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才發現,會不會太晚?
“……無藥可救!”林阡對他愛之深責之切,到這份上儼然心死,轉身拂袖立刻就走,沈釗夾在中間心急如焚:“聽絃,這說的都是些什麼?你真糊塗了嗎搞不清狀況?”好言勸聽絃,卻拉林阡不住。
“沈釗不必多言……”林阡頭也不回,斬釘截鐵,“辜聽絃,你我師徒,恩斷義絕!”
“主公!”沈釗大驚,因爲林阡難得一次這樣的不留情面,他很不明白聽絃爲什麼要這樣說話,這樣說話必定傷透了林阡的心。可縱使如此,沈釗還是想求情,因爲總感覺聽絃說這些是存心的,箇中一定有什麼內情而林阡正在氣頭上沒察覺。
“好!恩斷義絕!從今以後,再不相見!”辜聽絃揚起臉來,非但不求,還比師父更絕,“你的刀法,也還給你!”沈釗無意回看一眼,那張滿是傷痕的臉,在黑暗中那樣倔強,卻那樣孤寂。這話一出,沈釗不禁一愣,爲何竟強烈地感覺到聽絃是故意在氣林阡?聽絃前面的那些言行舉止,好像都在鋪墊着這一句再不相見?
可是正常情況下的聽絃不可能在這種時候還忤逆林阡啊——如果他還有良心認得清,這次林阡對不起他的地方遠不如他對不起林阡多,那麼他壓根沒有故意氣林阡的動機;何況這還是個私下調解氛圍極好的場合,爲了表達叛逆而故意氣林阡一沒道理,二沒邏輯,三沒作用。
但如果聽絃沒有良心了,爲何沈釗看見的這張臉充滿哀傷,並沒有那麼多他話中表達的敵意,感覺他根本不是那麼在意與沈釗的私怨……那就蹊蹺了。不仇沈釗偏帶仇,激怒林阡不該激,那他真是糊塗了?
當此刻辜聽絃想把一直以來隨身帶着的刀譜擲出還給林阡,以做到真正的恩斷義絕,然而就在這話聲剛落,擲書的行爲卻沒有順利完成。有的。只是一聲不該出現在驕傲鬥爭時的慘叫。
那本辜聽絃意欲用力扔出的刀譜,即使辜聽絃現在受縛,也不該纔剛碰觸就痛苦出聲。無法掩飾,沒有時間掩飾。那纔是真心,不是嗎。
這相似的感覺,令數步之遙的林阡陡然想起了黔西時期、在營帳裡一碰到飲恨刀就如觸疾電不敢再碰的自己。也是這種,輕微的慘叫,痛苦不堪,心魔使然。
“聽絃?怎麼了?!”沈釗急忙近前去看。看他倒在地上,痛苦地用左手使勁按着他不受控制的右手,那隻可憐的右手,此刻正在冰冷的地面、捲曲的刀譜邊,顫抖、彈跳着——原來如此……
“別……別過來!別過來!”辜聽絃眼神中填滿了一種對死的恐懼,那些不想被發現的終於被發現,他原來,只是想趕他們走而已?!趕他們走以藏匿自己的脆弱。可惜卻畫蛇添足多出了這一步……
“別過來!”他發現林阡也循聲回來,他歇斯底里地哀嚎挪不動。他再也不是往日那個不羈的刀客辜聽絃,他,可能連刀譜都握不住了。
“那個上來就找死、被我打得跪地求饒、連刀也握不住的人,哈哈哈……”洪瀚抒的話猶在耳畔,林阡的心彷彿被一敲,爲何。總是要忽略那些鮮明的提示。
“是……是什麼時候,惡化了?”林阡知道,也許一開始只是握不住刀,可是經過這段日子的身陷囹圄,辜聽絃傷勢惡化了。這或多或少都因自己失察和沈氏咄咄逼人。
“你,你們,滿意了嗎!”辜聽絃無處藏身,淚流滿面,“連刀都提不動了,這是不是我擅離職守的最大懲罰?哈哈哈哈哈……”蒼涼的笑聲裡,盡是痛苦、悲慟和無助。
