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右決戰,如果說軒轅九燁千慮一失,終究忽略了洪瀚抒、孫寄嘯這些祁連山領袖和盟軍的人情,那麼曹玄,就是他沒想到的蘇軍和盟軍的人情。∷∷,
在楚風流和林阡鏖戰最爲激烈的關鍵時刻,曹玄率領蘇氏兵馬重新站隊、出奇制勝,令軒轅九燁出乎意料猝不及防,戰敗時才明白這個人在這一戰一直都是有所保留。
這一戰?豈止啊!那一刻蘇慕梓多想告訴世人:隴右這麼多場戰爭,他一直都該更強!
所以蘇慕梓眼看麾下撞圍大獲全勝、卻只覺大勢已去、萬念俱灰、氣急敗壞!然而,他有什麼證據控訴曹玄纔是藏得最深的那個人?!
值得一提的是,最近忙於給盟軍制造不安的黃鶴去,若是把謠言從孫寄嘯、藍揚、赫品章等人撤回到曹玄身上,譬如中傷說曹玄本來就是林阡的人……很可能事半功倍,可惜他沒有,他沒有,也是拜蘇慕梓所賜——
曹玄,是蘇慕梓自己親口抹黑的金國奸細、是證據確鑿的“楚風流所安插內鬼”!
關於曹玄不慎流露的破綻,世人或不曾關注,或信息缺失,總難聯繫到曹玄刻意韜晦這一層,可蘇慕梓明明掌握真相卻無法辯駁,是因爲壞事做絕、狼來了——當戰事落幕,衆說紛紜,一切屎盆子都往他頭上扣,他沒做的壞事也全算他做了,他的話前後矛盾還有什麼可信度?
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
寧可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蘇慕梓,萬料不到有個人接近他就是爲了負他,不顧一切地負,不擇手段地負。真教他大開眼界,這是怎樣的報應?惡人自有惡人磨。
那腳步,愈發近了,越來越重,朝着他被軟禁的地點。而他,真沒想到。今時今日,他心裡會出現一個比林阡更恨的角色。他,連就地撕碎那個人的心都有!
那個人,來見他,是想作爲勝者羞辱他?是滿臉愧疚來對他道歉?或是,竟還指望着幫林阡勸降他?悲哀在於,無論是羞辱道歉還是勸降,曹玄今次來,都宣告了同一點:曹玄是林阡的人。
這些年來林阡一直倡導官軍義軍合作。其實蘇慕梓是看在眼裡的,所以在走投無路的那晚重逢曹玄的第一刻,蘇慕梓心裡也一閃而過“曹玄會不會是林阡派來的”?這幾日,蘇慕梓不是沒有過捶胸頓足後悔不迭,爲什麼他沒有繼續懷疑下去?就因爲田若凝戰死、耿直犧牲?因爲這些不符合林阡的作風、林阡不可能犧牲自己人去放縱金軍……
是的如果走迂迴路線會害人林阡是不會做的,但是誰想到這些都是曹玄的意思?這居然是曹玄爲了幫林阡而自己拿捏的主張!雖然這條路複雜、曲折、危險,可是卻能夠一勞永逸。
