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4章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2)雙生

主公?徒禪月清沒有通風報信,香林山上哪裡來的主公!他確實是眼花認錯了人……但那白衣刀客除了長髮如墨之外和主公有幾分區別?只要是沒見過主公幾面的、尤其是僅從畫像裡辨認過的,更容易在倉促間覺得那少年似曾相識……

直到那少年手中雙刀,一把利落地滌盪開一衆大內高手,一把惡狠狠地貼在了完顏璟的脖頸間,徒禪月清才緩過神來這是和自己一同從東線回來的主公雙胞胎弟弟——然而他的這番舉動,換主公做才更教人信服?

定睛一看,那個人,真是當仁不讓將金帝完顏璟擒在了刀下,果斷替曹王和戰狼做出了適才整個曹王府呼之欲出的決定:“謀逆?當誅?就因爲策反吳曦功勞被搶你便聽信小人讒言,就因爲人云亦云杞人憂天你便猜忌忠良居心,完顏璟,你把自己的長城拆成斷壁殘垣,可知似極了南宋的昏君趙構,眼看強敵已欺到頭頂,卻還爲廟堂紛爭親手摺斷頂樑柱,如此荒唐,金朝無望!”

“盟王,您,您說得都對……”無疑,完顏璟在第一刻也把他錯認成了林阡,心魔被激之餘,大驚癱倒在地,顫聲連連求饒,他在遭遇大變之後本來就思緒混亂,被這一刀陡然一嚇竟全然意識模糊,瞪大了雙眼盯了對方良久也沒認出對方是誰,失態到這般地步完全不像片刻前那個嚴厲兇悍的帝王。

遠近衆人均如木雕石刻,瞠目結舌望着這意想不到的一幕,一時之間全都鴉雀無聲。天色是那般的配合,林中光線漸漸從完顏璟身上移向他去,一個瞬暗,一個驟明。

那長身鶴立、那溫潤如玉、那眉目俊朗,像極了從畫中走出的仙人,偏又在舉手投足間映現出迫人的威懾,明明不止是沾了他哥哥林阡的光。那把刀橫在完顏璟喉嚨已然擦出血痕,除了忠心的完顏賽不以外沒有一個人對此作出“感覺不妥”的反應,就好像那是自然而然的、那是應該的、那是解恨的,那是蓄積了一世怨氣的曹王府最想做的事終究被他一刀激出、一發而不可收。

“完顏璟,你有這樣強的魄力,這般多的高手,卻勇於私鬥怯於公戰,作爲一個帝王竟不覺得羞恥?再不和衷共濟,如何打敗林阡!”他說完顏璟有魄力真是給了完顏璟面子,完顏璟在他刀下只差沒像潞王那般痛哭流涕:“朕,朕慚愧,知錯了……”

小時候,林陌總和父親林楚江抱怨說“南宋無望”,就是因爲看到官場的狗苟蠅營靡所不爲,沒想到金朝也是如出一轍。香林山上,他本是個看客,到最後終於看不下去,決定不再沉默於人羣。他是萬念俱灰自暴自棄的林陌,骨子裡卻又是好打抱不平、喜懲惡揚善的林阡。

又或許,他之所以被激怒,還因爲曹王是他在絕境時收留他的、深受他敬佩的頂天立地之人,沒想到竟和他同病相憐遭自己人出賣盡了;更因爲,曹王若真有三長兩短,再無人能阻遏林阡和林念昔的輝煌命途,他林陌不能接受——

林陌,你不是說過,你的理想,是“統一武林、奪權復位、篡宋自立、北定中原,直至,君臨天下”?爲何現在竟那樣的不希望林阡夫妻率領王師北上滅金、完成你曾希望他倆代你完成的一切?

因爲,那顆熾熱的保護南宋武林之心,早就在林阡對他和母親趕盡殺絕時死去,那一腔激盪的留戀南宋故土之血,早就在林念昔對他痛喝“殺我百姓、不共戴天,犯我河山、雖遠必誅”流乾。

理想已隨風而逝,家國亦非我所有。既無處立足,談立場何苦。

緩得一緩,完顏賽不趁他失神,奮勇衝上前來,厲聲喝出一句:“大膽逆賊,犯上作亂!速速棄械投降!”