原來是真的已經懂了,原來是真的心軟而嘴硬卻另有原因——聽絃在沈釗到場後冷笑挑釁的怨恨表現,以及在沈釗認錯後還不原諒的無良心說辭,大半都是爲了趕沈釗和林阡走!他不想讓他們看見他自己現在的樣子……從一而終的態度惡劣,並非如林阡所想的“這種私下調解的場合只有在仇敵面前纔會拼命地打擊對方”,而是因爲自己太弱小必須保護得嚴嚴實實才能不受侵害……
聽絃的遭遇,也是後來林阡才斷續聽到完整,因爲沒有太近的目擊者存活,但大抵都可以想象和拼湊。
走火入魔的洪瀚抒,爲何對別人都是一招斃命卻對辜聽絃留了活口,這本就是懸在林阡心中的疑問,誠然聽絃武功一流……但更多的可能,是洪瀚抒對這個罪魁禍首選擇的方式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在與辜聽絃打鬥的那幾個晝夜,眼看着聽絃因爲白氏長慶集的關係可以立足於不死達到不敗、愈挫愈勇愈勇愈挫,洪瀚抒當笑話一樣看因爲聽絃根本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間或他也會有清醒,他還說,我要幫林阡教訓你這不省心的徒弟。
但清醒太少,他像貓捉到老鼠之後那樣把玩着這個戰利品,直到連聽絃那樣高傲倔強的人,在遭到這般羞辱後都變得不堪一擊、奄奄一息。
把玩的時間一長,洪瀚抒終於不再耐心準備下手不留活口,但偏巧有辜家的老臣不顧性命拼死相救,然則一命換一命的結局是那人四分五裂。在林阡那裡,那人是戰死、陣亡,對聽絃而言……是對自己長達一生的凌遲!
也許對辜聽絃來說寧可死的那個是自己,也不要眼睜睜望着別人因爲自己的失誤而送命!結果,自己就在一側這麼無能爲力地看着一切發生和結束,太快?太慢,承受着自己的靈魂被支離了千萬次的痛苦,看得眼前的一切都重疊了,看得忘了那個人已經死了,看得自己情不自禁跪在地上求發自肺腑地哭:“求求你,別殺他!!”“不!不!!”
聽絃這樣的人,也會屈膝、低頭、顏面全無。可想而知,這是怎樣的打擊洪瀚抒是怎樣的恐怖。
可是無暇去想洪瀚抒是怎樣的恐怖,一想到辜聽絃受到的打擊,林阡就後悔自己方纔擲下的重話。
聽絃,他壓根兒就是反省的,只是別人沒給他認錯的機會。剛逃離洪瀚抒的糾纏他體力不支,就被沈釗那些義憤填膺的屬下們下獄,緊接着盟軍和祁連山混戰在石峽灣長達半個月他的傷勢就沒痊癒過……
要說不怨沈釗將他下獄、不怨林阡將他收押那不可能,但聽絃心裡,愧疚、悔恨、無地自容,遠遠比怨念多,走到這一步,多半是自作自受。嘴再硬,心裡要怨。也只能怨自己。
然而正是因爲事件發生後沒有任何緩和地直接下獄、公然對峙、再度收押,聽絃這些愧疚悔恨的情緒愈加無法得到排解、救贖和釋懷,日積月累,傷病交加。
每天每夜都在被病痛折磨。
家將之死的心魔,也在每個剛剛入夢的時刻潮水般壓迫,一旦驚醒,滿頭大汗。
隴山,榆中。石峽灣,不知還有多少無辜。也是同樣被他牽累,因他而死。
罪太重,孽太深,師父不願來見他,師父心裡在想什麼?猜不到,不敢想。
只有在師孃來的那天聽絃心裡纔有點高興。纔可以還和往日一樣的活潑和不懂事,纔可以不設心防地有很多話可以吐露——譴責幾句沈釗的戰力低下,叨咕幾句師父的不識好歹,這些情緒只有當着師孃可以發泄,但發泄後。除了瞬間的快感之外,還剩什麼?那些事情,畢竟都不是聽絃最在意。
