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齊周兩國關於四爲獎獲獎人的議論甚囂塵上。
但凡大噴子,一般都愛出風頭當外界議論紛紛之時,周國江寧府人陸延重特意閉門謝客數日,既不對自己獲獎一事明確表態,也不說自己到底是否領獎。
吊足了天下人的胃口。
過了一把世人聚焦於此的癮,五月初三,陸延重忽然攜弟子數十人北上。
出發前,特意言明:陸某此行非爲名、亦非爲那數千貫的獎金和別院,而是爲了去淮北廣宣教化,勸導楚王以天下蒼生爲重,施行仁政,休要再行殘暴屠戮之舉。
一路上,沿途名士夾道歡迎,陸延重風光無限.
可到了五月初十日,一行人距離淮北不足百里時,卻被當地官員攔下。
官員態度倒是恭謙有禮,但說甚也不許陸延重去往淮北。
這官員硬着頭皮招惹臭又硬的陸延重,自然是收到了朝廷旨意不管怎說,陸延重都是周國有頭有臉的人物,去領一個齊國的獎,象徵意義終歸對周國不那麼有利。
可這麼一來,就顯得周國很沒有格局了。
人家齊國敢頒獎給周國人,你周國卻不敢讓人去領
得知陸延重赴齊受阻,蔡州五日談於五月中旬刊文《周廷,你要自信!》
文章中痛斥周國爲兩地士人交流設置人爲障礙,此舉不得人心。
許是周國心知本方不佔理,沉默數日後,才由臨安《週報》刊文,說淮北此次評選,居心叵測、包藏禍心。
眼瞅有周國官方背景的週報終於接招,蔡州五日談像打了雞血一般,馬上駁斥了周國論調,且着重強調:兩地士子皆爲華夏苗裔,正常交流、道理越辯越明,周國朝堂有何懼之?
隨着五日談開火,東京的大齊七曜刊、大火後完成改組的洛陽儒報、淮北民間報紙《淮北民報》等等齊國報紙紛紛發聲,立場一致。
總之就一個主要原則:誰阻礙交流,便是誰心裡有鬼!
見齊國輿論攻勢兇猛,周國不得已也發動國內報館製造利於本國的輿情。
可週國卻缺乏一個協調各家報館的民間組織‘報促會’,各家報館爲彰顯自家客觀公正之立場,並未全盤按照朝廷的意思報道此事。
有些報館就算持着支持周國的態度,言辭也沒那麼激烈。
更多的報館則態度曖昧,甚至有報館以低級紅、高級黑的隱晦筆觸,暗諷了本朝心胸不夠豁達,疑神疑鬼的扭捏作態。
文人嘛,逆反心理最重,越不讓幹啥,他越要幹。
而停刊一月後又偷偷復刊了的淮報,則是一副標準和稀泥姿態,‘兩地交流無可厚非,但要在合法合理合情的基礎上進行.’
都是他娘正確的廢話!
五月間這場席捲齊周的、共計有兩地十幾家報館參與的輿論大戰,最終也沒吵出個子卯寅醜。
但帶來的影響,卻相當深遠。
至少,周國士人都知道了淮北有個十分‘客觀公正’的獎項,甚至許多百姓也籍由此事聽說了富庶淮北。
周國不知不覺中,配合着淮北來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宣傳。
所謂‘不怕黑不怕紅,就怕沒熱度’的後世網絡炒作之法,在當下依然有用。
由此帶來的影響,卻是更多周國士子對高居熱搜榜首位近月的‘淮北’,充滿了好奇。
而淮北在周國的風評,褒貶不一,且天差地別。
有人說此地禮樂崩壞、亂俗傷風,也有人說淮北富庶甲天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信息的混亂,催生了更多人的好奇,自五月中旬開始,大量士子設法北渡,想要親眼瞧一瞧這淮北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光景。
北遊士人中,亦不乏某些成名已久的人物
五月二十二,一位約莫四十許的清瘦婦人,在僕婦陪伴下,登上了北渡客船。
她們登船的野渡,位於淮南西路來遠水寨管轄範圍內.本來兩國邊防重地,普通人想要渡河只能趁夜偷渡。
但張多福、徐鷺等水寨將領得了淮北商行好處,又得了經略陳伯康默許,不但不阻攔士子北去,甚至做起了擺渡的壟斷生意。
欲要過河,每人百文,童叟無欺。
但船上不止有想要去淮北遊歷的士子,也有不少扛着鋪蓋卷、擔着行李的百姓。
一名農人裝束的瘦弱漢子帶着妻女,摸便了全身,也只摳搜處二百六十文錢,眼見對方湊不夠渡河之資,在此處負責的來遠水寨便衣小校罵罵咧咧上前,先將錢奪了,又在對方行李中一陣翻找,胡亂撿了兩件補丁少的舊衣塞進了懷裡,充當船資。
這一家人不敢露出任何不滿表情,夫婦倆蹲在甲板上小心翼翼的重新捆紮好被拆散的行李。
年歲不大的女兒嚇得緊緊攥住爹爹的衣角,小嘴繃緊,眼窩窩裡續着淚,怯怯望了一眼那小校,卻不敢哭出聲。
瘦弱漢子低聲安撫道:“妞妞莫怕,過了河,便好了.”