話聲未落便拔刀來與林陌廝拼,卻投鼠忌器始終不能救出聖上,其餘大內侍衛全都僵在一旁不知在想什麼,那個叫曼陀羅的高手若是追前來護林陌,聖上只怕是……完顏賽不果真很快就被曼陀羅拆走,餘光瞥見聖上發顫恐懼的樣子,心中自然是既驚又怒:“一羣飯桶,還不快來護駕?!”零星幾個上前與林陌交鋒,卻接連被他的永劫斬掃退,除了他長得太像畫像裡的死神林阡之外,還有個原因是……他刀法確實不弱。

“這刀法……”這刀法入了戰狼的眼,也是一驚非同小可,“正是飲恨刀法,雖氣力不足,但精湛莫名,磅礴之風不輸林阡。然而,他倆竟好像本質相反,林阡衝擊,而他壓迫,林阡刀勢拔地衝天,而他刀勢吞天裂地。”一如高峰,一如深淵,一個掀天,一個匿地,“那麼,他是否可以干擾林阡刀法,助我迫林阡走火入魔……”

心念一動,林陌作用,只怕還不止於此,見只見頭昏眼花的完顏璟,居然重返了去年十月被下毒的渾噩狀態,一邊脖頸淌血一邊喃喃念着:“朕當真知道錯了,朕不該誣陷社稷肱股,曹王,朕願將皇位讓給您翁婿二人……”

那麼,現在算禪位?林陌永劫出會州,金帝王氣黯然收!

“這……”一衆宵小和腐儒如夢初醒,豈能見到這樣的功虧一簣、碩果旁落?這才組織起了勤王和渾水摸魚,“聖上莫憂!絕不教曹王兵變成功!”形勢有變,縱使是完顏江山也不再韜晦,提攜“貔虎刀”縱身一躍,直將那始料未及的曼陀羅劈開老遠血流如注,下一刻,冷血之刀對準了林陌身上要害猛刺,又快又狠,哪裡像“因傷退下前線”。

“元兇的人……”戰狼思路和出手皆是此地最快,一手還抵着曹王身體,一手以“血狼影”隔空出擊,猛然把完顏江山從林陌身邊打開。不刻,軒轅九燁緊承戰狼攻勢提劍入局,然而在十招之內竟未能佔到上風:“完顏江山,這樣強的戰力,憑何在襄陽毫無建樹?!”

完顏匡的謀士素來一腳踏兩船慣了,此刻實在不知誰優誰劣、如何見風使舵,聽見軒轅九燁話鋒直指,頓時手腳冰涼,罕見語無倫次:“他是……”話聲未落,便死於“流矢”之下。元兇本是誠心想和完顏匡合作,奈何猝然出了這種變故?固然那謀士冷靜,但元兇自保要緊。

“曹王果然謀逆!竟敢劫持聖上!”“供出元兇,饒你不死。”“完顏江山縱橫沙場,從來只見他人求饒。”完顏江山和戰狼遠遠照面,前者竟更加無情狠戾——礙於曹王原則,戰狼不可能在聖上面前滅口,但完顏江山敢,說明他背後主使完全不在意聖上。

“王爺!”混亂動盪的刀兵之間,凌大傑總算等到了完顏永璉清醒,喜而抹淚,“醒了!王爺,您可嚇壞大傑了……”

“怎就……這般亂戰?莫要……便宜了林阡……”曹王明明還半昏半醒、說完又暈死過去,卻還是那樣的顧全大局、心中只有香林山上的全體金軍,凌大傑心中一慟,看向林陌和完顏璟,代爲下令:“還不趕緊停手!真要被林匪發現,過來將此地連根拔起?!”

“停手,停手!你們還把朕命當命?還是真的是什麼‘元兇’的人?!原是你們這羣人謀逆、騙着朕自毀長城!?”完顏璟終於清醒如常,中氣十足地下出了足以服衆的命令,聽得這話,包括完顏賽不、完顏江山在內全都或主動或被迫地收手:“臣不敢!”

“曹王絕非兇徒!朕是被人矇蔽。誣告之人全數繫獄,元奴,你知道該怎麼做!”完顏璟厲聲說罷,完顏綱迫不及待將他們拿辦。林陌察覺到完顏璟不是被迫、而是真的分清了是非,因此心滿意足地收刀回鞘。

“你……是曹王的駙馬。”完顏璟略微轉臉,鼓足了勇氣注視林陌,“好,適才你喝醒了朕,令朕醍醐灌頂,朕要好好地賞賜你……”

“我不需什麼功名,只願見林阡夫妻敗死。”林陌沒有用臣這個字眼,一是覺得完顏璟不配,二是他從小自知的狂傲。若干年來,衆人只嘆大金出不了一個和林阡平輩的才俊統領全局,非得靠着完顏永璉、僕散揆、完顏匡這些老將出馬,現在看林陌和完顏璟這樣不卑不亢、雲淡風輕地講着要林阡死的決心,不由得都心悅誠服又如釋重負。