蘇慕梓怎麼可能想到,曹玄竟會想林阡所想。併爲了他鋌而走險!爲了林阡曹玄可以自發行動,孤軍奮戰。寧可承受誤解,也要臥薪嚐膽!覃豐也一樣,繫獄了那麼久,一句也沒暴露曹玄要做的大事。他們,都不是臥底,因爲從沒和林阡交流過哪怕一次。但他們又是臥底,哪怕形單影隻,心裡都堅守着獨獨一份使命……
“曹玄,你還有臉來!?”簾帳掀開,凜冽的冬風猛灌進來。蘇慕梓仰頭冷笑,臉色鐵青地睥睨着那個他一直視爲走狗的叛徒。
曹玄豈能不知他已知曉,腳步停在他鎖鏈邊緣,低沉而悲傷地說了一句:“二將軍,對不起。”
“林阡給了你什麼好處,你竟這樣地效忠於他?!”蘇慕梓惡狠狠地回過臉來直衝他一問。
“抗金北伐,他是當世第一人。”曹玄簡短且堅定地迴應。
蘇慕梓表情一凜,原以爲曹玄會語塞,原以爲他會沉默,沒想到他是這樣回答,驚得語調都變了:“曹……曹玄你在講什麼笑話!這南宋官軍,也是你當年一手扶植起來的,你怎能糊塗成這樣、竟心向一個草莽?!”他不明白,爲何甚少崇拜別人的曹玄竟然會對林阡心悅誠服到這種程度。
“是的,沒有人比我更愛這南宋官軍,所以我不願見它走上歧路、越陷越深、萬劫不復。”曹玄眼神裡劃過一絲傷感,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
“你既這般熱愛官軍,就更不該向林阡臣服!如今川蜀,官軍比義軍地位低你不知情?!”蘇慕梓一直以爲,曹玄既然這麼熱愛官軍心疼他們,那曹玄就是最沒可能向義軍低頭的那個人。
“自己若有脊樑,怎會低人一等。原本官軍義軍就是平等,何必爲了那點優越感而不平衡?”曹玄的態度令蘇慕梓完全意料之外,若真把官軍看成辛苦栽培的孩子,哪會只知道溺愛不懂得爲他們引導最正確的命途。
蘇慕梓瞠目結舌多時,歪着嘴兇惡地笑起來:“好,好,我好糊塗啊,殺了個和我理想一樣的諶訊,留下個與我不一樣的曹玄!”
蘇慕梓現在總算看仔細了,曹玄和他是道不同不相爲謀。如果說,蘇慕梓和諶迅的理想都是“代表官軍抗金”,曹玄卻是純粹的“抗金”。蘇慕梓名義抗金,愛的是那個名,而曹玄是實際抗金派,愛的是那份念!因爲是這樣純粹的理想,曹玄並不認爲官軍低人一等,而且在主公林阡的努力下,現在的官軍和義軍恰恰是最平等的。
“諶訊如果活到今天,也未必不會歸降主公。”曹玄的語氣裡,竟藏着一絲驕傲,他稱蘇慕梓爲主公的時候,從未有過這樣的語氣!!
蘇慕梓這才發現他對林阡竟有如此深的信仰和依賴,甚至不比抗金聯盟任何一個將領少,氣不打一處來蹣跚站起一把抓住曹玄衣領:“曹玄,誰我都懷疑過會是林阡的人,唯獨你,我剛懷疑就排除了!堅決地排除了!因爲你。是南宋官軍的頂樑柱!因爲你,是唯一一個,曾與我父親志同道合的人!你……你怎能背叛!”見曹玄毫不動容,蘇慕梓知軟化無望,語氣一轉折竟成要挾,“可是曹玄。你別忘了,你是個和金軍合作過不下一次的人,你是從跟隨我父親起就屢次越界、堪稱越界最多的人!!你與楚風流私通的案底,會令吳曦和林阡對你永不重用!”
