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雨還在下,但車廂裡是溫暖的。

有個雜種說過,世界上最愜意的事,就是坐在窗臺前看路人被大雨淋溼的模樣。我雖沒有這般無聊,卻也感到,傷口上了藥之後,躺在厚厚的毛毯上,遠比在車頂上和敵人搏殺來得舒服。過去的兩年裡,我似乎從未這麼舒服過。

雷雄一面指揮方向,一面介紹說,知道一個地下組織的基地。所謂地下組織,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只是一些對政府心懷不滿的人。他的日常工作,除了對付荒城內的喪屍和變異人之外,就是控制這些人。

至於何謂心懷不滿,他也不是很說得清楚,只是大體上分有ABC三等。A等有:未經有關部門審批,私自印刷漢語圖書、報刊等各類出版物的。

未經有關部門審批,私設漢語地下電臺、電視臺的。

未經有關部門審批,聚集三十人以上,進行以漢語爲主的演講、演唱、體育活動。

十二週歲以上,連續三年沒有報名參加東瀛語四六級考試者;年滿十八週歲尚不能以東瀛語完整演唱國歌者。

散發任何漢語傳單累計達十張以上者;撰寫超過一千字之漢語文章,並交付十人以上傳閱者。

以網絡爲工具,每週平均瀏覽漢語網頁達十二小時者、瀏覽違禁地下網頁三次以上者、以中文發帖超過五千字者、被網絡衛士刪貼三次、註冊非實名ID兩個以上者。

在現實及網絡之公衆場合污衊政府政策、公務員超過五百字者。

每週使用網絡敏感詞彙超過一百次者。

……

這些人必須立即實行逮捕,該送精神病院的送精神病院,該勞改的就送去勞改,情節嚴重的就直接槍斃。據說,這些人都是恐怖分子所僞裝的,就算不是,也是恐怖分子的預備隊,毒素已經侵入到他們的腦袋裡,這些人的存在,會直接威脅和諧社會的皇道樂土。

至於B類,則是“應該予以高度重視,力圖挽救”的人羣,包括:A類罪犯的家屬及密友。

藏有正規渠道出版漢語書籍超過兩百冊者。

漢語電臺、電視臺、出版物機構工作人員及其家屬。

漢語學校老師及優秀學生。

雖通過東瀛語測試,卻極少使用者。

歷史學學者及學生。

對A類罪犯的違法犯罪行爲,予以肯定或同情者,具體表現爲:超過三人以上議論,撰寫超過五百字之文章議論,在A類罪犯進行網絡思想破壞時跟貼超過三次,開新帖討論A類罪犯所捏造之主題。

每週上網使用敏感詞彙超過五十次者。

……

至於C類,則是有違法傾向的人羣。這一類的定義實在太廣,就連“使用漢語作爲日常語言”也算在內。這樣說的話,就連雷雄自己也算了。他剛剛通過東瀛語四級考試,學了個啞巴東瀛語,根本沒有辦法和人交流。

但是政府高官裡有的是會說流利東瀛語的混蛋,所以法律還是要這麼制定。除此之外,還有更加荒謬的規定,比方說,規定有網絡敏感詞彙,但卻不說這些詞彙究竟是什麼。那些雜種的意思是,既然大衆不知道敏感詞彙是什麼,那麼他們一定小心翼翼,略微有些嫌疑的詞彙也不敢說,正好鬧成個一片清淨。這就成了警察發筆小財的機會,常有兩眼發紫的網蟲找上門來,打探最新的敏感詞究竟是什麼,行情是每個敏感詞兩塊錢,買十送一。但警察們更喜歡的方式是罰款,對B類人羣來說,“力圖挽救”的最好手段就是罰款。

警察們當然很高興,但也有不太高興的時候。有時候他們是“有關部門”,於是大家都很高興,有時候別人是“有關部門“,那就輪到他們不高興了。結婚擺喜酒,要是超過三十個人,就得去民政局報批,除非你願意和新娘說撒尤娜啦,或者學點兒手語。要在婚禮上說漢話,那就得掏錢。除此之外,還得再多給飯店一筆款子,因爲你舉辦了下流的漢語婚禮,對飯店的聲譽造成了很惡劣的影響。儘管她媽整個飯店裡的人都在說漢話,但錢還是要收,歸根結底,錢是給民政局的。

警察們少不了要結婚,不免惹得一肚皮氣。再加上某種“兔死狗烹”的預感,總之,雷雄掌握了一批危險分子的資料,除掉了一批,放任了另外一批。這樣做的好處,平時看不出來,但到了現在這樣的時候,就顯出來了。

據說,這些叛逆分子要在最近進行一個行動。

很大的行動。

車繼續開,一路上我們說了很多話,我這輩子都沒說過這麼多話。我們不能停止,因爲一旦刻意僞裝的熱鬧停止,仇恨和迷惘就會乘虛而入。是的,我毀掉了雷雄的家庭和前途,但是在這之前,他不也毀掉了我的生活麼?