他只在意這一戰如何彌補,只在意師父如何看他。對師孃發泄出的任性越多,探到師孃口中師父的真心就越多。
師孃的回答是,聽絃你還有機會,別和師父相互放棄……好,那就不放棄。事情發生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感到心中不那麼亂。什麼是平靜,動盪後才明白。
直到天命難違的這一天,林阡和沈釗談判順利歸來的這個清晨,他醒來發現自己的左手還疼痛,右手卻近乎失去知覺。
有的東西,你平時放在那裡你對它沒感覺,它病變了你纔會覺得它的存在感和疼痛,它死了你會發現它又沒感覺了,你使勁去感覺它它都不存在。
就像,就像師父的認可、諒解、支持和鼓勵……
曾經聽絃擁有太多,後來聽絃害怕沒有,到今天,聽絃,要它何用?
我已經這樣,還能不能成爲一個優秀的將領,有什麼所謂?
和祁連山的談判,到底有多麼艱難,和師孃談話的時候,他很關心卻問不出口,現在,與他沒關係了。
監獄裡,這麼久時間,度日如年,早已習慣。
曾經每天都在期盼,來的人,會是誰,是你嗎,師父。
期待中,卻有一絲排斥。希望他來救贖,害怕他來判決。
更加怕他不來,將自己冷落到底,與其說不肯赦免這罪過,不如說不肯原諒這失望。
終於他來了。可我,也等不起了。
沿途聽到來人越來越清楚的腳步。
他真的來了,而這個殘缺的我,
再怎樣躲在角落,最終也無所遁形……
能不能,不要來見這樣的我……
能不能,趕緊離開?!
來的人,除了師父,還有沈釗。
終於有了讓師父立即就走的理由,沈釗,就是沈釗害我到現在這樣。師父,你不是就想看到,戰友之情嗎。那麼我對他的敵意,不就是師父離開的動力?
說好了不會有感覺的,但師父到來得久了,聽絃忽然又矛盾地不想他走……或許,我還能因爲師父而恢復?是的,有師父在身邊,沒有什麼是不能彌補的。
只要有一絲感覺回來了,所有的酸甜苦辣就又跟着回來了,所以啊,人就是不該動感情——
“沈釗已經向你認錯,聽絃你有什麼要對他說。”
本來已心如死灰說什麼都不會有反應,因爲對林阡那習慣性的依賴而復活了少許,卻在下一刻陡然反噬從而一發不可收——
師父。你的來意,還是將我收押時的意圖?你期盼的,不過是一句我跟隨的認錯?!別說我現在已經這樣了我不在乎你看法了,就算是昨天的我,過去的我,也不會說半句違心。去滿足任何人這般刻意的目的!我早說過,榆中的錯我會負責,但石峽灣,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憑什麼絞盡腦汁要我認!
爲什麼這個時候這種場合還要忤逆林阡?如沈釗和林阡判斷的那樣,正常的辜聽絃再叛逆都不會不分場合,再怎麼不想違心也不至於反應這麼激烈……但這偏偏是不正常的辜聽絃啊,這偏偏是一顆迴光返照、經不起任何刺激的心。
場合往往蘊含着一件事發生的前因後果,有點理智的人他的行爲都經得起推敲。但這偏偏是失去理智的辜聽絃……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令辜聽絃整個人的信念都坍塌,連撐都不想撐,恢復都不想恢復。死咬着不鬆口,就不是我的錯!我偏不承認!不屈膝,不示弱!