“重用與否,有何所謂?”曹玄一笑,如斯鎮定,“二將軍,卻是你,不懂你父親了……不錯。蘇大人也曾經屢次與金軍合作,那是因爲,這世上沒有絕對的朋友和敵人;就像我,進入隴右以來所有的越界表現,也是爲了取信於你,做大事不拘小節;我曾不止一次包容你和楚風流共謀,是因爲只要沒有摒棄抗金的理想,即便和義軍涇渭分明勢同水火也是無妨。我會認爲你和你父親一樣,這些你都沒有絕對的錯誤……錯卻錯在。你終是逾越了那個‘度’——在約束條件變了的時候,無論你有沒有將黑鍋推給我背,都表示你已經摒棄了那份榮耀。那份抗金的榮耀,你父親,顧將軍,甚至越寨主。都不曾徹底遺棄。”曹玄理直氣壯,說得蘇慕梓無言以對。
而蘇慕梓之所以震驚原地一時間沒有說話,是因爲曹玄下一句堅定的評判:“你在白碌的那一戰,只要能剋制、不幫金軍打出對義軍的致命一擊,就完全守住了底線。那是我給你設的底線。也是你父親一貫的底線。你打破它,就等同於殺了你父親。弒父。”
“弒父”二字如晴天霹靂,直接擊得蘇慕梓呆立原地,久矣,才發現自己臉頰有未乾的淚,慌忙驚醒一把推開曹玄,冷笑起來,面部扭曲,憤怒質問:“哈哈哈哈,父親堅守底線的下場,還不是被林阡一刀斬去了頭顱?而你曹玄,口口聲聲抗金,卻忘記了我父親的血仇!你說我殺了林阡就是降金,那林阡殺我父親算什麼!啊?!”
曹玄的鎮靜與蘇慕梓的激動對比鮮明:“蘇大人被林阡斬去頭顱的原因不是因爲堅守底線,而恰恰是動了打破底線的念頭,咎由自取,或許他臨死前也後悔過……而我們這些活着的人,真正的報仇,不應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而該是完成他遺憾、後悔的那些事。”
一邊說,一邊注意着蘇慕梓的神色,並沒有任何改善,任何觸動。曹玄知道,蘇慕梓的心,早已被仇恨蝕化。其實蘇慕梓是記得那些底線的,但是恨太多了,連把對越野的恨,都強加給了林阡。
是以曹玄說到最終,化爲一聲嘆息:“既然你不能守住那些屬於你父親的榮耀,那便由我曹玄來守。”
蘇慕梓等他說完了,面色未改,但肢體漸漸冷靜了下來,此刻忽然形容乖巧地看向他,特別輕聲地問了一句:“也就是說,白碌那一戰,如果當時我守住了這條底線、這些榮耀,你會願意繼續幫我、殺林阡、奪官軍在川蜀的抗金先鋒旗的。是不是?”
營帳裡忽然一陣死一樣的沉寂,空氣在他們之間的流動都僵化。
曹玄怔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才終於打破那可怕的沉默:“其實,官軍只有跟隨林阡,才能守住那份榮耀……”這句回答,一語道破,他根本就一早站在林阡的立場上!
蘇慕梓猛然爆發,猙獰地雙手拉直了鐐銬,癲狂地撲倒曹玄套住他脖子要將他勒死:“所以你說這麼多有什麼用?!當夜無論我守沒守住底線,你都一早就是林阡的人了!預設的立場就是這樣,何談後面的那些!”
曹玄未曾設防,被他壓倒勒住脖頸,蘇慕梓儼然是使盡了渾身力氣,縱使曹玄武功高強也幾乎喘不過氣更推不開他,唯能調勻氣息,將蘇慕梓的雙手扳回半空中停住,兩人僵持許久難上難下:“是的我一早就是林阡的人,我早已決定將川軍都帶回正道。至於你守沒守住底線,只是決定了你還有沒有良心、能不能回頭、我留不留你性命,僅此而已。我根本不會殺林阡的,否則,官軍義軍,都抗不了金。你不在川蜀多年,不知道舉國都要北伐了……”
“真可笑,真可笑……”蘇慕梓笑得滿臉是淚,和曹玄一樣筋疲力盡,“所謂殺林阡,奪先鋒旗。都是幌子!!最不惜殺林阡的人,最是林阡的人!哈哈哈哈……”
曹玄對林阡是真心的,怪蘇慕梓沒有早看清楚這一點,曾幾何時那麼識人的他竟沒有看懂曹玄的哪怕一個層面!