那收錢小校也是個有眼力見的,明眼一看便是逃去對岸討生活的人家,他聲色俱厲,但對那些士子打扮的,卻要客氣上很多。
士子難纏,且惹到一個,便會帶出一窩同窗、老師,沒事誰願觸他們的黴頭。
客客氣氣收完士子的錢,小校走到最後登船的那婦人身前,只粗略一眼,態度就變的更恭敬起來。
眼前這婦人,雖一身布衣,但頭髮梳理的一絲不苟,清瘦身形自帶了一股清若幽蘭的矜貴氣質,一看便是出自書香門第的女眷。
且此人身旁只帶了一老一少兩名僕婦.敢於出門不帶男子陪同的婦人,一般都有些跟腳。
那名年紀大些的僕婦拿出一角約莫三錢的碎銀子,小校收了,賠笑道:“夫人坐安穩些,船小待會過江心時會小有顛簸。”
待小校離去,那婦人依舊站在船舷邊,視線越過邈邈江面,盯着對岸緩緩道:“上次行經淮北,已是十餘年前的事了。”
躬身站在一旁的僕婦也擡頭看了過去,片刻後略帶愁苦道:“李娘子莫要抱太大期望,那批書畫金石已丟了十二年,便是能幸運找到,也不知換了幾手主人,恐討不回來了.”
李娘子黯然不語。
當年丁未之亂後,李娘子夫婦將其收藏的大量金石書畫運往江南,卻在經過淮北時,路遇剪徑強人,多年收藏被劫掠一空。
經此,其夫鬱鬱不樂,後亡故於臨安。
此事也成了她的一塊心病。
江面闊不過百餘丈,不多時便抵近北岸。
卻見渡口處,有百餘名身穿軍衣的僞齊軍士.
源於齊周兩國多年來對彼此的妖魔化宣傳,周國士子和那李娘子都不由自主緊張起來。
倒是那立於船頭的便衣小校遠遠的便抱拳賠笑道:“秦隊將、康隊將,今日親自來渡口接人啊。”
站在北岸的秦、康二隊將,正是因去年活捉單寧圭積功升遷的原火頭軍秦勝武、康石頭。
渡船靠岸後,周國小校率先跳下船,拉着秦勝武走到了揹人處,悄聲道:“秦隊將,我家張指揮使有一事相煩.”
他口中的張指揮使正是原來遠水寨營正張多福。
兩個多月前,霍丘羅家店慘案,陳伯康不止除了知縣婁喻興,同時藉機將一批中層軍官去職背鍋,騰出位置提拔了當晚和他共進退的張多福、徐鷺.
算是在淮南軍政兩界都扶植了自己人。
一套操作下來,他反而成了羅家店慘案中得利最厚的那個。
不過,這也是冒了風險才換回來的。
羅家店當晚,若不是他反應快,‘借’了歌姬頭上簪花一用,此刻也早已成爲一具枯骨。
“何事?”秦勝武回頭看了眼,見副手康石頭井井有條的安排着淮南來人,這才放心問道。
“呃”小校似乎有點難以啓齒,躊躇片刻才難爲情道:“那個,我朝都巡檢使八月間要來淮南巡視檢閱,我軍中.那個那個缺額有些大.張指揮使想,呵呵,想從貴軍借點人穿上我軍軍衣參加校閱.”
“.”
秦勝武一句‘恁娘’卡在喉嚨中不知當講不當講.虧他們想的出這主意!
齊周兩國雖已多年未曾交戰,但怎說也是半敵對狀態啊!
爲了糊弄上官,不被那都巡檢使發覺缺額,竟從對岸借兵
“此事我做不了主,需請示上峰!但”秦勝武瞅着比自己低了半頭的小校,呵呵一笑道:“但兄弟可沒有白出力的道理,若要我們去人,總得表示表示吧.”
說話間,秦勝武擡手,以拇指和食指搓了搓,那表情那模樣十分市儈。
小校卻懂這是淮北數貨票的意思,忙道:“自然不會讓兄弟們白幫忙,近來我們爲人擺渡,正是爲了掙些辛苦錢,補償北岸兄弟們啊!”