所以林阡猜錯了沈釗也只猜對一半,聽絃確實不是那麼仇沈釗,但激怒林阡就是故意激!不正常狀態下的辜聽絃,哪還記得他對不起師父對不起盟軍。哪還記得吟兒的提點和自己的反省,哪還記得什麼戰友什麼責任感。腦子裡全被林阡的話塞滿他氣衝斗牛:師父,是你惹我,我才氣你!氣死你!
儘管他良心裡知道是“非我一人之過”,原本爲了趕林阡走他的回答也該是“非我一人之過”,但在這一瞬間因爲林阡強逼他認錯,揠苗助長適得其反。故而在這次的回答裡徹底改成了“非我之過!”、“全是沈釗的錯!”
這一句,是有多過分,多自暴自棄!他偏不讓你林阡得到你想聽到的話而且讓你聽到最不想聽見的、想不到會聽見的!倔強的同時他不僅打擊到了沈釗還打擊了師父,真爽真得意真高興。當然他潛意識也還是在逼林阡走,我已是這樣的不堪。我不要你看到這樣不堪的我;如果我一輩子都這樣墮落下去了,那麼,寧可你永遠都與我不相見了!
可這是多麼空虛的得意和高興啊,林阡真轉身走了的那一刻,死的到底是誰的心。
這一句,林阡你哪裡懂,這不是在仇人面前爲了面子纔不鬆口,這一句之於聽絃,就像曾經絕境下的飲恨刀之於你。
他在死心的一剎還那麼堅持着原來的自己,你說這是他幼稚是他的缺點,這卻是他剛烈是他的色彩,還是他宿命的堡壘……
已經到了絕路,你還咄咄逼人,也許你會說你沒有咄咄逼人但他眼裡就是這樣,因爲你說的就是沈氏的叫囂和他內心的自責一起加強的東西。不堪負荷的他失去思考,完全把你的引導放大成了逼迫,那可憐的孩子他本就沒有多少思考,他以爲你的來意沒有支持、只有逼他認一個他並不想完全承認的錯,那麼不認錯,自然形成他宿命的堡壘,宿命的最後一道堡壘。
終還是保持尊嚴地被摧毀。
於公,衆將接連求情,加之大戰在即、強敵環伺、再多的紛擾不應再持續,林阡終將聽絃釋放、安置在自己的營帳。然而他何嘗不清楚,聽絃需要的不是別人的同情,那隻會使聽絃更加不振。
於私,得知真相後的林阡,顯然也不願聽絃再受苦,沒有誰會比他更希望聽絃出獄。處境相同的吟兒,也能得到酌情寬恕。
回想起來也真是無巧不成書,如果有吟兒在場和制止,師徒倆應該不會再次南轅北轍。誰能料到,林阡對沈釗和聽絃的勸和,居然演變成沈釗對他倆的勸和……
當辜聽絃眼中林阡的來意是,你先認錯,我再給你支持。
林阡的真實想法卻是“支持爲主線,認錯是前戲”。甚而至於,不是要你認錯,認得模糊點都沒關係,只要態度明確就可以。
辜聽絃,不可能看得見這些,該不該怪林阡先講了不重要的,後等着重要的,先後顛倒,所以辜聽絃曲解從而本末倒置?