徒禪月清扶起身受重傷的曼陀羅,看着這場亂象有平息之勢,暗暗後悔沒把消息傳出去給林阡。

“皇上,王爺傷病太重,臣等已然盡力,能否渡過此劫,只能看他自身意志……”完顏璟暫住的軍帳之中,太醫們給曹王會診後,竟給出了王爺已藥石無靈的噩耗。

“你說什麼!”戰狼大驚,一把拎起那人衣領,“王爺面聖之前,明明只是憂思過度……”

“正是憂思鬱結、積重難返,不發作倒罷了,一發作便來勢洶洶。何況他本就有傷在身,體內還有毒素未清。”太醫面露驚慌。

“務必將曹王醫好!聽見沒有!”戰狼怒極恐嚇。

“曹王他,還剩多少時日?”完顏璟屏住呼吸。

“少則幾日……”太醫在戰狼和凌大傑等人的逼視下不敢擡頭,“若能自行退熱,或許還有希望……”

“王爺素來身強體健,絕對可以自行退熱。”凌大傑一口咬定。

“朕是中了什麼邪!”完顏璟捶胸頓足。

“皇上……曹王醒了,說想見您!”那奴僕臉上越急,曹王的話就越可能是遺言,怎能教曹王府的他們不油然而生害怕!

“皇叔!”一入帳中,完顏璟便撲到曹王身上淚如雨下。

完顏永璉命懸一線,自然看不清這半真半假的嘴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皇上,臣高估了吳曦對川蜀的控制力,那裡如今……一片混亂……加之,那離林阡的大本營極近……皇上若派親信治理,務必選謹慎、強悍之人,千萬……不要親入險境……”

完顏璟驚見他一邊勸說一邊吐血,趕緊伸袖給他擦拭:“皇叔,您別說啦,先歇片刻……”

“還有,皇上枕邊,除了賈氏之外……範氏,可能是元兇的眼線……不過,臣只是猜測,還未有證據……”完顏永璉雖還一如既往關心着完顏璟,卻不再像往常那般甘之如飴。

“朕回頭就抽了潞王、紇石烈執中、完顏匡和範氏那賤人的筋扒了他們的皮,將那個幕後元兇揪出來碎屍萬段!”完顏璟想起沙溪清對自己說過,奸相胥持國和李妃、紇石烈執中都可能有勾結,“還有李妃,朕也絕不姑息。”

元兇以郢王豫王曹王爲棋,握緊潞王的手佈局,籠罩住邊角的完顏匡紇石烈執中和吳曦,幾乎沒有親手沾染過一粒灰塵。如果說他有一次到臺前,做了一件旁人不敢代做也絕對不能假手於人的事,那就是去年十月對聖上的下毒。可惜曹王府不方便對完顏璟的寵妃摸底。這個突破口,只要完顏璟肯開,那就很有希望。

“皇上,您在做任何懲處之前,都切記,千萬不要便宜了林阡……”曹王氣息漸弱,爭如風中之燭,完顏璟驚慌失措:“太醫——!”

帳中對話,只要戰狼願意窺聽,自然能夠得到全部。

他怕王爺真的去了,怕王爺的遺言說給了雜碎,怕見不到王爺最後一面。

這時候他只恨自己沒有醫術,只恨自己千慮一失,只恨自己百密一疏。

千慮一失——嶽離墓前紇石烈執中的大放厥詞,恐怕不僅是離間先帝和曹王,更加是分化僕散揆和曹王;而紇石烈執中背後的人,和賈氏背後的郢王並非一人,戰狼早就知道,只不過他查到紇石烈執中和潞王貪污的環環相扣就自以爲那是潞王,沒有再深入去調查“潞王這離間分化的計謀是誰提供”。要是多查一步,或能一通百順,何至於曹王被元兇猝然一擊!

百密一疏——原本他就怕完顏匡不可靠,所以派人緊盯着其謀士,期間,明明也看到謀士在面聖之前收到一封信,卻在尾隨發現謀士所見之人是完顏江山時,誤以爲負傷退居二線的完顏江山只不過充當着爲完顏匡與謀士傳信的角色、而這謀士是收信後合情合理不必避人耳目地迎接他來……所以戰狼纔沒有再去追究那密信,要真是截取了那密信,戰狼就可以看見信的落款不是完顏江山!

