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陽忙上前去給夏院長打下手,老先生一開始繪製就有點瘋魔,連旁邊多了一個百諾也沒注意到,全身心的投在了創作上。
百諾閒着沒事,也幫着夏院長他們遞些東西什麼的,旁邊放着不少畫紙,百諾也不是給人添麻煩的人,沒人招呼,也就自己樂呵呵地隨便找了個角落坐下塗抹了一會。
百諾在邊境呆了多年,畫裡的人物和畫風技巧自成一格,雖然粗獷一些,但是禮貌透出的那股原始淳樸的氣息都是挺吸引人。
夏院長忙完了,找了溼帕子擦手,擡頭就瞧見那邊畫畫兒的百諾。老先生平日裡很少自己帶學生,夏陽算是他的關門小弟子,他這種輩分的前輩總是要矜持清高一些的,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拜師學藝。
老頭一邊端起大師的架子,一邊小聲對夏陽嘀咕道:“夏陽,你帶來的這位是誰啊?也是美院的學生?”
百諾身上穿戴的和時下的大學生沒什麼兩樣,一身樸素清爽,瞧着就是斯文人。他情況特殊,如今的身份就是學生,夏陽也就這麼跟夏院長介紹了,只說是以前認識的,這次是來進美院學習。
百諾對夏院長帶了幾分敬仰,見老先生過來,忙起身站在一旁,道:“先生好,我叫百諾,之前看過您的畫……”
一般這麼開頭的都是來求畫或者求學的,夏院長對這樣的詞兒聽的多了,嘀嘀咕咕的衝夏陽唸叨了幾句,“不是說了嗎,我只收你一個就夠了,我這還想過段時間帶你出去一趟呢,要是再收學生咱們可怎麼出去寫生啊。”
夏院長說的聲音不小,百諾也是聽見了的,但依舊有禮貌的站在旁邊不見一絲氣惱。
夏陽知道自己老師就是個老小孩兒,有什麼不高興的都是直說,也在一旁小心扯了他衣袖,道:“老師,他想學雕塑,我帶他來是想讓您給看看他適合哪個老師,不是強求您收徒弟。”
夏院長這才高興起來,他把擦手的帕子放下,接了百諾遞過來的畫冊,一張張認真翻看。老先生博學多才,早年間對雕塑也有所涉獵,一會兒就投入進去,對百諾的畫逐張認真指點了一番。百諾在一旁聽着,完全是一副崇拜的模樣,老先生講的都是最基礎的,讓他困擾了很久的一些問題茅塞頓開。
夏陽在一旁默不作聲地打量百諾這個人,他前世領教過巖力的強大破壞力,對百諾這個人也有一些印象。如果說蔣東昇會在最危險的時候,把他藏在霍明的私宅確保安全,用盡全力隱瞞一切危險的話,那麼百諾跟他截然相反。
巖力在大山裡被蔣東昇追殺的走投無路的時候,百諾也一直在他身邊。巖力是見血的利刃,那麼百諾就是控制這把利刃讓它發揮最大威力的智囊。
夏陽從心裡是有些羨慕百諾的,上一世他希望逃開蔣東昇的束縛,這一世卻是希望自己也能成爲蔣東昇身邊這樣一個助力。
百諾得了夏院長的推薦,順利進了美院,在雕塑繫念書。百諾原本就是醫生,又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剛開始學習描畫人體結構學習的得心應手,有些細節比美院的老師知道的還清楚。
夏陽除了學業之外還兼顧鵬城的幾家廠子,如今京城裡也有了一家服裝商場實在忙的腳不沾地,在美院裡也多是跟在夏院長身邊,認識的都是些老教授,平時跟同齡的學生很少交往。百諾來了之後,他跟百諾一同上下課,走的親近起來。
夏院長最疼自己這個小徒弟,瞧見夏陽身邊有個聊的來的同齡人,一時也對百諾格外照顧起來。
百諾偶爾會和夏陽一起聊天,還把自己以前畫的一些東西拿給夏陽看,笑道:“沒打仗之前,我就想着出來讀書,也瞧瞧外面的世界。只是家裡的阿姐要出嫁,那人給我家幹了三年活,好不容易纔能娶阿姐,我想了好久,還是決定等幾年再走,總要幫他們把孩子帶好才行。”
夏陽對百諾寨子裡的風俗也略有耳聞,那邊嚴格來說應該不算是女人出嫁,而是娶一個男人回來一同住在女方家裡,而且生了孩子,是要交給舅舅來撫養的。“我聽說,巖力好像也在你家幹活,是他要娶你阿姐嗎?”
