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士修行得到天啓,晉級宗師後,圈子就會變得特別狹小。
天下十三宗師——現在是十一人,就如同夜空中的明星,甚至是皎月,彼此之間一定會注意到對方的存在。
所以朱儁燊也很清楚,從他迴歸現實,遇到錨點錯位的那一刻起,來自東大陸的目光就已經鎖定到了他身上。
那是周赦無言的對話邀請。
讓天下第一人等候這麼久,朱儁燊感覺自己也算擺足了譜,對面一直等到現在,更是給足了面子。
接下來就要進入正題了。
朱儁燊說道:“能神不知鬼不覺替換掉位於白夜城皇家學院正中心的虛實錨點,我不以爲是人力所能爲之。”
片刻後,周赦的聲音在朱儁燊腦海中響起:“的確不是人力所爲,即便是我親身下場,也不可能在不驚動夜之守護者的情況下變走嬴家的虛實錨點。”
朱儁燊冷笑了一聲:“我沒懷疑過你,用不着這麼自折身段,你若是親自出手,區區一個夜之守護者攔不住你。”
周赦說道:“攔不住,但至少會有預警,此事難點不在於做不做得到,在於不讓任何人察覺到。”
朱儁燊沉吟道:“這讓我想起了那隻蟲子。”
周赦說道:“我倒是想起了你們北境那條龍。”
朱儁燊頓時啞然。
還真是無法否認其可能性。
“不過這兩個可能性都可以排除了。”周赦說道,“這兩個月,我對這兩者的關注最多,無論是偶然天降的異物,又或者是北境的上古之物,我可以確保它們與此事無關。”
朱儁燊皺起眉頭,與此事無關?
他沒有懷疑周赦的結論,對方站在長生樹上,視野超凡,在這種問題上是世間絕對的權威。而朱儁燊與周赦認識這麼多年,還從沒見他在這種問題上說過謊。
但正確的結論未必就能引導通往真相,如果不是天外異物或者北境的上古生物,還有誰能做到這種偷天換日的神蹟?
或者說,還有誰有動機做此事?
朱儁燊一時間竟找不到答案。
儘管他之前纔給了原詩一份名單,但無論是他還是原詩都很清楚,那份名單更多是拿來給原詩發泄怨氣的,與解決事態本身,並無助益。朱儁燊從一開始,就是將懷疑對象鎖定到了天外異物上,想不到這個可能性竟被周赦排除了。
半晌,周赦說道:“還有一種可能,雖然從我的立場來講,不到萬不得已實在不想提及,但我還記得190年前第一次翻開魔道書時,老師告誡我的那句話:魔道士,永遠都要尊重客觀事實。”
朱儁燊聽到這裡,忽然有所悟:“長生樹?”繼而又感到這個猜測簡直荒唐。
長生樹是周赦在管,如果此事是長生樹所爲,那就等於是周赦所爲,天下第一人親自出手加害秦國虛界探索團隊,這是想直接開打國戰麼?
除非……
“長生樹失控了?”
周赦說道:“我不可能確定的。”
“也對。”朱儁燊緊皺起眉頭,意識到自己問了個無效的問題。周赦洞察天下,有一多半是依靠腳下長生樹那無所不在的觸鬚,以他的立場而言,若是長生樹真的失控,那麼站在樹巔上的他就等於是又瞎又聾,根本不可能知道長生樹究竟做了什麼。
但如果周赦的猜測是真的,或者說哪怕只有部分是真的,那都是難以想象的災難。
長生樹作爲人類文明的庇護傘,功能之重要無需贅言,更可怕的是,之前兩千多年裡,這魔道奇物早已成爲魔道文明的支柱,普天之下的遊離魔能,莫不受到長生樹的影響,一旦此物有變,必將動搖整個人類的魔道文明根基!
雖然西大陸一向不歡迎長生樹的浸潤,可浪潮席捲過來,區區一個希望之海可阻攔不住,西大陸的人不可能置身事外。
“這是無解的難題了。”朱儁燊試探着問了一句。
周赦說道:“也不是無解,至少它給了我們一個切入點。虛實錨點的問題是你解決的,這就意味着它在你手中留下了一條線索,沿着這條線索推演下去,很可能就有收穫了。”
朱儁燊說道:“我可以將脈絡圖交給你來作進一步的推演。”
朱儁燊不由動容:“脈絡圖你也肯給?”