所以蘇慕梓後悔他怎能不後悔啊,曹玄的目的只是想官軍義軍統一北伐,偏偏蘇慕梓看錯了他以爲他權慾薰心意在川蜀,因爲看錯,才決心利用他的弱點讓他做替罪羔羊,不料他壓根就不在乎名譽而只有信念。終於在蘇慕梓弄巧成拙,反而給蘇軍和川軍看到了,什麼叫做兔死狗烹……
“我來隴右的目的是讓川軍和蘇軍都回頭是岸,而同時把你控制在一定的度、救你性命。”曹玄蓄滿力氣一躍而起,擒住蘇慕梓手腕將之反壓,他是想救蘇慕梓不是爲了黑他,卻是蘇慕梓自己黑了自己。
“曹玄,說得好聽!你來隴右。是爲拯救,還是加害!”蘇慕梓雙手被縛眼中卻射出一道刺骨的寒光。“曹玄,你根本就是想斬草除根吧!”
曹玄未想自己一番苦心遭到這般否定,一時之間並不懂蘇慕梓說的是什麼。
蘇慕梓轉臉看他,面上全是得勝的詭異笑容:“我想知道,你是我們曹範蘇顧的內鬼,是麼?”
曹玄瞬然蹙眉。似是想到了什麼。
這句話,原是短刀谷內戰時期,顧震在牢獄問範克新的。曹範蘇顧的內鬼,是顧霆、範克新嗎,還是這個。蘇降雪顧震死也想不到的曹玄?!
“豈止隴右之戰韜晦,你從短刀谷內戰就韜晦了吧,否則,一個人的武功,怎會短短几年躍過這麼多的層階?!百里林的內戰,你不是沒有可能把林阡殺死,你是刻意藏住了鋒芒、沒有對父親盡心盡力。”蘇慕梓冷冷道,“你言之鑿鑿,說官軍和義軍的涇渭分明‘沒有絕對的錯誤’,只要不觸犯抗金原則,便只是內耗、只是各爲其主而已,可是你,雖然沒有將之定位爲‘錯’,卻從那時起就不覺得父親是‘對’,你從那時起就給自己重新找了個‘主’。”
曹玄動作僵在原地,表情微微愕然。
“曹玄,於是你甘心成爲林阡傀儡,可是,卻把我川蜀官軍,整體賣給了他!從此之後,川軍整體都不復存在!而我這個唯一的根,也死了!”蘇慕梓還在手舞足蹈地瘋言亂語,曹玄突然開口打斷了他——
“我會好好照顧慕涵。”曹玄對着蘇慕梓長篇大論的控訴,竟然反常地只答了這七個字,究竟是理屈詞窮,還是心如死灰?
“你還沒有回答我,究竟是不是你!”蘇慕梓怒氣衝衝,當此時曹玄卻答非所問地、屈身跪在地上,似要對他行禮。
“曹玄!?”蘇慕梓錯愕,大怒,“你把話說清楚,這,這,這是什麼意思!這算承認了?!”
“曹玄到二將軍身邊時便藏異心,說到底,欺騙了二將軍,隴右之戰從始至終對二將軍不起,必須向二將軍道歉、這一拜、是曹玄今日來意。”
“你可知,殘忍地給予機會再剝奪,不如不給!”蘇慕梓側身,拒不肯受。
“但我是爲了給更多人機會,也確實給了更多人機會。”曹玄說時,冷硬至此,“這一拜之後,過往恩怨,便一刀兩斷。”
“你說勾銷,便是勾銷?!”蘇慕梓怒不可遏。
“這幾日靜寧攻堅,曹玄在主公的手下,戰功顯赫,一鳴驚人,也是曹玄的刻意爲之,曹玄希望世人能明白,只有主公才知人善用,也警告世人,跟隨庸主必然明珠暗投。”曹玄冷眼看他,不由分說再拜,“這,到底是借用了二將軍給主公墊腳,是曹玄戰後對主公不起之處,是以有這第二拜。”
“曹玄你……你!”蘇慕梓暴跳如雷,想撕碎曹玄的手卻再也提不起氣力。
“曹玄原想保住官軍和二將軍所有人的名節,不料二將軍一念之差,承擔了官軍的所有罪名,自此,官軍全白而二將軍一個人黑……曹玄本還惋惜。但轉念一想,二將軍你是官軍的主公,應當受這苦難。曹玄爲二將軍這善舉,替官軍向你第三拜。”三拜起身,竟似要走,曹玄對蘇慕梓的愧疚之情。竟這麼快就釋懷,也沒管蘇慕梓同不同意!