百諾臉上泛了點紅,咳了一聲,道:“不是,他……他自己硬賴着不走,不過前幾年打仗,也耽誤了最後一個月,沒湊滿三年。”
夏陽心裡動了一下,視線落在巖力手上的畫本,忽然覺得上面畫的半裸着上身的男人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那個叫巖力的人。他聽蔣東昇說過巖力當初在寨子裡給人家幹活,眼瞅着就要滿三年,連單獨的竹樓都蓋好了,卻被越南人一發炮彈給炸了個稀巴爛……同百諾今天說的這些加在一起,怕是巖力當初硬賴着要“嫁”的人就是百諾。
也難怪巖力上一世的時候瘋了似的護着百諾,誓死不離。
這樣重情重義身手又好的人,如果當真站在蔣東昇這一邊,實在是他們的幸運。但是夏陽心裡始終有一個結打不開,沉甸甸的壓在心頭,無法釋懷。他頓了一下,擡頭看着百諾問道:“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百諾不小心說了自己和巖力的事,這會兒正有些緊張,聽見夏陽鄭重的問話一時也坐直了身體,道:“你問。”
夏陽道:“如果有人讓你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你會動手麼?”
百諾沉默了一會,道:“不傷害女人和孩子,這是我的底線。”
夏陽看着他,試圖從他眼裡裡看出些什麼。
百諾卻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眼神裡泛起一絲苦澀,臉色也灰白了一些,良久才緩聲道:“我在老山曾經救了一個越南小孩,我是醫生,無法看到有人在我面前失去生命,尤其還是那樣一個瘦小的孩子……但就是這個小孩,害死了我們三個戰士,他趁我們不注意拉了手榴彈,和馮昌他們一起炸死了……”
百諾的眼眶微微發紅,說起這件事仍舊是聲音顫抖。夏陽去過邊境線,他接觸過那些傷兵,對戰場上的慘烈也親耳聽到過,但是百諾說的,還是讓他瞳孔微微縮緊。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醫生,更不是一個稱職的士兵。”百諾盯着自己的雙手,面上露出一個苦笑。“醫生和士兵應該做的事,我都辦不到,也辦不好。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換一件自己能做到又不痛苦的事,握着畫筆總比握着槍輕鬆些。”
夏陽看他眉宇間微微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一時也沉默了。上一世蔣東昇只找到了蘇荷的墓碑,守着墓碑的就是百諾和巖力。巖力爲蔣易安母子效力,但是的確是有個規矩,從不傷害女人和孩子。
“夏陽你知道嗎,我原本想當一個美術老師,後來是我阿爸說讓我接他的班,才做了醫生,再後來我不放心巖力一個人上戰場,也跟着去當了兵……”百諾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白天僵着身體畫了一天,實在是有些累了。“我很喜歡畫畫,但是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太忙,總是沒有時間,現在終於可以拿起畫筆了,又總是擔心阿姐他們。”
夏陽聽說過百諾他們的寨子離着前線不遠,安慰道:“過幾年一定會好起來的,總不會一直都打仗。”
百諾聳聳肩膀,道:“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不過我是自己想來京城的,巖力性子太急躁,他一個人在這裡我不放心。聽說他們出任務也不一定去哪裡,那我就在京城呆着,他回京城就能找到我。”
夏陽點了點頭,認真道:“他們回京城的時間長,在這裡總比回寨子裡找你更容易。”
百諾笑了,道:“你還真有趣,難怪蔣少非要跟我們學那個曲子,他回來吹給你聽了沒有?我還是頭一次見有人用口琴學着吹我們那的歌呢。”
夏陽愣了下,“什麼歌?”
百諾眨了眨眼睛,道:“唱給情人的歌,唉,蔣少要追的人是你吧?我見過他貼身放着的照片,當初他重傷昏迷了也不肯鬆手,被血染紅了好大一片呢。怎麼樣,蔣少追到了嗎?我看他很喜歡你。”
夏陽坐在那脊背挺直,眼睛撇開沒敢直視百諾,只是耳朵尖上微微泛紅。百諾追問了幾遍,夏陽臉都紅起來,乾脆起身岔開話題道:“你餓了沒有?我帶你去食堂吃飯,老師給了我幾張教師食堂的飯票,我帶你去那邊吃。”
教師食堂的飯菜要比學生食堂的好許多,百諾跟着他站起來,點頭道:“我跟你去,夏院長真疼你。”他眼睛笑眯眯的看着夏陽,又慢悠悠地道,“蔣少也很疼你,我那天看到蔣少拿紅花油給你揉膝蓋,呵呵。”
夏陽在前面走着差點被絆倒,踉蹌一下狼狽站穩,只露出紅的要滴血的耳朵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