“王爺……”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他帶着無比的內疚和後悔入帳見曹王,王爺雖神智清晰了少許,卻仍是虛弱得不能坐起,太醫說並無渡過危險,隨時都還有性命之憂。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凌大傑坐到王爺榻旁,一把握住王爺的的手眼圈通紅:“王爺千萬要挺住,否則,沒把王爺照顧好,大傑無顏再見天尊大人……”

“今次怨我。”戰狼站定。

完顏永璉苦笑一聲,艱難搖頭:“不怨你……只是我好下明棋、終至於滿身破綻。”

戰狼當即攬回責任:“不。是我,放過了完顏匡、胥鼎、封寒那麼多的破綻。”

王爺一愣,帶着關心說:“此事莫告訴封寒,以免……影響他作戰……”封寒那個愣頭青,積極性影響戰鬥力。

“他怎可能不知道。”戰狼冷冷搖頭,“我早勸他,不必癡迷家業,那些對於開疆闢土有何意義?他偏不聽。是以今次的教訓,我第一個就讓他知曉。”

“段大哥,能否不跟王爺爭辯,哪怕就服軟那麼一次!”凌大傑氣得插了一句,剛巧王爺又嗆出一口血,卻是聽到這話笑了起來:“大傑,興許被他這一頂撞,我這氣發了、病也好全了。”卻是邊說邊咳,臉色蒼白,滿頭虛汗,凌大傑痛苦不已,強笑:“王爺是把段大哥看作了建安七子的陳琳嗎。”

“王爺,大傑……”戰狼不得不提正事,細說那個可怕得至今還沒有形體的元兇,“今次害了王爺的人,有一定的反查探能力,所作所爲全都利用潞王留出了干擾痕跡,才使王爺與我不可能在關注南宋時也關注到他。”

“若是從‘隨意調控潞王’着手……衛王與潞王一母同胞,關係極爲親近;但夔王與潞王,十多年前,一個在山東西路、一個在山東東路,並非沒有就近結交和滲透的機會……”完顏永璉一邊回憶,一邊難以掩飾傷口的痛苦。

戰狼和凌大傑同時看出,王爺雖還和過去一樣的愛開玩笑愛自嘲,卻明顯不是那麼遊刃有餘和表裡如一。

“從動機着手,衛王和夔王哪個更像元兇?”戰狼雖不像凌大傑那樣關心溢於言表,見此情景,卻也不忍再讓王爺說話,遂自問自答了起來,“衛王目睹親兄長鄭王被誅滿門,會否嘗試要完顏璟受到無後之報應,並在復仇雪恨的同時獨履至尊?夔王生母卑賤,血統最不純正,會否設計了這般複雜的局,意圖將所有的攔路石都搬除?”

戰狼現在不敢小覷衛王了,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這些年來衛王謹小慎微、如履薄冰,一直引不起任何人的重視,可他卻長期做着促進金國與其它國家邦交友好關係的大好事,會否也是和完顏匡一模一樣的僞面,一邊韜光養晦一邊以名造勢?瀟湘公主和李君前的風流韻事,似乎還要再深挖細掘,難保不是衛王給自己安排的輔翼或後路。

夔王?同樣表現循規蹈矩,深知出身卑微而凡事勤勤懇懇,曹王崛起之初引領大金羣雄滅山西義軍,他還在外圍幫忙清掃過殘局,那麼,他有無可能和吳曦一樣胸懷大志、嫉恨那個擋路做完他所有事的曹王?

無論是誰,這個幕後元兇、罪魁禍首,爲了擊敗他所有兄弟奪權,很可能在完顏璟之父、當時的太子在世時就已在籌謀。未料,太子死在了先帝前面,便又謀算起完顏璟的子嗣。完顏璟的洪裕、洪靖、洪熙、洪衍四個兒子,便是生在了黃河改道、完顏璟焦頭爛額治水的那幾年,然而也接二連三死在那幾年。

元兇的做法便宜了其餘兄弟,當然也有意無意地帶動起他們的野心,同時也養成了完顏璟多疑好猜忌的性格。行事最爲張揚的鄭王,首先進入了完顏璟和姦相胥持國的視線,一如沙溪清所述,“我父親謀逆是有人推動,三個奸人聯合設局、幾個家奴串謀誣告,空穴來風,無法定案,如何可以直接滅門?”現在回想起來,推動的和定案的是胥持國和完顏璟,設局的和誣告的奸人和家奴,儼然是元兇設計和安插。

再兩年,鎬王重蹈覆轍,“僅僅幾句言語違禁,就被朝廷處以極刑,包括謝曉笈、謝清發在內的王府高手全然流亡,不得不到呂梁建立匪幫五嶽。”捕風捉影者,又是何人指派?還是那個元兇,先營造輿論讓完顏璟派曹王府前去追殺謝曉笈等人、好讓曹王和鎬王后人永遠不可能釋懷;後煽風點火讓完顏璟幽禁了鎬王的一母同胞郢王十年。

又幾年,完顏璟的叔伯們似乎安穩得多,但五子洪輝、六子忒鄰全都難逃厄運,從此,更是連有孕的妃嬪都少,當真只是天命或後宮爭鬥?

