做主啊!啊~啊~我兒子被人打得動彈不了,家裡被惡人砸了個稀爛,這日子怎麼過啊!求大人做主啊……”

何文淵隨身的兩名小廝都攔不住撒潑瘋狂的胡氏,叫何文淵皺了眉。而後,何文淵看了一眼清漪,神色極其平靜的:“你是聚富鹽莊徐先生的內人吧?何故在此喧譁?據我所知,桑二姑娘並不在馬車之上。”

胡氏一臉茫然,嗚嗚哭道:“二小姐……有話好說,何必背後下黑手!逼死我兒子,我也不活了!我找你拼命!”,說着甩開兩個小廝,轉頭就往悅來客棧裡衝,一面又高聲叫道:“桑少筠,你個小娼、婦出來!桑少筠!我知道你在這裡會男人!你這個臭不要臉的小娼、婦,養野男人的下流女人,生了這樣惡毒心腸!全揚州人誰不知道!你逼死我兒子,我要你償命!我也不怕你,你逼得我沒了活路,我就和你抱着一塊死!你這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十輩子娼、婦,你不得好死!”

話語罵得下流惡毒,何文淵微微皺了眉、樊清漪緊緊抿了嘴!

隨後何文淵低聲問清漪:“桑二姑娘在這兒哪個廂房?”

清漪擡起頭來,毫不羞怯的直視何文淵,溫柔而不唐突。她似乎是掂量了一下何文淵,然後才悄聲說道:“我也不知道,小姐一早出門了,想是赴會元爺之約,談殘鹽合作。”

這話說得清楚,隱約還有些親切,足叫何文淵側目。他又看了清漪一眼,沒再說話,而是徑直走到櫃檯前,詢問掌櫃:“掌櫃的,元爺哪處廂房說話。”

掌櫃的盯着胡氏這架勢,眉頭大皺,正要說話,樓梯上便傳來侍菊那把爽利的聲音:“二小姐今日赴元爺邀約,兩淮有頭臉的人物誰不知道?樓上廂房,有僕人有丫頭伺候,有店小二穿梭上菜,堂堂正正,見光見亮,容得你侮辱?”

胡氏像是見到救命稻草,又像是見到凶神惡煞般撲上去,疾呼道:“桑、二小姐在哪兒!求她放過我們吧!侍菊姑娘,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你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薩!救救我的兒吧!放過我的兒吧!不然、不然!”,胡氏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不然她下地獄!是她!小小年紀這樣歹毒的心腸!逼得我們一家連鄉下都呆不下去……”,說罷揪着侍菊失聲痛哭。

侍菊冷冷一笑,使勁扯開胡氏,跨過她的身子,走到悅來客棧的大堂,環顧一週,然後看着胡氏,淡定又不失氣勢的說道:“當着兩淮人家的面,你撒潑叫罵,叫舊主陪你丟臉?我呸!昔日你男人你兒子是誰提拔上來管家管賬的?是桑家宅門裡的姑太太!十來年的功夫,兩淮人家誰不敬你們是桑府上的大管家,給你們兩分薄面?姑太太刻薄過你衣裳錢還是刻薄過你米麪錢?沒有吧?可結果呢?你如何報答桑家人?”

“你男人藉着我們姑老爺出門運開中鹽的功夫,挑撥我家裡的竈戶、虧空我家裡的賬戶,鬧得桑家裡竈戶離心、賬戶一空!你男人從桑府掏了多少銀子出來?愣是如此,你兒子爲我桑家大少爺的兩個花酒銀子,還肯伸手打人!”

“我二小姐上來管家,你男人扯破臉皮,還肯把你的恩人、我們的姑太太一手推搡到地上去糟踐!鬧得我小姐一個姑娘家不得不接一個空架子,進退不能!你呢?你男人你兒子拿着桑家的銀子,挑唆着桑家的竈戶,給你們賺這昧着良心的銀子!那時候咱家裡多難啊!捉襟見肘、朝不保夕!可桑家人出來這樣叫罵過你沒有?罵過你一句賣主求榮、忘恩負義、吃裡爬外沒有?”

“今日你遭了難反而倒打一耙?你拿着從桑府裡掏出來的銀子做生意,敗光了反倒怪我家小姐心狠不給你活路?你心裡沒有仁義、沒有是非、沒有廉恥,你還指望着兩淮的人家跟你一般沒有?我勸你趁早收拾收拾,別丟了裡子,連臉皮都丟盡了!”

侍菊一篇話罵得胡氏嚎喪不已,圍觀者也都欷歔不已:名利場,如此翻雲覆雨,如此喜怒無常!

胡氏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哭得氣喘難嚥,最後撲到侍菊身上,悲痛道:“小姐真仁義,何必攔着竈戶不讓他們出來做事?她有心堵死我老徐,我也無話可說!是是非非,我不再去論了!可眼下……您發發慈悲!仁貴被打得這樣傷,小姐真想要她的命麼?!如今鼎爺放了話,要收買人命,小姐真仁義,一句話就攔下來了,我!我給小姐磕頭!一輩子給小姐做牛做馬!求小姐高擡貴手吧!”

胡氏說罷,退後兩步,膝蓋一彎,頭磕的砰砰作響,不一會額頭就都青紫了!

胡氏情緒變化的太大,一會惡毒無比,一會又悲痛莫名,簡直陷於瘋狂!倒叫素來反應極快的侍菊不知道如何反應。

正不知如何收拾時,侍蘭平淡的聲音傳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此處正寫清漪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