然而辜聽絃給過林阡任何展現想法的機會?林阡的來意之一“認錯”被無限放大。最大的來意“支持”則從呼之欲出、變成九霄雲外、再到徹底雪藏,只是辜聽絃的幾句激怒的時間。
辜聽絃不想暴露的那些,林阡亦無法猜透,想岔之後,自身也被激怒,怒不可遏的那時。真的忘記了來意,也教辜聽絃更加自棄。
惡性循環。
聞訊而來的思雨,起初只能被攔在老遠的地方看着頹廢的聽絃,看着這熟稔的一幕分明發生在川東主角叫孫寄嘯。
林阡狠心不讓她近前來安慰聽絃,是不想加重聽絃的心理負擔,聽絃應該不會希望脆弱和頹廢被她看見。
也沒幾個熟人會被允許在此時去接觸聽絃。軍醫都是林阡自己。他給聽絃察看了傷勢,說,手本身還是好的,之所以不能握東西。是心理原因,是心病。營帳裡的詳情只有林阡一人知道,聽絃不抗拒也不說話,只是蒙着臉在哽咽,林阡試着把刀給了他好幾次,他左手剛觸到就立馬閃開、而右手則從一而終沒有反應。
“走吧,主公……辜聽絃已經,以死謝罪。”聽絃無神的眼睛裡流淌出最後一滴淚水。幾天來就只擠出這幾個字。其實現在被誰看見都無關緊要了,被林阡否定後的聽絃。就算是思雨都無暇去想或者去逃避。
當倔強如你所願地沒有了,連堅強也出你意料地不見了。
人說在最脆弱的時候,什麼親人愛人,一切美好的事物,可能引起積極作用的記憶,都不會出現在思緒裡。
還有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只因未到傷心處。
林阡自知又一次處理失當,只能盡力照看和補償,這邊祁連山事件暫告一段落,那邊廂和金軍、蘇軍的明爭暗戰日益頻繁,但凡有了閒暇林阡都是第一時間去關心聽絃的情況。漸漸也因爲辜聽絃的“凡事無感”而允許孫思雨去幫忙照料他。幾天來聽絃傷勢有所好轉,身體也不再虛弱,精神卻是一般,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致,那是當然,武者,徵人,會對除卻戰鬥之外的什麼還有興致?
所以林阡收到祁連山和盟軍接二連三的捷報也高興不起來,只因爲濡染了辜聽絃這種生無可戀的情緒。
尊嚴,骨氣,驕傲,榮耀,這些聽絃真的曾經看得比命還重,原來被打碎了之後,自己都可以踩在腳底的?然後歡迎全世界都來看這一幕。
只是,辜聽絃,你頹廢地站在這些碎片上,表明了你放棄修補,卻沒有表明,這些東西,你不再在意。你一邊踩着,還一邊在乎着,你知道嗎。在乎得不比以前少,卻比以前疼,疼到死爲止。
臘月初七,未借過多祁連山兵力,盟軍已向金軍、蘇軍收復失地,談判作用立竿見影——定西北面的祁連山,不敵對便是最好的合作。當南部地區大半都重回林阡之手,沈氏也站穩了石峽灣再度往東擴張,關鍵時刻,向西克復榆中便上升到了重中之重,這本也是盟軍穩紮穩打步步爲營的最終目標。
被瀚抒和聽絃的事情一擾,林阡幾乎都忘記了,還有一類人曾經也讓自己吃力不討好、付諸東水流——蘇慕梓的麾下兵馬。
其實什麼都沒有變,曹玄還是在輔佐蘇慕梓與盟軍爲敵,赫品章依然在白碌葉碾周邊騷擾,短期內降金者們還不可能撕開徹底降金的麪皮,身爲同一個整體的蘇軍,堅定抗金的那些還是在一邊猶疑着一邊與袁若郭子建繼續交鋒着矛盾加深着,諶訊之死給這些人指引了歸隱之外的另一條路,老實說,也和林阡的願望相悖。
於林阡而言,隨時隨地對蘇慕梓予以吞併的楚風流、未必臣服楚風流卻註定和盟軍交惡的蘇慕梓、盟軍期待歸隱但如今尚爲勁敵的赫品章,都是無法排散的煩擾。除此,石峽灣周邊司馬隆齊良臣薛煥、榆中薛無情解濤秦獅、楚風流身邊好像忽然多出來的可怕謀士,以及目前還和盟軍主力分隔在金軍兩邊的莫非……要擔心的人和事,太多。豈止瀚抒和聽絃。
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監獄的另一間牢房來,酌情寬恕之後,吟兒她也該於明早出獄。
站定了。默然看着牢門解鎖,她早就循聲站到鐵欄邊上,靜靜凝望着他明眸含笑,嘴角也微微上揚着全然甜蜜。黑暗中,看到這副幸福滿足的表情,林阡所有的煩悶都情不自禁一掃而光。
縱然如此。把她關在這還是沒能盡到丈夫的職責,“吟兒,關了你好幾天,可怨過我嗎?”