“呵呵,別哭窮,誰不知你們這擺渡生意掙的不少,一條船一天少說能掙萬餘錢吧?”
“嘿嘿,甚事都瞞不過秦隊將。那借人這事”
“不是說了麼,需請示上峰。三日後,我給伱準信。”
這邊兩人竊竊私語,那邊的康石頭帶着軍士組織人員下船。
那一家三口的農人,行李頗多,男人挑着擔,女人一手扯着女兒,後背上還背了小山一般的包袱。
康石頭見此,稍一揮手,便有一名軍士上前,二話不說從女人身上取下包袱扛在了自己肩頭。
“誒”女人下意識伸手,丈夫卻趕緊低聲阻攔,“娘子休搶!不要了,不就幾件舊衣和一牀破被麼,咱不要了,莫惱了軍爺.”
一聽這個,女人當即縮手心裡卻不由難過起來。
一家人便是聽了同村人講淮北有活路,這纔將能賣的都賣了換了二百多文錢逃來淮北。
方纔那點錢已被那幫船伕收走,眼下這衣裳和被褥也要被淮北軍士搶走了若不能在淮北找個營生,等到冬天便是不被餓死也要凍死了。
正難受時,卻見方纔拿走她包袱的軍士,將包袱放在了一張桌案旁,回頭道:“大哥大嫂,來此登記,留下姓名籍貫,先去旁邊吃頓飽飯,持了文書開的路引,可免費坐牛車去往蔡州城南。那邊會爲你們做統一安排”
“呃哦哦,謝過軍爺。”
當家的男人沒有完全聽懂,但見軍士將自家包袱放下,才明白對方剛纔只是替娘子扛了一段路,並非要強佔。
但走在後方的那李娘子聞言卻左右看了看只見不遠處架着鍋竈,蒸屜中冒着熱氣的是雜糧米飯,另一口鐵鍋中翻滾着奶白濃湯,似乎是魚湯。
掌廚的軍士瞟見了登記處的人羣中有名髒兮兮怯生生的小丫頭,不由心底一軟,盛了晚雜糧飯、再澆上一勺魚湯,端了過去。
小丫頭眼巴巴看着盯着那碗冒着香氣的雜糧飯,口水流下來都沒有察覺,可當軍士蹲下來將飯碗遞給她時,卻嚇的趕緊躲在了爹爹身後。
“先生,我叫薛來壽,淮南霍丘老鵝池村人,我娘子叫”
正在桌案前登記的農人薛來壽感覺衣襟被拉扯,低頭一看,卻是女兒女兒身前一尺,有名軍士正端着碗往前遞,或許是不會和小孩打交道,那軍士笨拙的擠出一絲樸實討好的笑容。
“咦,可不敢,可不敢吃軍爺的飯食”
薛來壽連忙推讓,那本就不善言辭的軍士更尷尬了,端着個碗僵在原地。
見此,桌案後負責登記的文士卻道:“薛薛來壽是吧,快讓你女兒吃吧。那鍋飯是專門爲你們煮的,你們一家趕快吃飯,兩刻鐘後去往蔡州的牛車發車,莫誤了時辰.”
“專門煮給我們的?”薛來壽驚愕道。
那文士卻對他的反應早已見怪不怪,慢悠悠道:“王爺擔心北來百姓一路奔波,無物果腹,特意安排軍士在沿江各個渡口支竈造飯,先讓大夥飽食一餐再趕路。別愣着了,快去吃飯吧,到了蔡州還有官府公人接應”
“.”
當今百姓可沒人懂納稅人的權利義務之類,更不敢有‘官府服務百姓’的非分之想。
只覺剛一踏上淮北土地,便感受到了平生未曾經歷過的風貌如此細緻妥帖的安排,唯有感恩戴德的念頭。
薛來壽替女兒接了飯碗,小丫頭不敢從軍士手中接,卻敢從爹爹手裡接,下一刻便抱着大碗狼吞虎嚥起來。
這碗摻着白米的雜糧飯,便是安穩在家時也不常吃,更別說是逃荒路上了。
薛來壽喃喃說不出話來,他婆娘卻一邊抹淚一邊溫柔囑咐女兒道:“慢些吃,慢些吃,別噎着”
同船士子剛剛踏足北岸,方纔還在忐忑且興奮的低聲交談,可見到眼前一幕,漸漸沉默下來。
有些事,只怕對比.淮南淮北,亦是如此。
那李娘子收回目光,幽幽一嘆,回頭看了一眼江對岸的周國之地,仿似自言自語一般道:“這淮北,確實與衆不同.”
‘老陳’同學的盟主加更大概凌晨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