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旭之所以一改平素保守、聲稱林陌九成會頓兵關下,其一是爲了減輕林阡的負罪感,其二是客觀地作出分析:林陌就算想攻金陵也拿不出幾個像樣的戰鬥力——宋軍確實被林阡削弱,可金軍更早就被林阡掏空。
其三,林陌會下定這個全軍攻堅的決心?一直以來,他都是戰狼抗擊林阡的搭檔和輔助;就算興兵來搶北峰,那也得等戰狼脫險,以及同木華黎合擊。而今兵微將寡,林陌獨木難支,穩紮穩打還有戲,冒進則可能連天子嶺都失去;繼續救戰狼、耐心等蒙古,纔是他麾下摸黑戰鬥的金軍之首選。
然而,身爲軍師,陳旭不可能把話說死。事事有定數,事事有轉機——
有那麼一成可能,是木華黎昏死前派了一兩個心腹高手,代替蒙諜去北峰一帶給林陌傳信,比如體力甚足的鯤鵬;或者,夔王和仙卿留了一手,他們在林阡大肆屠殺、郝定追殲木華黎的間隙,祭出了備用情報網企圖自救;再或者,金軍援盡糧絕、飢寒交迫之際死馬當活馬醫,趕鴨子上架打北峰,瞎貓逮到死耗子一擊即中……
奈何陳旭對林阡入魔是個後手,能把局勢調到九成已是極限,剩下的一成破綻如何補足,就只能寄希望於金陵指揮若定,以及獨孤、徐轅、子滕能掩飾好他們的筋疲力盡……
陳旭終究忽略了一個細節,阡陌之傷。
話音剛落,“滅魂”本人的又一條情報就倏地打破了帥帳中的慶幸:金軍趁虛發動總攻——
“什麼!”這情報直接劃破了西關此地的短暫平靜,吟兒驚呼之餘忽然也記起來:
林阡和林陌是有雙胞胎心靈感應的。這種信號的傳導遠勝過海上升明月!
這整整一天脈搏都在竄跳,神經莫名迷走,心態突然炸裂,時而塊壘難平。還能是誰,誰在發瘋?
儘管投入了完顏綱隨速不臺向南搭救,但林陌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就意識到,林阡又雙叒叕入魔了……既然林阡喪心病狂,再對應戰狼的杳無音信,那麼,“段大人,恐已凶多吉少……”
入夜後,和蒙諜的交流愈發稀疏,完顏綱就像肉包子打狗,身邊的目光亦越來越黯……林陌本就覺得木華黎對自己不誠,再聽見凌大傑、僕散安貞、郭仲元、奧屯亮接二連三飢腸轆轆,心念一動:不能等,求人不如求己!若再耗下去,這些難得的悍將,也會失去最後的戰鬥狀態……現實早已不允許穩,種種環境因素都指向了要用險!
打,必須打一場迴光返照、絕處逢生!但所謂的破釜沉舟,光靠餓的肚子沒用,還得有報仇雪恥的心——
當務之急,需將他的心境濡染開去。兵法雲:“上下同欲者勝”。若百將一心、三軍同力,則所向無前、攻無不克!
“諸位,我適才得知,段大人在狼溝山力戰而死,與他同去的護國、花帽、乣軍亦全部捐軀。”他登臺誓師,滿腔激憤溢於言表,本已推衍出了前後幾個時辰的戰況,還適當地添油加醋,正是爲促成金軍死戰,“林匪無道,害他們無一生還、更悉數身首異處。我等與他們一峰之遙,是在關下怯戰、餓死凍死,還是一鼓作氣衝破宋軍封鎖,縱使激戰到肝腦塗地,也要同戰友的屍骨、亡魂會師!?”
“當然衝!當然戰!馬革裹屍的上天,苟且偷生的下地獄,再在這裡耽誤,就跟那些弟兄們分道揚鑣,永遠見不到面了!”郭仲元鐵骨錚錚,第一個提刀響應。
“我曹王府,沒有鼠輩。”僕散安貞話雖不多,但他迴歸曹王府就是最好的呼應。
“高手堂與林阡不共戴天!”凌大傑攥緊拳頭咬牙切齒。
“好,那就鉚足勁,打空城!”林陌高舉永劫斬發號施令。揚言北峰是空城,一是給自己人壯膽,“畢竟宋匪高手都不在!”二是憑藉己方一往無前的氣勢對宋兵的輿論反滲透,“金軍所述纔是實情!”與此同時加強他們的心理壓力“我們的主公不穩”“定西之戰的翻版”“眼前正是定西之戰的主帥林陌”——如是,陣地戰、輿論戰、心戰三管齊下。
金陵原也和郝定一樣,自聞知林阡入魔的那一刻起,就不願被任何敵人討到便宜,更不想掉進“遇到林陌就輸”的怪圈。
然而不巧遇到這支把戰狼視爲曹王分身的曹王府勁旅……他們平日裡就可以爲了和戰狼會師殺紅眼,今夜聽聞戰狼血濺沙場,爲了給他收屍、報仇而窮兇極惡、悲憤突圍,居然在短短半個時辰內就由低到高藐視兵法嘯聚北峰!行動過快,以至於滅魂情報都沒跟上!戰後分析了數十遍,金陵也還是那個結論,這完全就是場金軍勝算爲零的仗,怎麼給他們攀上來的!
