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門高手深諳“凌遲”訣竅,在莫非話音未落時,已一掌打在他心口使他血脈遽然阻滯,如此便能確保千刀萬剮的過程能讓他活着感受到痛楚和恐慌。
痛楚,怎能不痛楚,胸口、雙臂上的肉一塊塊被從骨頭上剔除,就算他是個頂尖細作本該視死如歸也恨不能掙脫這鐐銬鐵鎖。
恐慌,倒也不恐慌,時而清晰時而模湖的視線中,他看到敵人們的眼神裡才充滿恐慌——
身處劣勢這麼久,好不容易絕處逢生,蒙古軍爲什麼一點都振奮不起來?因爲他們最引以爲傲的情報組織“天地玄黃”,這半年來的最高統帥居然是林匪的人!因小見大,他們逃得了一時逃得了一世?
“所以,西涼府,是你幫蕭駿馳和孫寄嘯破解城防;西寧州,是你幫慕容山莊發現鶴唳;宣化府,是你幫林阡打探我軍火器餘量。”木華黎沒有半點破桉的愉悅,畢竟兇手不是他想要。
“月氏、沙峰、白馬,也都是我給主公通風報信……”莫非忍痛一笑,那些都只是小試鋒芒,黑水之戰則韜光養晦,肅州之戰曾大放異彩,沙州之戰他也願蠟炬成灰。
莫非這一笑,“那裡磨”心驚,一時失誤,一刀砍得莫非血流如注,窩闊臺見狀怕莫非死得太痛快,急忙噼頭給他澆涼水卻仍止之不住,木華黎則第一時間衝上去給莫非運氣止血,但連木華黎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在救莫非還是懲罰他。
痛感從臂外轉到臂前,好歹暫時還死不了,
那就省點力氣,不如懷念,止疼,
“從踏上間諜這條路開始,就視萬物爲芻狗、自己尤其是草芥。大事當前,對任何個人都應無情無義;但爲軍情,必要時允許不擇手段;待凱旋時,再動情重義不遲。”
現在,功成身退,正是動情重義時啊……
他閉上雙眼,心滿意足地追憶過往,多少個白晝與同道對峙,多少個夤夜與異類同行,多少個日夜交界與自己重逢——
這一生,他當過遊俠、宋將、宋諜(金)、宋叛將、金將、隱者、宋諜(蒙古),沒有人的身世比他曲折,際遇比他離奇,思想比他轉折。
細作這份職業,不能說最喜歡,但一定最有歸屬感。很小的時候他就潛伏進了幽凌山莊做臥底,萬萬想不到生命的結束也在於此。
“可以告訴我,爲何堅決?”“無法容忍我們的民族到哪裡都不能完全地擡頭。”加入盟軍的初衷,亦是甘心爲諜的緣由。
“哪怕是亡國奴,也該挺直腰桿做人、自強不息,因爲天下一定會統一,終有一日大家會消除國別、其樂融融。”拜雪舞、雨祈姐妹所賜,眼中開始有了國別之外的東西,然而那時被金宋之戰所限,不明白未來要怎麼落實,反而導致了眼前職責的貽誤。
“這抗金聯盟從始至終就是這樣,一個個都是這樣,出事就找人替罪,全不分青紅皁白!莫非一生,不停負罪,不斷救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步踏錯步步皆錯!”反出盟軍,可能是他幹過最出格的也最解氣的事了。
“或許歸隱山林,或許周遊列國,無論走到哪裡,都可開些私塾,教書育人。”誰還沒點骨氣,再怎麼折中,他都不可能回頭了。
後來,又是因爲什麼,回來了?他吃力望着半空中的絲絲血肉,喘着粗氣,笑嘆,
或許他不是斷絮,他纔是殘情。
“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明哲,你怎麼哭了?”“遠岸的歌,真好聽。”
遠岸,是什麼歌?
“願隨主公,征戰天下!絕對互信,不離左右!”“不,那會有……後患!”“林阡不懼、不悔、不疑。”“居則同樂,死則同哀,守則同固,戰則同強!”
原來,不能稱之爲回頭或回來。他再怎麼走錯路,他的心都從未離開過:“主公,莫某人何曾怕死!”
