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魏、楚等國不同,雍國四通河海,田地卻少,歷來重商,治下民衆有近一半從事貿易商業。一路行來,見到雍國境內一片和樂興盛,稍大點的城鎮便有爲數衆多的錢莊票號、驛站鏢局、酒樓茶座,乃至青樓妓館。待進入國都秣陵,只見間間屋宇殷實,人人衣着華麗,街市上各色人等穿梭往來,熙熙攘攘。
我坐在八寶頂蓋的馬車內,透過車簾縫隙,看着這個花花世界發呆。
從前,雍國一個大富商家裡有個聰慧的女兒,父母將她視若珍寶。她自小跟隨父母在列國間行商,見識廣博,長大後更是出落得美麗開朗。也許是躲不開的緣分,她偶然與微服在外的雍國世子相遇,一番奇遇後,她傾心愛上了世子,不顧家人反對,拼力做了他的側妃。
世子登基成爲國君,廣納妃嬪、雨露均沾,而她受盡冷落,漸漸變成一個鬱鬱寡歡的蒼白後宮女子。後來,她懷有身孕,將要臨盆時,卻逢難產,國君以自己的鮮血給她服下,才保得母子平安。她產下一個小公主,本來日子已經重燃希望,可是在公主滿週歲時,她卻忽然橫遭誹謗。
原來她生產當日,國君並沒有露面,她們母女將死之際,幸而有一個從前傾慕她的男子悄然到來,爲她獻上了自己的血。並不止割腕取血那麼簡單,此間是個叫做“郎衣劫”的古老術法:爲救受血的人性命,獻出鮮血的人,必須十足的誠心誠意、心甘情願,將自己的血獻給受血者。
誹謗她的人便以此爲由,誣陷她與別人私通。雖然國君出面壓下此事,得知真相的她卻從此一蹶不振、枯萎下去,不多久便一病不起,離開了人世。她的母家也因此被迫避走海外,不知音訊。
那獻血的男子感應到她的離世,又得知她身後留下的小公主在後宮內屢遭無端災禍、幾次瀕臨生命危險,便有一日突然闖入雍國王宮,將劍架在國君肩膀上。國君自知有愧,答應讓他帶着小公主離開王宮,此生不再牽扯。
那男子帶着尚在襁褓的小公主和那女子生前的一個小婢女,幾經波折,來到一片深山隱居。沒過多久,那男子忽然間變得鬚髮皆白。此時那男子方纔告知小婢女,郎衣劫並不簡單,受血者飲下鮮血後得了獻血者以命相助,獻血者的性命便與受血者綁在一起:若受血者死去,獻血者也將不久於人世。雖然那男子內力深厚,卻仍受到郎衣劫的反噬,幾乎耗盡半生功力才勉強換來十五年的壽命,從此他一頭烏髮便盡如白雪。
……
回想起那天,顧家嫂子說出這些往事時掉下的眼淚,我仍是忍不住鼻子發酸。
義父啊,你總教我遇事要逃,自己卻一步未退。
我答應去見見雍國國君,我的生父,我想要當面問問他,爲何要如此薄待我的孃親和我。
那天夜半,我整理好院子,將義父從前愛擺弄的木琴、棋盤都好好擦乾淨收進櫃子,簡單打了個包袱,趁着濃濃夜色走出家門。
義父從前立下唯一的規矩:歸雲山中人不得涉入山外任一國的政事。我這一走,便要斬斷和這裡的聯繫,不再是歸雲山中的人。
本不想驚動寨子裡的人,也不想和他們一一告別,只因我討厭傷感告別的場面。一擡眼,卻見家家雖然門戶緊閉,卻在屋內都亮着燈,盞盞燈光似是在無聲送我。
阿原站在那棵歪脖子樹下,目光閃爍如星。
*****
馬車停了下來,傳來瘦老頭的聲音:“殿下,前面就快到王宮了。老奴已經給您備了一套新衣,您看,是否換了衣裳再進宮去呢?”
我沒好氣道:“不換不換,趕緊進宮去是正經。”
瘦老頭於是不再多言,馬車又走起來。這一路上,瘦老頭讓手下兩個人給我講些王宮禮儀,我只管自己默默出神,並不理睬他們,想來他們也看的出我不是個好脾氣的主。
行到宮門前,馬車停穩。我掀開車簾,便有一個臉頰粉嫩的宮女上前來,伸手要扶我下車。我瞧着她兩條半露在外蓮藕一樣的細弱胳膊,實在不好意思叫她攙扶,單手一撐車壁,自己利索地跳下車來。
四周便浮起一片嗤嗤的笑聲。
我懶得管這些,擡起頭打量宮牆。一圈深硃色的高高宮牆,將藍天分割開,那牆內的世界更顯神秘。宮門前,一堆宮女內監在兩旁恭謹垂手立着,幾個妃嬪模樣的女子擁簇着一男一女,模樣都很年輕。
那男子頭戴遊冠,腰繫紫玉,容顏俊美,觀之可親,卻略顯出孱弱之態;那女子面如白玉,發如鴉羽,氣質高傲,貴不可言,正冷冷地看着我。
我瞧着她這天仙一般的模樣,再瞧瞧自己一雙微帶泥色的爪子,忍不住有些自慚形穢。
便有內監宣到:“迎南華公主回宮!”