“曹玄,向我道歉和羞辱我,你竟能同時做到,真是了不起得很。”蘇慕梓冷笑起來,也不指望曹玄承認罪行,“爲何不幫你那當世第一人的主公,求我投降於他?那樣一來,對官軍義軍的聲名豈不更好。”
“何必白費脣舌。唯一對你歸降有信心的曹玄,白碌那晚便已經死了。”曹玄腳步不停,頭也不回,說到底道歉變作擲下重話,也是蘇慕梓自己自找。
蘇慕梓偏不教他這麼快就釋懷,陰冷地在他背後笑了起來:“曹玄,我不會原諒你的,活着不會。死了化成厲鬼也不會。還有,紙裡包不住火。你賣主求榮,終有一日官軍會清清楚楚,到那時,你就會明白,真正拋棄了信仰的人,究竟是誰。”
與蘇慕梓當面對質之後。曹玄的心情顯然有所影響。有影響,卻也是該受的。
到底是曹玄對不起蘇家在先,道了歉也不會就對得起。因爲不可能有彌補和救贖,曹玄不奢求當面說出一切就能達到自己心情的放鬆。他對蘇慕梓,本也沒有抱存希望。將心比心,曹玄如果被人這樣背叛,也斷然不可能原諒。
說到底,之所以要見蘇慕梓,只是爲了讓他對整件事情看得明白點罷了,當然,曹玄也是爲了自己能進一步地看清楚蘇慕梓……
如今,只能長嘆一聲。或許他和蘇慕梓在看仔細了對方之後,獲得的都一樣是絕望。
“曹將軍……”覃豐看見他便走了上來,顯然是想問他這場見面的情況。
曹玄搖了搖頭:“罷了。我去看赫品章吧。”
過幾日就要動身回川蜀述職,他想在臨行之前完成這件說簡單也簡單,說艱難卻艱難的勸降。
說好要隨林阡一同前往靜寧的吟兒,在動身之前卻因事耽擱、不能成行,因此未能作爲勸降赫品章的第一人。
事出突然,原是有陌生來客強闖祁連山大軍、執意要見到洪瀚抒本人,要他說身份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藍揚、陸靜因不認得他且不明來意而必須阻止。那人一言不合,直接列陣就打,雖隨從不到百人,卻個個都是高手,其中有五到六人尤其精湛、堪稱一流。
此情此境,藍揚當然不可能動用祁連山的兵力把摩擦上升爲戰事——誰知這些不速之客是不是黃鶴去挑起的又一場陰謀?存心要祁連山轉移注意力調動駐防大材小用,繼而有金軍從意外之處突然出現奪城!?即便不是黃鶴去刻意挑起,也能被黃鶴去加以利用。
須知,祁連山內亂剛平定不久,金兵在石峽灣不會沒有秘密據點和留下的潛伏者,只要駐防兵力調動,只需幾個精銳潛伏足矣,山東之戰楊宋賢便是那樣奪了嶽離的馮張莊。
因此藍揚決定,爲了石峽灣不節外生枝,不開戰,只武鬥,“駐軍各司其職,無我命令,不得調動”,指揮之才,不在話下。然而武鬥卻註定吃虧,因孫寄嘯宇文白都在莫非身邊、西吉前線,藍揚和陸靜雖也高強,終究在高手人數上佔了劣勢,所幸盟軍在當地剛好有幾位高手、及時出手相幫,總算將那六個一流高手壓制,可惜不能擒拿、而是相持不下,足見武功幾何。
雖然沒有上升到戰事那麼嚴重、不會被金軍尋獲戰機,可再這麼耗下去難免有所損傷,如何能夠袖手此事。
聽聞情況的第一刻,吟兒心忖來人如果是瀚抒的新仇自己或許認得、瞭解來龍去脈後也可能更順利地平息事態,因而當即決定改變行程、要幫林阡儘可能地抑制這後院起火,但因此時離小虎妞出生極近,加之對面高手衆多,林阡在有楊妙真貼身保護她的基礎上,還另派了洛輕衣在她身邊協助。
怎料來人卻不是韃靼四傑也不是隴陝流寇,而是……吟兒見到的第一刻差點忘記來意拔劍相向的……李純祐!