不怕死,胸腔火熱,驚回現實,突然這麼熱是因爲心臟遇冷。
這麼快已近五十刀了,胸口到腹部的肌肉都被挖除,以至於寒風緊貼他肋骨,薄膜下的心臟隨時跳脫。
這麼慢一刀一刀削去身上每一片肉,只要他不去懷念往事,便瞬間痛苦得提不起氣。
“可以殺了他了。”軒轅九燁提醒。殺人不眨眼的毒蛇,曾出於對對手的敬重爲向清風擡棺,自然見不得這麼拖泥帶水的處死。
“是,大汗……”木華黎回過神來。蒙古軍如今還在夏境、身邊簇擁不少被騙的遼兵,他必須時刻提醒成吉思汗別太放縱手下的獸性。
“不行父汗,不能輕饒,他不是普通的戰俘,他害死我們那麼多精英,尤其長生天!”窩闊臺急忙勸阻。
“跟着這樣的主,你們……不後悔?”莫非奄奄一息,聽懂了木華黎的顧慮,拼力問那些真心投靠成吉思汗的西夏降卒。
“……”夏兵們哪答得了話,望着他被釘在血水裡,紛紛面露驚懼之色。
“兩軍交戰,對奸細不處以極刑對何人!況且只是對他這般惡劣的才凌遲!”拖雷愛深恨切,再不忍看也必須給戰友報仇、給兄長支持。
“呵呵,是嗎,你們蒙古狗,不是說非我族類,不服我者,不論軍民,皆殺嗎。怎麼,打不過我主公了,就改了?”莫非強撐着一口氣,雙眼已然渾濁,聲卻如雷貫耳。
成吉思汗之所以只懲罰不審訊,是明知不能從莫非口中獲得任何信息,此刻見他如此鋼硬甚至囂張,自不能讓他再給林阡帶去什麼便利,二話不說親自上前捏住他喉嚨,電光火石間強行一刀割斷他舌頭。
此舉略微加速了凌遲之刑、滿足木華黎心願,又給枉死的麾下們解氣、照顧了大多數蒙古軍的心情,還以威嚴把西夏降卒們穩住,一舉多得。莫非口舌斷裂,流血不止,臉孔發脹,不成人樣。
彌留之際,眼前涌現出這一生許多個難忘的人。
如果是理想的粘合是主公,那麼感情的牽絆,又是誰,
授業恩師白鷺飛,亦父亦敵黃鶴去,亦師亦友程凌霄,亦敵亦友洪瀚抒;
伯樂,司馬黛藍;兄長,吳越;知己,郭昶;麾下,李貴;戰友,洛輕衣;肝膽相照,孫寄嘯;
還有終究和黃明哲相依爲命過的郢王、雨祈、常千念……
猝然眼前全黑,原是利刃終於刺入雙目,他們要沿着眼眶將他眼球剜除——“看着程凌霄勝?你拿什麼看?”
巨大的痛苦令他本能地掙扎起來,五臟六腑都開始漏出體外,不受他控制也無法被蒙古軍計算,於是他們隨時準備在他嚥氣前將刀扎進他肋下,趁他還有知覺時勾出他內臟。
知覺散盡前,他努力睜大帶血的眼,是下意識地作爲轉魄、懸翦,留給蒙古軍最後一份威懾。
喧囂暫停,萬籟俱寂。
要想說這世上最難忘的人,那一定是如兒啊,不過她已不在這世上。
“你放心,我會重新找個地方隱……”“不必!請就在這裡!至少我知道你在這裡,去哪裡便都是安心的。”
“如兒,是你逼我!”“別叫我如兒,叫我莫將軍!”
主公,我始終不相信如兒是那種叱吒風雲的女將軍、那種我配不上的女英雄,因爲在我心裡,她永遠是那個看到一隻老鼠都會瑟瑟發抖縮在我身後的小妹子。
“記得你爹教你的那首《泊船瓜洲》麼?寫的就是這裡啊!”“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怎麼?如兒想回去了?”“當然要回去。”
瓜洲?瓜州!他身軀一震,好像看到了她的倩影。
“哥,五年了,我時時刻刻都想從這鬼地方出去,我想爹,我想娘,我想回去……”“如兒,你放心,只要我做完所有的事情,一定會去找出口,一定會帶你回去過平靜的生活。”
“如兒,等我,這場舉國北伐勝利後,必然回到你和孩子的身邊,陪你母子去江南的老家。我今日與你對面不識,是爲了我的家國,能少幾對夫妻像你我這般。”
“可是我們的目的還沒有達到,我真不該帶你來。”“不,哥,我是自願和哥哥一起來,我想回去,也是要和哥哥一併回去!”
這一生他對她做過最多的承諾就是等我,等我帶你榮歸,
她說的最多的回答就是等你,我們一起回去。
“如兒……”他忽然再無疼痛,自覺騰雲駕霧,無拘無束,往她所在的方向心無旁騖,“一起回去……”
回去,過閒雲野鶴的日子,莫失,莫忘。
朔風吹起松濤,隴雪封關阻道,江南飛絮舞天,川蜀杜宇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