近年來,元兇開始爲消除豫王而佈局,未料豫王生病薨逝而不奉陪、郢王又剛好被解除了幽禁,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元兇鼓勵郢王借弔唁爲名去收撫豫王府壯大自身,同時泄露給曹王“郢王有異心”,曹王一來防郢王不臣,二來看中齊良臣、司馬隆等人,便正中元兇下懷地去豫王府對四大高手捷足先登,從而使單純的郢王和率直的曹王結下樑子,順帶着還拖了個小豫王完顏按帶下水。

前年春夏,曹王和林阡纔剛打完山東之戰,那一廂謝清發開始作亂河東,郢王身爲一方主帥,非但不保護民衆、反而教黑虎軍與五嶽暗通,曹王和僕散揆對此很快知情,那時曹王對僕散揆說:“臨喜,我要幫皇上防的,豈止是鄭王鎬王這些餘黨。若永功也真的有了謀逆之心,則必須儘快壓制——因河東於西京和中都尤爲重要,加之北疆近期可能會有兵燹,這多事之秋,萬不可再掀內亂。”曹王和郢王的樑子進一步加深,只怕也在兇手計劃之內。

前年秋冬,蘇慕梓給林阡在隴右後院起火,曹王險些就能把林阡徹底剿滅,孰料偏偏有個雨祈公主離家出走、和雪舞公主一同落入土匪手中,連累金軍敗戰,白送莫非翻身,林匪絕地反擊,從此再無敗績。這顯然不是曹王願見,但更不可能是郢王故意。曹王郢王矛盾第三度激化,無非有元兇在穿針引線。

去年夏季河東之戰,曹王和林阡在郢王家門口打,不用說,也是元兇攛掇得郢王動心,意圖趁林阡在場把曹王除在他轄境,誰想到聖上扮作了一個普通謀士剛好在曹王身邊對弈,郢王一邊露臉一邊露出了狐狸尾巴。惱羞成怒的郢王,眼看“一心爲公”的曹王從黑虎軍不停挖牆角,豈能不對曹王更加憎恨,裂痕四度加深。

去年九月河東完顏璟行蹤暴露被林匪擄走,確實是潞王做賊心虛、想要掩蓋自己的貪污罪名,對此,元兇無需費多少推動之力,潞王自己就迫不及待。

一旦時機成熟,元兇便爲十月裡郢王豫王曹王內鬥事件的所有人分配了專屬的戲碼、並把準備已久的潞王按在了那個幕後黑手的位置上看戲、看完了享受好了自然而然就成爲他的替罪鬼。

三王內鬥的最大前提就是聖上無意識、“被人謀害、即將駕崩”,所以他通過範氏給聖上下毒,確保內鬥完了聖上自然醒。內鬥無論勝者敗者,盡皆會被聖上視爲逆賊,他卻成功置身事外。

因此,繼鄭王、鎬王之後,元兇又同時送走了郢王、曹王和豫王——“這些,原先我們都梳理過,可惜,我們都以爲那是潞王。”今次,其實潞王也被送走了吧,勝了便拆橋,敗了便滅口。

元兇,衛王還是夔王?之所以不朝對方下手,可能是覺得對方的能力或血統對自己構不成威脅,也有可能正是爲了給自己找一張盾牌。毋庸置疑元兇更喜歡“擇強而攻”,但令元兇失望的是,那個最強的曹王,竟然一直沒被攻倒。

“其實,元兇早在黃河改道之前,便已算計起了王爺,對嗎?”凌大傑轉頭時忽而怔住,原該聆聽戰狼分析的王爺,竟體力不支睡了過去,臉色慘白,間或囈語。

囈語的是什麼,段煉?父皇?月兒?暮煙?

元兇最早對付的那個人,當然不是鄭王而是曹王!所以,淵聲濫殺的無辜是他代勞,柳月母女的地宮是他出賣,泰安、會寧,分別給了巔峰期的曹王兩大致命打擊。元兇做了太多完顏雍和完顏璟爺孫倆想做而沒做的事,儘管若干年前沒能直接消滅那個堅強的曹王,沒關係,那就慢慢地一步步地間接熬幹他,老天都助元兇,借鳳簫吟之手讓完顏璟越來越不喜歡曹王、同時、借林阡之手讓完顏璟也不是那麼倚重曹王——這個外強中乾的曹王。

“元兇沉得住氣且佈局精妙,便算是林阡和公主,也都是他的棋子啊。”戰狼聽見王爺囈語暮煙,纔跟着這麼稱呼。

“段大哥,別再叫她公主,她不配。”凌大傑含淚低聲,殺機深重,“王爺到今天這一步,全然是她鳳簫吟所害。王爺若有事,她休想活命。”