她在見到這個人第一刻的心情和蘇慕梓見到曹玄如出一轍:“你……你怎還有臉來!”
“盟主?他是誰?!”聽出了端倪,藍揚着緊問,陸靜也臉色驟變:“盟主?他可是大哥的仇敵?”
“豈止仇敵。他還做了對不起瀚抒的事!害了他!”吟兒想到瀚抒去得突然、連他自己在西夏的名譽恢復都還沒來得及看到,情之所至,淚流滿面。
“國師夫人,瀚抒他,他,是真的。已經不在了?”李純祐原還帶着希望的眼神,在看到吟兒淚流的這一剎全然黯淡。
“住口!你不配叫他瀚抒!”吟兒眼神一厲,惜音劍徑直鎖住他的咽喉,西夏一品堂靠前兩個當即要向吟兒動手,妙真和輕衣一槍一劍齊齊攔擋,一品堂顯然沒有料到這兩個美貌女子竟都武功絕頂,一時輕敵攻勢皆被遏止。
“他……他,他是……怎麼死的?”李純祐癱坐在地,全然失了素日儀態。
“何必貓哭耗子。若非你當日設下騙局、煽動西夏百姓將他仇視,他又怎可能走到後來的孤絕境地?!”吟兒看他又一次作出這種無辜表情,打心底裡鄙夷這種表面清新內在歹毒。
一品堂的大哥即刻迴應:“夫人,不是這麼回事!皇……皇上他這次前來,原是想向國師解釋真相,希冀和國師冰釋前嫌、重新再來,誰料纔到半途,便聽說國師身亡的噩耗。皇上他,一直不肯相信……”
“皇上?”衆人皆驚。才知來者何人,吟兒也爲這句話驚在原地,試想,若非爲了“解釋真相”,爲何李純祐要千里迢迢到這隴右?如果“真相”真是孫寄嘯先前所說的、西夏民衆也全信的那個版本,“李純祐爲了一己私慾嫁禍洪瀚抒並趕盡殺絕”。李純祐躲祁連山還躲不過,憑何要主動跑來找打找罵找羞辱?難道……這件事另有內情?
事關重大,吟兒收起毛躁將劍撤回,也纔想起自己來意是要平亂:“什麼真相?”
帶頭大哥立即解釋:“其實……”
“讓他自己說。”吟兒冷冷看向李純祐,然而李純祐哭倒在地形似哀絕。哪還可能說得出半句話來。
“是太后,她收買了太醫,妄想驅逐國師、更欲嫁禍皇上。”終還是由那大哥說了出來。
那百餘隨從,其實是西夏的皇帝衛隊、中央侍衛軍、擒生軍和京師戍衛隊中,能活下來的少數人中還忠誠於李純祐的更少數人,他們和一品堂這幾位一樣瞭解內情,紛紛開口爲李純祐辯駁,其中不通漢語者,盡數由帶頭大哥翻譯:
“國師瘋了之後,皇上十分愧疚,臥病不起了好些時候,說都怪自己這病害得國師瘋了,‘既然這樣,還治什麼’。”“後來才知,是太后在皇上臥病期間,下令對國師趕盡殺絕的……”“也是那孫寄嘯前來宮中問罪,太后見皇上胡言亂語,便把罪名都扣到了皇上頭上!”“是的當時皇上只是頹廢罷了,太后卻順水推舟替他承認,說所有罪都是他犯的!”