周赦口中的脈絡圖,可不僅僅是長生樹的枝葉根鬚長什麼樣子,更涉及長生樹的存在本質,一旦脈絡圖落入外人之手,尤其是朱儁燊這斷數宗師手中,說一句後果不堪設想都算是最樂觀的預期了。
朱儁燊完全可能憑着一部分脈絡圖,就搶過長生樹的部分主導權,至少西大陸的長生樹將不再受周赦節制。
更致命的問題則是,周赦迄今已經活了200歲,哪怕用長生樹來延壽,也最多再活100年。朱儁燊卻還不到100歲,一旦得到長生樹的浸潤,無疑可以比周赦活得更久。
一旦周赦隕落,聖元大陸的繼任者未必能再與朱儁燊分庭抗禮,屆時兩千多年栽培的長生樹就要拱手讓人了!
“之前的敝帚自珍是爲了安全起見。”周赦說道,“但現在長生樹本身成爲了首要嫌疑,保密就沒有意義了。何況你這個人還是可信的。”
朱儁燊笑道:“感謝天下第一人的擡舉,不過大勢之前,我的確可信。”
大勢二字,朱儁燊說得格外重,也讓周赦不由沉默。
脈絡圖之所以肯痛快地給出去,有一多半的原因在於,他判斷未來的大勢,很可能會偏離長生樹。
無論是上古遺民的復出,還是隨之而來的天外異物入侵,乃至秦國南疆那屢次三番的荒蠻之靈作亂,都顯得支撐人類文明的長生樹體系搖搖欲墜。
如果長生樹倒下,人間會怎樣?
這個問題,大部分聖元人都是沒有考慮過的——畢竟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長生樹的存在。
但周赦卻必須要考慮到,作爲長生樹的守護者,管理者,他必須要考慮地比任何人都周全。他會盡一切可能保護長生樹,但同時也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而周赦的準備,就是朱儁燊。
如果長生樹在自己的手上倒下了,那麼日後重建就要交給朱儁燊,以及他手下那羣來自雪山的學生了。
這些事是周赦的考慮,他沒有說,只想將脈絡圖當人情賣給朱儁燊,卻不想後者在這個問題上,看得一點都不含糊。
不過,這樣才符合宗師間的彼此認知。在周赦看來,天下宗師中也只有朱儁燊值得平等交流,他的天賦才情都堪稱驚才絕豔,遠非其他人可比,自己若沒有聖元大陸和長生樹的底蘊加持,也未必能穩壓他一頭。
也不知關於此人常年窮困潦倒的傳聞都是怎麼傳出去的,莫非是那個叫原詩的所爲?
不過這些也不重要了。既然和朱儁燊達成了默契,接下來自己的關注重點,就要放在一個月後了。
“熾羽島大會,我期待你的表現。”
朱儁燊失笑:“這語氣還真是高高在上,你已經勝券在握了?”
周赦說道:“你大可拭目以待。”
“說起來,咱們有多少年沒切磋過了?”
周赦記得分明:“聖歷1987年12月7日,你我最後一次在迷離域交手,之後你魔域大成,這個世界就禁不起你我的碰撞了。但在那之後,你我借勢交手的次數還有7次,我是五勝二負。”
朱儁燊笑得更是越發止不住:“若是和你不熟,至少要感慨一句你這人勝負心真是強,這種細節記得一清二楚……不過,既然你記得這麼清楚,應該知道你我之間的差距正在迅速縮小。”
頓了頓,朱儁燊鄭重道:“而這次天外異物之戰,你全程盯防北境,並沒有參與實戰,最寶貴的一筆經驗值和你擦肩而過了。”
周赦說道:“所以,一個月後,就來驗證一下你的經驗值到底有多少作用吧。以我個人的立場而言,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期待過新生代的挑戰了。”
朱儁燊摸了摸自己已然全白的鬍子,對新生代一詞略有些陌生,片刻後再次失笑:“有時候真的羨慕天下第一人的這份閱歷。”
本是隨口一句感慨,之後便準備結束對話,畢竟雙方都很忙,但朱儁燊在放下目光之前,卻聽到來自蒼穹之外的感慨。
“你羨慕的話,這個位置讓給你。”
朱儁燊驚詫莫名。
周赦卻是認真地提出了建議:“我已經在這裡守望了一百年,我選定的繼承人至少還要二十年才能真正成長起來。但二十年後,他也不過是將將邁過門檻,未必坐得穩這個位置。但如果是你,至少可以保天下五十年的平安。”
朱儁燊一時無言。
因爲他的確想不到,周赦居然會拋出這樣的條件來!
的確,周赦是天下第一人,長生樹實際覆蓋了東西大陸,他的立場早已超越了國別。
但歸根結底,周赦畢竟是聖元人,長生樹的根基畢竟是在東大陸。
這樣的條件實在太過離奇,反而讓人心中生疑,而朱儁燊思忖片刻,臉色就變得凝重起來。
“我會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