那個最強的曹王,一直沒被攻倒?那只是今日以前啊。

今日香林山上曹王心力交瘁吐血倒地,標示着大金朝支柱轟然坍塌,他們每個人都霎時看清楚,曹王爺不是神,也是血肉之軀也有七情六慾,他的三子兩媳全在隴陝戰場遭遇林阡算得上無人生還,繼承人只剩一個遠在北疆還不被承認的長子君劍。這個本就病倒的王爺,先發現背後相托的僕散揆不信他,又發現敬愛一生的父皇不信他,後發現挖心掏肺的侄兒不信他,怎可能不受迫崩潰。

戰狼那般冷血之人,怎可能放過林阡夫妻?但他比凌大傑更加清楚,曹王雖是被女婿女兒打敗、卻是被自己人裡的宵小摧毀的,王爺和黃河一樣,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守了一夜,天明之際出得帳外,看到那邪魅男子似乎也一夜未睡,半身伏在這山峰原有的石桌之上,修長的手指時不時地去勾勒還沒褪去的月色。

“喝酒了?”他看見這條毒蛇眼神迷離、體態灑脫似醉,微微一愣,坐到毒蛇的對面。

“不曾醉……”軒轅九燁微醺,明顯心思繁複,“喝了沒有幾口,這酒實在太渾。”

軒轅九燁無意識地搖了搖杯中酒,直到那混溶的清濁徹底區分、才勉強喝一口上面的清酒,連續幾回都是如此,細節出賣心情,逃不過戰狼的眼。他和軒轅九燁處事不同,軒轅注重清濁之分,而他主張寓清於濁。

“師兄弟們去後,你算過了天命。”開門見山。

軒轅九燁微笑:“瞞不過師兄。”

“你不信我。”

“我只信天命。”

兩個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卻都冷峻打量着對方,想看透對方到底在想什麼。

“天命確實暗示了你我之主的命格,可爲何幾十年前顯示的卻在金朝?”

“不能因爲千萬載沒有一變,就以爲天命永遠不可能改變。”軒轅九燁眸色一冷,雖然他也很憎惡那個莫名其妙揚言對他見一次揍一次的魔鬼,但是,“或許,林阡真是獨一無二的,沒有林阡也不會有別人出現,整個金宋都或多或少打上了他的烙印……”

“昨日你難道沒有看見,那個和林阡命格相同的人?”戰狼說不清這是急中生智還是早有印象,林陌那個模糊的影子,在心頭驟然鮮明、直接出口,理直氣壯地去說服軒轅留下。

“什麼?”軒轅九燁臉色劇變,似也想起了這個曾經被自己視爲棄子的駙馬,以及同樣一句天定的讖語“阡陌之傷”……“林陌?”

“先前我在南宋潛伏,也算看着他長大,深知他文韜武略卻鬱郁不得志。”戰狼一邊描述,一邊對軒轅九燁察言觀色,“如今機緣巧合,他的決心是與林阡對抗到底,態度強硬得連聖上都軟倒在地。若是曹王府交給他來領導,你可願意助他一臂之力?”越說下去,戰狼越覺得尷尬不已,因爲若干天前他對薛煥親口否決過阡陌之傷,說“我從東線回來,林陌孤家寡人,根本無法成事,如何能與林阡一較高下?”

“他?”軒轅九燁笑而搖頭,目中一縷明顯鄙夷,“寧可自戕也不願去報復南宋江湖、新娘被親生哥哥搶走還不爭、說什麼眷戀祖國大好河山的懦夫?”

“那是過去。過去我也遺憾地看見他只退不進、只守不攻。”戰狼搖頭,“物極必反,退到極致必有反擊。是時候讓林阡月盈則虧,由他林陌打一場絕處逢生。曹王府將會爲了王爺全力支持。”

“然而,何時纔到‘極致’’?”軒轅九燁繼續否決,“單是那場掀天匿地陣,金軍也爲他犧牲了不少人,他雖抱歉惋惜,仍然不曾爲了這些死去的‘戰友’去敵對他曾經的家國。南征之時,僕散大人強行將他塞在紇石烈子仁麾下,然而他卻做了徐庶、建功立業還不及他家僕崇力和東方文修多。”

“現在就是極致。東線這經歷,看似他毫無建樹,實則已脫胎換骨——臘八前夜我從建康撤離,後來才聽聞,同一晚他被所有故知孤立,連難得全心信任他的崇力也死在了鳳簫吟手裡,終於徹徹底底地一無所有。那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從那之後他性情大變。如今重回西線,他已和離開前的徐庶不同,否則,怎可能參與亂局還劫持了聖上?”