“然而,太后有什麼理由,要害自己的親生兒子?”吟兒厲聲怒問,這一切在她看來是那樣牽強!
“太后與皇上,政見早有不合,國師走後的這段日子,她一直在支持鎮夷郡王,大有取代皇上之勢!”也許是陰謀漸漸鋪展顯露的關係,才使得那段隱藏極深的真相終於有了水落石出的可能,吟兒心念一動,想起那晚御花園裡鎮夷郡王和李純祐衝突時太后的言行舉止,心知這一切並非不可能。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麼鎮夷郡王和羅太后對於篡位準備工作的到位以及時機把握的恰當都令人歎爲觀止,吟兒也不曾料想,自己和瀚抒的湊巧出現,竟然在西夏的這場將發未發的政變裡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不必……不必說了……瀚抒已經不在,說出真相,又有何用?”那時李純祐有氣無力、坐在地上邊哽咽邊咳,近侍前去攙扶,他許久才支撐站起,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可憐得不忍卒睹。
吟兒嘆了一聲,撤劍回鞘。雖然不無疑點、不能偏信,但事已至此,寧可單純一次,信他:“等等。”
然而他們信他,世人信他,如他所言。又有何用?最重要的,是瀚抒信他吧。
“其實憑國師他的才智,清醒的時候,早就想通了。”吟兒知道,那段時間的誤會實在太多,瀚抒神智也不正常,能把林阡誤解,就能看錯李純祐,能回頭審視林阡。就一定能對李純祐也寬容。
“當真?!”李純祐轉過頭來目光裡全然孩子般的驚喜,可是稍縱即逝轉成了疑惑。
“國師何許人也,我們看不懂的,他定能看見破綻。”吟兒堅定點頭,側過身去、讓道,“皇上,去他的衣冠冢前,看看他吧。若信他死了。便誠心拜一拜他,若覺他失蹤。則爲他祈禱安然。”
李純祐前去看望瀚抒垂淚訴說衷情之際,一品堂僅餘的四位高手亦與瀚抒化解了恩仇。現如今終於知道了幕後存在黑手、洪瀚抒本也是他們心裡的英雄、加之逝者已矣,故而那絕漠中的一切是非也全都隨風遠走、不留餘痕。
化敵爲友之後,吟兒方瞭解到,李純祐在發現太后和鎮夷郡王聯手、自己和洪瀚抒很可能是被一箭雙鵰之後,爲了瀚抒而決定重新振作。在上個月,他聞知韃靼與金國戰事膠着,立即集結西夏軍馬、驅兵攻打韃靼。此番趁虛而入,雖說最終無功而返,到底是對洪瀚抒表示他不懼韃靼的決心。也是想告訴瀚抒“若有你在,定能成功”——“我需要你。”。
然而,卻在前來追尋洪瀚抒的半途,意外得知瀚抒戰死的消息,他不肯相信,近乎是日夜兼程、快馬加鞭地趕到了這裡。吟兒也是到此刻才知道,瀚抒的戰死之所以令李純祐如此絕望,一則他和瀚抒之間的誤會始終未解,二則缺少了這一臂膀,今後太后和鎮夷郡王若篡權他已無力,三則,瀚抒的,尤其是他李純祐的理想,竟然如此殘忍地再也不能實現……
當初君臣知己、如魚得水,兩人秉燭夜談、戰略國策,是洪瀚抒要他強硬、給了他信心和指引,“純祐剛準備像國師說的那樣做,國師,可你到哪裡去了……”
“國師後來,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藍揚悵然,想瀚抒對孫寄嘯說的最後一句話,說林阡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或許,李純祐很早就註定了不能擁有洪瀚抒。