“我早懂了,不關我不公平,早原諒你啦。這裡嘛,也算安全,反正幾天而已,日子快得很!”吟兒笑着坐到他身邊來。躺下抱頭閉目舒服得很。怪哉,和旁人同種佈置的牢獄,這人活得跟個安全屋一樣滋潤。
“若非諸事繁雜,我也想把營帳就安在這裡,一輩子都好。”他睡在她身邊,難得輕鬆片刻。
“那你在這呆着,明天我可出去了。”吟兒笑起來。
“嗯。”他自知說錯,笑着懶懶地應了一聲。攬她在懷裡,她聽見他呼吸略有些重。
“聽絃那邊。又說岔了吧?”不用問也知道他滿懷心事,吟兒轉過臉來,摸他的手,被瀚抒傷到的地方還破損着。
“他不肯認錯,我無法支持。”他把當天獄中之事都說給她聽。
“我聽思雨說過些,我覺得。聽絃他不認錯、不原諒沈釗,並非因爲私人恩怨,只是他身心俱疲、又見你不瞭解而純粹想氣你。對於那一戰,聽絃應該還是知錯的。”吟兒說。
“那又如何?知錯能如何?沒認怎麼改?”林阡其實也有林阡的倔強,聽絃執拗着不合他的觀念。他也不會認可聽絃的做法,
事已至此,早已確定聽絃是真的吸取了教訓,榆中、隴山的錯他都肯扛,唯一不想認的卻是石峽灣,明明也知錯,卻偏不肯認,本來還能私下對吟兒說非我一人之過,現在無論什麼場合對每個人恐怕都直接說非我之過。
“他還欠我、沈釗和祁連山一個交代。哪怕和我討價還價,他也需承認屬於他的那一份。”林阡嘆了口氣,“不過也罷,還是先扶他起來吧。”雖然示弱不是辜聽絃的本意,卻畢竟還是撐不下去示弱了。
“言下之意……扶他起來之後,你還是會希望他認錯?”吟兒愣在那,“這……又何必。我記得曾有人與我說過,一個武將要是沒有了性格,那麼他的才華也就被泯滅了——爲何一定要將聽絃磨平?”
“吟兒,知道聽絃的哥哥是怎麼死的?”林阡問,吟兒一怔,搖了搖頭,林阡回憶時不無惋惜,“恃才傲物,驕縱自負,原只是我行我素,慢慢擁兵自重,最後卻喪心病狂到了不能接受任何比他優秀的人,原只是爲將的性格有缺陷,最後連做人都不能合格……良心這東西,誰本來都有,孫寄嘯也說了,發現惡化苗頭的時候不掐滅,小惡變大惡,總有天一切都回不了頭,作惡的不僅是惡人還有沒制止的人。同樣的,放在那裡不敢磨怕磨平,殊不知他會自顧自地越來越尖銳?聽絃的哥哥,問題剛爆發出來就已經晚了,趁着聽絃,還可以亡羊補牢,爲時不晚。””
“你是怕他,不認所以不會改、久而久之惡化到不能收拾……”吟兒點頭,對林阡的心情還是能體會一二。
“是,不會改,所以我也還擔憂,將帥間關係的不能協調,會導致謀士間的悲劇重演。”
“……”吟兒這才明白,聽絃觸到了太多林阡的心魔,包括辜聽桐,包括瀚抒,還包括範遇。
“應當還是不一樣。我相信,聽絃雖不認,還是會改的。”吟兒想起已經悔悟的瀚抒,聽絃那小子,脖子竟然比瀚抒還硬。但他的心,必然比辜聽桐、範遇軟,“誒,還是先幫扶吧,聽絃他,這次委實被打擊得太慘了些。”
聽絃,他早和林阡關係破冰,也勢要爲林阡殺敵保家衛國,如今卻是戰敗禍首一蹶不振;最脆弱時候不合時宜的嘴硬,還激得林阡直接將他全盤否決;遍體鱗傷心裡更存在着無數人因自己而戰死的痛苦,甚而至於痛到了沒有知覺……