瘦老頭上前,雙手舉至及眉,彎腰行禮,對那二人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老奴已接到南華公主,這就要去向陛下覆命。”
那太子嗓音柔和:“俞大監這趟辛苦了,且稍緩休息。本宮聽聞南華公主今日回宮,甚是歡欣,特帶了太子府內衆人前來相見,正好少曦妹妹奉了父王旨意也在此迎接。咱們便一起去見父王,他必會高興的。”
他看着我,笑容雖略拘謹卻滿是善意:“丹輝妹妹,這些年你受苦了,本宮身爲兄長應該好好補償你。”
那名叫少曦的公主卻皺眉道:“既是來覲見父王,爲何穿着邋遢儀容不整,這成何體統!”不怒自威的眼神,掃了掃俞大監等人,他們便低了頭,不敢言語。
我的粗布衣服、髮髻上插着的木釵,確實在一片華服的映襯下顯得窮酸。我不以爲意,走上前去直視着她:“這是我最好的衣服,乾淨合身又沒補丁,哪裡就穿着邋遢了?”
俞大監見勢不妙,立刻上前提醒我:“殿下,該和兄姐見禮纔是啊。”
我緩和下臉色,便學着他剛纔的樣,勉強朝這兩人欠身拱手,算行了個禮。
太子的妃嬪們忍不住輕掩繡口,矜持地低聲笑起來,那少曦的眉頭便皺得更緊了些。
那個本欲扶我的宮女趕緊碎步小跑上來:“殿下,您是公主,該這樣行禮。”
她便給我示範了一下。
我並不覺得羞窘,便有樣學樣地微微屈膝再行了一遍禮。
太子呵呵呵笑起來,少曦板着臉對我還禮。我得承認,同一個動作,這位做起來真的是端莊矜貴、儀態萬方。
我努力學着她的樣子,再對太子妃嬪們行禮。
太子顯然是個好說話的:“好了好了,咱們大家都見過了,一家人不要再拘着虛禮,咱們一同去父王那。”
雍國雖財力豐厚,國土卻並不算大,而這王宮倒不小。當今這位雍國國君,我的生父,乃是自立國以來的第三位國君。雍國雖地處江南,美女如雲,而歷任國君的後宮卻都不算充盈,子息也是單薄。
如今的國君只有一子三女:太子容燁,與榮昌公主是雙生兒,同爲已故的文妃所出。榮昌公主,閨名怡煊,爲雍國與楚國和親,已嫁與楚國國君;次女浩太公主,閨名少曦,乃是王后所出的嫡公主,因聰慧出衆、出身貴重,被封爲鎮國公主。由王后親選,已擇定吉日,賜婚與當朝宰輔洛賓至之孫,明年便將下嫁;幺女南華公主,閨名丹輝,自小離開王宮,在城郊法檻寺爲已故的生母守制禱祝,如今已迴歸王宮。
而我便是寧丹輝,雍國的南華公主。
俞大監已多次囑咐我,不要對別人說起歸雲山,只說是在法檻寺長大。這倒正合我心意,我本就不想對外人透露歸雲山。
他還告訴我,自我出生,便屢遭劫難危險,顯然是有人暗中所爲。在我於襁褓間被帶離王宮時,國君便命他安排了一個和我同歲的女嬰送到了法檻寺,作爲障眼法,故意地秘而不宣那女孩的身份,將她禁在一處隱秘小院中,不得出門見人,只有一位目盲的尼姑和她接觸,使得那些暗處的人以爲那女孩就是我。如今隨着我的回宮,那女孩便被帶離了法檻寺。如此,即便有人追查,也拿不出我不是在法檻寺長大的證據。
當時我聽了很不是滋味,就因爲我,害的另一個女孩被囚禁在乏味的佛寺院落裡,過了十幾年的孤獨生活。我便直楞楞地問他:“那女孩現在如何了?該不會被你們給滅口了吧?”
俞大監不防備我這麼一問,隨口道:“是啊……”隨即住口,連忙解釋道:“殿下又拿老奴說笑,老奴怎會做下那種心狠手辣之事,自然是妥善安置了那女孩子。那孩子本來因爲家貧,自小被親生父母賣給人牙子,她有幸沾了殿下的光,在寺裡平安長大,總比被賣進其他地方要好的多。”
我不由嘆口氣。這便是這個世道,就算如雍國般富庶,也總會有人窮到要賣兒賣女才能活下去的地步。那女孩與我同歲,卻只因爲是貧苦出身,就要被父母所賣;而我這個公主也沒有好到哪裡去,若不是幸有義父庇護,只怕難以平安長大。
我瞪着他:“你聽着,千萬別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即使做了,也別以我爲藉口。這個女孩子既然做了我的替身,就不許你害她。”
俞大監一貫的恭謹神色帶些尷尬:“那是自然,殿下心慈,無須記掛。”
王室殺個人就像捏死個螞蟻麼?我心裡未免悵惘惶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