“皇上,你日後有任何煩惱和危急,不妨都告知於我抗金聯盟,我們必定會盡一切可能去代瀚抒保護你!”吟兒立即說,說來這是她和林阡欠瀚抒的債,然而,恐怕遠水救不了近火,李純祐也未必肯接受他們。
“那敢情好,不過,不是保護我李純祐,而是……”李純祐面容中全然悽絕,“無論發生什麼,請務必保護我西夏臣民……”
吟兒對李純祐油然而生敬意,連連點頭,心道先前自己想岔他真是枉做小人,也打心底裡更恨那些顛倒是非的陰謀家。
無論日後能否像瀚抒那般及時地保護西夏,她必會告知林阡有關鐵木真對西夏的掠奪,而從鐵木真近期入侵金朝的河東地區來看,本也和林阡下一步要謀的慶原路、鄜延路十分近了。
待事態終於平息、李純祐也率衆離去,吟兒問了藍揚陸靜,在她和輕衣到來之前,是盟軍哪幾位高手擺下劍陣與西夏一品堂的四大高手相持了那麼久。
“我怎記得,盟軍在石峽灣的高手,大多都去了會寧據點呢……”這也是吟兒要親自前來的原因之一,她是要來探個究竟的,她估計又是些類似沙溪清的朋友,適才情勢緊張,她竟忘了關注他們,還好事態平息,做好事的還沒走。
吟兒跟隨陸靜將目光移過去,恍然,誰能和西夏崑崙劍派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匹敵?原是川西青城派的“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序啊。
隴右之戰,他們四位可算是林阡的救命恩人,雖然沒能像程凌霄一樣在隴右常留,到底是一出現都能立個功績的。
“多謝四位師兄!”吟兒笑吟吟地,即刻上去套近乎,唯恐別人不知道她是程凌霄的關門弟子。
“師妹……客氣……”大師兄爲人嚴肅,似是沒想到盟主這副性情,有點懵。
“來,給衆位介紹介紹,這幾位都是我在青城派的師兄……這位是祁連山的首領,藍揚,陸靜,這位是紅襖寨的首領,楊妙真,這位是岷山派的女俠,洛輕衣。”吟兒給羣雄介紹說。
“原……原來這位便,便是洛女俠……”這大師兄是不是有點結巴呀。
回到會寧駐地後,吟兒特地去見了樊井一次。
也是在聽罷李純祐的忠臣所推測的“太后授意謀害”版本之後,吟兒才意識到,那萬御醫之所以和盤托出“試藥”,不是因爲怕死,而是爲了名譽,他不能容忍盡力去救人但沒救好,而覺得只要治了都治好是榮譽、治不好的還能用便是成就,殊不知,前者纔是真正的醫生。
吟兒在知情之後豈能不來找樊井問那萬御醫的過往,最終因爲特徵和樊井的逆徒全部吻合而嘆息,真可惜。“可惜了那麼聰明的腦袋,卻是那麼歪的心思。他可能比他師父更加善於治病、甚至更加善於製藥,然而醫德卻有所缺失。”還沒成熟的體系他急功近利,在發現有副作用以後非但不肯承認,更還直接對吟兒加大了藥量,這才造成了李純祐和洪瀚抒的悲劇。
其實本來他還沒錯,或者,即便瀚抒那裡他是罪不至死。卻爲了彌補一個漏洞,撒下更漫天的謊,犯下難改的罪惡。“說到底,還是看一個人要什麼了。”樊井如是說,“他這個人,雖然可憐,到底也可恨。主母如今的脈象難辨,不僅因爲火毒未解,也有一定程度上拜他所賜。”
“所幸近來身體一直都很好!”吟兒笑,趕緊瞅了個機會溜了,她可不想在樊井這裡呆上太久。
“跑什麼跑!毛毛躁躁!再跑這麼快,小心生路上!”樊井喋喋不休地罵,舌頭愈發毒,至今不懂爲何大夥都怕他。
跑出帳來,已是夕陽西下,吟兒停步、本能往靜寧的方向看,也不知這件枝節結束之後、林阡何時把自己接過去,赫品章那邊,勸降得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