因果顛倒:從北峰和狼溝山之間打開缺口後,林陌竟也向金軍證明了心中所料和口中所述——放眼望,南面戰場血流成河,矢盡刀折,暴骨沙礫,淒厲的夜風裹挾着無數碎裂的荒魂……
“當真,林匪殺了段大人……”仇恨循環放大,金軍衆志成城。環慶鼓角聲悲壯,鎮戎星河影動搖。
“駙馬……獨孤清絕、徐轅和穆子滕,正領兵往這邊殺來……”期間,奧屯亮一度提出懷疑,贏這麼輕易,會否是金陵的藏兵、設伏、請君入甕。
“能打正面,何須藏兵?”林陌搖頭,智謀一流,魄力非凡,不改兵鋒,“獨孤清絕、徐轅和穆子滕,來了也是擺設!凌大人、僕散將軍、奧屯將軍,不必避其鋒芒,他們全是惰歸,不是你們對手!”
“你的意思是,他們剛剛真不在,他們是去打林阡了。”凌大傑驟然會意。而這些,全都是林陌的先勝而後求戰。
“若打敗他們則更好,這一戰贏得更徹底。狼溝山,北峰,天子嶺,西關,我們全要。”林陌的口吻和神態似曾相識。
“這些地方,有糧,有兵械,另外還有舊日被俘虜而不屈的兄弟……夠林匪喝一壺。”奧屯亮猜測,林阡在這些地方應該都關押了部分戰犯,他們絕對會被林陌此行的刀風席捲、裹挾。
“好!”僕散安貞一凜,心服口服,意氣風發,“滾雪反撲,從今夜開始!祭段大人在天之靈!”
“前輩大業未盡,後生壯志不改,生死同袍,薪盡火傳!”天明之際,王者歸來,鎮戎州北遍插金旗,金軍不僅奇蹟般打了個大勝仗,而且還轉危爲安並救出範殿臣、夔王妃等俘虜,繼而硬生生擠開了西關一角南下,一邊跟郝定大軍分庭抗禮,一邊給老神山內的木華黎殺出一條接應之道。
“這也太邪門了!每次都這樣,他插根枯枝也能活!”穆子滕也不是第一次敗給林陌了,上回眼睜睜望着林陌跋涉冰河撤去天子嶺,穆子滕也是一模一樣的沮喪和震驚心情。
“因爲,他本來是林阡啊。”徐轅遠遠聽到那句前輩大業未盡時,差點眼前一黑沒站穩。那句話,是徐轅當年給林陌準備好的,在雲霧山大會上號令宋盟的臺詞!
“終究還是顧此失彼,打壓了木華黎,卻漏算了林陌。”陳旭聞訊前來,扼腕嘆息,他先前的短期計劃“主守北峰,北拒林陌,西擊木華黎”竟因爲林阡魔性大發、林陌雄才偉略而崩盤。
更教他擔心的,是中長線——不需要木華黎引導,林陌的輿論裡,就是林阡凶神惡煞逼死戰狼,這一晚上徐轅獨孤全不在狀態還丟了北峰、恰恰對金宋雙方都佐證了林阡的喪盡天良。未來如何,不堪設想。
林陌拿下北峰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南去尋救失聯的戰友和盟友,木華黎也吊着最後一絲希望總算在老神山等來了一線曙光。而在見到曹王府來人的第一句,小曹王就主動把封寒之死也朝林阡頭上扣,反正他是個魔鬼,很適合順水推舟。
彼時戰鬥還沒完全結束,“封大人也一樣屍骨無存”無疑對曹王府的鐵血戰志火上澆油。不過,考慮到林阡在鎮戎州西東南都還有兵力旺盛,再加上曹王府確實只是迴光返照、和郝定的十次摩擦七次都輸,林陌見好就收,沒有再進一步擴張。
“雖然我方的後援都還沒來,好在金軍都很爭氣,兵行險着,力挽狂瀾。”木華黎總是很在意鯤鵬的看法。
“這就是你把短期、中期、長期倒着說的結果。”鯤鵬給他換藥,仍忍不住怪責,“你也不想想,即使我方後援來,進得了嗎?州西七大險隘,都有宋軍攔鎖。”
“總有辦法的。”木華黎淡定自若,“就像今夜,你會料得到,前半夜大戰已經告終,後半夜居然旋乾轉坤?”鯤鵬想辯駁,卻被現實打敗,語塞。
“軍師真是英明神武,把大局拿捏股掌之中——眼見已扶不起林陌的兵、也明知林阡要收他們的魂,便順勢燒透了他們的最後一口氣。”完顏江潮藉着這次他有功勞而離木華黎更近,一邊熱臉來貼,一邊還拉着自己的好友兼心腹莫非一起來貼。
“今次木軍師確實厲害,雖然過程有些曲折,但結果和所求分毫不差:林陌確實要和咱們會師於北峰了,林阡也真的和戰狼兩敗俱傷了……”莫非知道夔王雖已投降蒙古但還是因爲寶藏的事而存在變數,加上聽說範殿臣越獄成功、而此刻蒙古軍還沒夔王府人多……因此猜夔王又有異心,他畢竟是夔王的人,並不想像完顏江潮這樣和蒙古走得過近,以免日後在夔王那裡說不清,故此語氣不卑不亢,態度若即若離。
此情此境,別說仙卿,就算夔王,都一眼就看出完顏江潮纔是鬼,他們冤枉了張書聖……後悔莫及,捶胸頓足!另一方面,又隱隱感激莫非,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算無遺策的木華黎,連林陌爆發都算到,卻獨獨忘了算自己,聽得完顏江潮和莫非恭維讚譽,表面上在笑,其實心裡苦。
過程有點曲折?簡直扭曲極了——金軍翻身,源於蒙古軍自焚!
林陌現在明擺着是通過施恩,在反向牽他鼻子,邀他上船。而他身受重傷,眼看比宋軍恢復還要慢,於是乎,竟任由林陌成了金蒙聯軍包括即將開到的後援們的總主帥,情何以堪!
還能如何?“我們先做休整,我軍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