“師兄的意思是……”他也想起漩渦裡那個人的眉眼,酷似那個只攻不守、堅毅決然的林阡。

“他給自己的繮鎖,全已被林阡和鳳簫吟刀劍斬落,如今根本對南宋江湖充滿憎恨,也完全丟棄了過去的個人志向,很容易就被推動而不再自控。至於什麼故土、家國、百姓?他早是個無家無國無立足境地之人,對他而言金宋的家國有何區別?本就沒什麼區別。所以,給他看我方軍民的困頓,他自會觸動,必當仁不讓。萬事開頭難,上陣便下不來。”戰狼出謀從來神速。

“也好。可以循序漸進,將他推上戰場、從外圍向林阡切入,總有一天,他二人會正面遇上。”軒轅九燁終於完全接受,重新看着杯中酒,或許師兄說得對,林陌纔是天命所歸?是天命埋伏在林阡後面的那一個?

被戰狼和軒轅九燁這兩個陰謀家徹底料中,初到會寧,八方受敵,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這裡和東線完全相反,一直是林阡對金軍壓迫包圍。望着金軍的滿目蕭條林陌本來就有些悲憫,又有十三四歲的尋常小兵對他哭求,大人,適才有個林匪將我哥哥生擒去了,我追不上、打不過,您能救他回來嗎,那小兵,像極了多年前他在建康看見的崇力:“哥哥病了好多天啦!大夫說要喝雞湯……家裡買不起雞湯……”

他雖只是沿途經過,卻終究主動上陣救人,然而這一上陣,便註定覆水難收。戰狼只是那麼悄然而然的輕輕一推,便給了林陌一次看似不起眼的服衆戰功,並且逼迫他踏上了公然和林阡敵對的戰路。

逼迫?沒有,一切都是剛剛好。這是他最理想缺失的時候,這是他最渴求擁躉的時候,從不起眼的當地土匪到真正的抗金聯盟,從華一方的大弟子到華一方,所謂的“林匪”,一次比一次大,一個比一個熟悉,他怎可能猜不到曹王府在想什麼。先前已經被騙過一次又一次,他怎會看不透戰狼的伎倆!可他漸漸發現,原來他是自願的。

一味的隱忍、退讓有用嗎?揹負了那樣多的冤屈還一聲不吭、諸事不問,只想維護着胸中那顆被越削越薄的初心,結果卻又換來了什麼?!蜀人還是把他視爲奸細、淮民還是把他視爲仇敵,他就跟曹王一樣,越謙恭越被得寸進尺,他不要重蹈覆轍當第二個曹王!於私,他還有養父、母親、崇力、自己的仇恨要雪、公道要討,於公,他也不能任由着某些人假借“大義”之名行不義之事逍遙法外——

諸如華一方那些道貌岸然之輩,憑什麼說他們才能一統天下而非得由我林陌犧牲!爲何必須是要用我的血來爲林阡的功業鋪路、林阡他又到底是神是魔?我、又何苦一定要爲了維護他們的利益、被追殺到天地不容還要爲他們忍氣吞聲?不再逃避,不再束縛自己,最好的辦法、最快的途徑,便是繼承曹王的所有資本,堂堂正正地站到林阡的正對面,奪回本屬於我林陌的清白和尊嚴、原屬於我林陌的刀和目標!

剛入金的時候他想先去北疆、遠離南宋,過着與世無爭、非阡非陌的生活,然而他慢慢徹悟,像他這樣的人,註定遠離不了紛擾,不爭便一定會被宵小們趕盡殺絕,爭就必須凌駕於林阡夫婦之上。可笑的是,他自保還擊唯一的辦法和途徑,居然是這樣一個極端的手段——“那個你曾經想保護的國,最後你不得不傷害它。”

他何嘗願意,但別無他法。那些,註定都是曾經了,河山、民衆,和武林、江湖一樣,真的沒什麼好熱愛好留戀,因爲,他連有關國別的理想和愛恨都沒了。能有的,也只關於正邪而已。

或許,他連抽刀去殺完顏璟都是故意的造勢,他當過那麼多年的林阡,怎麼可能胸無城府——戰狼,尉遲和,做過他那麼多年的岳父。在知道尉遲和就是金國奸細觀察了他林陌半輩子的那一刻,他一邊加深了秦向朝是被冤枉的觀點,一邊意識到戰狼本就對他重視、必會把他視爲曹王府的救命稻草、心甘情願地把曹王府嫁接給他。

這樣的合作,會是雙贏吧。

與此同時,那個你曾經想推翻的國,最後你也不得不依靠它……

過去他雖站在金國卻是脫節的,現在他真的成了金將、手上沾染了宋血,他看着腳下和眼前的滿目瘡痍他有時候當然也會迷惘,換個方位看,其實也一樣?十室幾人在,千山空自多。驚回顧,今夕是何夕?