設身處地,吟兒難免心疼,林阡嘆了一聲:“打擊確實慘,可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啊。優秀將領,哪是那麼容易長成的。”
吟兒想了想也對,林阡不也是那麼過來的嗎。然則,不是每個人的心理素質,都會像林阡這麼強大。
“這或許是個坎,挺過去卻是個成熟的契機。聽絃太一帆風順,所以一點挫折都經不起,若是這回重新站起來,至少能掌握承受考驗、克服痛苦的能力,順帶着,應該能成熟到敢於認錯改錯。”
“嗯,現下他極度脆弱,你要幫扶他不易,我可要提醒你一點:對他別總是那麼嚴厲了。”
“我分明是太慣着他,差點把自己弄成了第二個魔神。”林阡笑,正色道,“好在他良心好,所以情況比較樂觀。”只要聽絃是真的知錯了,那麼與知錯有關的良心還在,林阡曾經最怕自己重蹈魔神寵壞兒子的覆轍,之所以想岔聽絃還不是因爲最怕他變壞?現在知道他可以挽救,自然要竭盡全力幫扶。
吟兒笑:“我知你其實慣着他,但我是說面對面的時候,能否別再那麼威嚴無情?說什麼辜聽絃是個倔強徒弟,你不也是個固執師父?他越不想承認那錯誤,你越要他非承認不可,也不看看人家當時還心力交瘁着呢……”
吟兒分析得頭頭是道,小丫頭,我去之前又不像你現在一樣,知道他當時的身體狀況!現下知道了,斷然會有所顧忌!
不過她分析的倒是沒錯,難怪聽絃會把認錯當成宿命堡壘,因爲他當時身心俱殘,這情況還叫他認錯,無異於揭人傷疤,當時林阡只考慮到把場合設定在私下,以爲這樣認錯沒有閒雜人等,臺階容易下氣氛也會好很多,卻忘記考慮到,聽絃的身體如何心理如何。吃一塹,長一智。
“你一心希望他認錯,是因爲你怕他不改。其實我覺得,不認錯不代表不會改錯,完全可以跳過認錯直接改錯。滿可以在幫扶的時候,找些聽絃他願意做的既可以彌補又給他信心的事,安排給他做,等他身體有點起色了,重新做人、心情好點了,回憶往事的時候,他會自然而然地說,‘哦好像那一戰是我錯了’而那時候他也已然改得差不多了。一舉兩得”吟兒建議。
其實對話了這麼久,吟兒接受了林阡的教育方式,也開始覺得辜聽絃不得不磨,而相應的,林阡也接受了她說的,不認不代表不會改,也許不應奢求聽絃像沈釗那樣承認錯誤,但是可以期許聽絃像沈釗那樣先改善行爲——
因爲,要聽絃做,可能比要他說,容易!
“我倆的教育方式,着實應該合併。”林阡一笑,與她商量完,忽而如釋重負。
“唉,嚴父,這些天我不在,沒亂教小牛犢吧。”吟兒靠在他胸口抱着睡,好像也預感到了今夜戰事不那麼緊,要把他留在這牢房裡,而他也完全不想走。
“小牛犢,最近走路不怎麼跌跟頭了。”他輕撫吟兒的發。
“還跌跟頭?……是時候好好訓練一番了!”吟兒摩拳擦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