命途說來也離奇,在曹王屢屢失去意識的病危時刻,作爲被林楚江放逐的、不被南宋武林承認的兒子,他取代了曹王那個被放逐的、不被金國朝堂承認的兒子完顏君劍,在這誰也料不到的泰和南征末尾,順理成章地成爲了曹王府的新主。

這,纔是開始而已。

時局本身就風雲變幻,對於道聽途說之人,這番風起雲涌真可謂更加猝不及防。

幾日後,紇石烈執中聽說,一旦班師回朝、完顏綱就要來對他嚴刑逼供,聞言紇石烈執中大驚失色,唯恐自己死在這完顏綱手上,如坐鍼氈都不敢從楚州撤了。纔剛決定不撤,畢再遇又打過來了他媽的!

同期僕散揆聽說完顏永璉倒下,只怕自己好心辦了壞事,既悔恨又擔心,病情愈發嚴重,見駙馬久久不好,東線的太醫院合力排擠走了官職低下的張從正,指責他的攻下派欲速則不達。

襄陽,完顏匡才收到謀士來信說“江山是鬼”、“重新擇主”,接踵而至的卻是謀士死於流矢、以及曹王倒掉而林陌突然崛起……還沒來得及恍然“難怪江山對南宋情況那麼熟知,只怕幕後黑手長期關注”,便愕然“林陌又是哪裡冒出來的……”

值得一提的是,謀士信中說決定依從新主時,他其實有過一絲不悅,因爲他不想“依從”,不滿意謀士把他和元兇定位不平等、甚至事發時還損傷了他完顏匡的名譽非得求元兇幫忙洗白。沒想到林陌突然冒出來截胡,這下子局面真是峰迴路轉,反倒成了幕後元兇欠了完顏匡一個人情。原來,聖上很快就着人來調查,完顏江山是你派到會寧去的嗎?

其實他是派完顏江山去萬州密會吳曦的、而完顏江山也明顯沒有因傷退居二線,果然是元兇潛伏在他身邊的眼線啊,完顏匡心底雪亮,便賣了這個人情給元兇:“是,匡的謀士形跡可疑,匡唯恐他悖逆自己,便着了完顏江山假裝退居二線去監視他。”“原來如此啊,那麼元帥和祿禧的私下會面,是?”“約定裡應外合,爲聖上和曹王攻襄陽、滅南宋。”酒席上,完顏匡三言兩語就把謊圓了過去,哄得那個文官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漏了“聖上”二字。

聖上會相信我和吳曦沒投曹王的,因爲,聖上現在寧願相信曹王。所以,我完顏匡還是個憨厚老實人,一切都是我的謀士居心叵測。

如是,借了林陌東風,完顏匡對那個幕後元兇便翻到了上風。

實則他對這個元兇比對林陌更感興趣:太厲害的角色,棋盤裡擺下了金宋所有的風流人物,差一點點就成爲我完顏匡的傀儡首選,可惜現在我又得審時度勢。好在,這個完顏江山,會成爲我兵行險着的新謀士,受了我的恩惠幫我打襄陽之戰、同時、和你這位元兇互探虛實。

是啊,你確實很厲害,騙潞王幫你組織暗網,推動郢豫曹鷸蚌相爭由你漁翁得利。尤其曹王,數十年來,你烘托着他上巔峰,同時也着手對他挖根基,等他上最高你挖他最低,如此,便可輕鬆竊取曹王成果,對他取而代之。

你是誰,你會想到,這盤棋出了個黑白之外的顏色?

你是誰都可笑至極,機關算盡,卻爲他人作嫁衣!

其實,這盤棋本身或許有第二種走向,就是林阡到場、一舉俘虜了大金所有的王公貴族。可惜,徒禪月清一念之差,沒有及時通風報信,事發後才告知林阡香林山上的一切,爲此也懺悔了好幾日。

不過林阡對月清回信說,月清的判斷是正確的,那日戰狼嗅到了宋諜的存在,安排在側的控弦莊既保護曹王和完顏璟,也在伺機“剔出更多”海上升明月……月清的消息根本不可能傳出來,只會斷送他自己,香林山上所有人恐怕就以他爲衆矢之的了。

“那便好……”徒禪月清這才慶幸,那日自己確實理智,在人羣裡“情不自禁地高喊我來給王爺代罪”,優異表現得甚至騙過了那個一向逮內奸很準的戰狼。

戰狼感謝徒禪月清和曼陀羅那日的仗義出手,對正在養傷的他們說:“月清,曼陀羅,王爺本不想見到你們,然而,西線確實得有你們分憂,你們可願意做駙馬的麾下爲他分憂?”

“駙馬?”哪個駙馬?

徒禪月清驚詫地發現,距上次他和主公報信不過幾天,林陌竟成爲了金軍的中流砥柱!主公他們,應該也已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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