也許在那之前很久,我們都已經被某種東西毀掉了。

最終,沉默還是如期而至。經過二十分鐘的尷尬場面,我想起背後的鐵罐:“要看看你們在找的那面旗幟嗎?”

他不置可否,我掏出罐子放在手中,這塊紅布真的擁有魔力,至少已經有上百人的血染在上面了。

在打開罐子之前,我盯着雷雄的眼睛,低聲問:“老爹怎麼樣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面沉如水:“自殺了,把炸彈綁在身上,自殺了。對不起。”

真荒謬,真的。在我和抽水機爲了救出老爹的生命而奮力搏殺時,他卻死了。我們大戰喪屍,綁架女人,殺死警察,原本只是爲了救出他,但是現在……

現在我突然不想再回去,即使老爹仍然活着,我也再不想回到那座鬼城。在電視上我看到了陽光、沙灘、啤酒和豐滿的女郎,這些東西憑什麼她媽不屬於我?

這樣想着,我擰開了罐子。雷雄眼中忽然閃現寒光,但是在那之前,我已經撲了上去。他開槍了,子彈擊中我胸口的灰色肉塊。他還想開第二槍,我劈手砸開了槍,制住他的右臂。

這是以雙手施展的擒拿技巧,完全控制住了他的整條右臂,如果硬要掙脫,那麼從腕骨到肩胛骨,必定會全部脫臼,那將是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在荒城當中,即使是體形大上數輩的變異人,也吃不消這一招。何況他……

“喀!”

雷雄竟然硬生生別斷自己的右臂!他雙目赤紅,伸手朝自己的妻子卡去。無法之下,我只得放開他脫臼的手臂,從後面勒緊他的脖子。

小小的車廂內,充滿了汗味和血腥!

“他被控制住了,被剛纔那特工控制住了,把他砸暈,快!”

白曉薇嚇壞了,她將女孩兒抱得如此之緊,以至於那姑娘面色發紫。汽車停了下來,抽水機悶聲不響地鑽到後座,幹勁利落地在雷雄後腦勺上來了一下。

等他再次醒來時,已經被我們用武裝帶捆死了。他顯得很平靜,但這只是假象,他只是在等待,等待我們都覺得他很平靜地一刻。

這時我才覺出心靈控制者的可怕。問題在於,沒人能夠知道身邊的人是否被控制了心靈,我甚至連自己是否被他控制了都不知道。也許現在被牢牢捆住的正是我,而我可憐的靈魂卻還在那特工製造的世界裡發着春秋大夢。

也許這兩年來的經歷都是夢,只要我願意,就能醒來,就能重新和白貓在一起。

像從那場長達七年的昏迷中醒來一樣。

嗯?

“好吧。”我解釋說,“他不是雷雄,雷雄才不會和人說‘對不起’。問題是,咱們該怎麼對付他,他瘋了,被催眠了,他想要殺死我們。夫人,你先說吧,我們應該現在就殺了他還是留給其他警察。”

可憐的女人完全崩潰了,在我們拿着槍指住她的頭時,她也沒有這副模樣,她只是緊緊摟着那孩子,連聲道:“不,不,不,不……”

“快點兒選吧,真糟糕,接頭人沒有了,避難所沒有了,熟悉警察戰術的人沒有了,要是讓我再見到那個心靈控制者的話,我要把他的腸子都掏出來,快點兒吧。”

“不……”

她在那裡猶猶豫豫,我焦躁起來,胸口疼得利害,忍不住抽出那面旗幟,展開來,拭去胸口的血跡。

說也奇怪,一展開這面旗幟,原本面無表情的雷雄立刻開始抽搐起來,額頭的青筋扭在一起,別別跳動。

這面紅色的旗幟被完全展開了,黃色的星星璀璨生輝。

“啊……”他好似被炭火炮烙一般,大聲叫喊起來。抽水機連忙往他嘴裡塞進一塊毛巾,防止他咬住舌頭。這面旗幟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使他如觸電般顫抖,皮製的武裝帶吱吱作響,眼看就要撕裂。

我吞了口唾沫,暗暗摸住手槍。

原本以爲白曉薇必定要大呼小叫,沒料到她見到這面旗幟,居然也呆住了。細細一看,雖然面部表情僵硬,但眼珠卻在快速轉動,就像正在讀取數據的電腦。

只有小玲還是和剛纔一樣。

過了兩分鐘,白曉薇臉上更顯迷惘,似乎不知身在何處,又像不認識身邊的人,遠遠躲到了車廂一角。

雷雄更是口吐白沫,昏厥過去。

我和抽水機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這面旗幟的影響力居然有如此之大,確實出人意料。

過了半個多小時,雷雄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把那東西收好吧。”

“你還好嗎?”

“我不知道。”

“你看到了什麼?”

“……很多東西,我不知道,很奇怪的東西,我甚至感覺自己一直是在做夢,自己是一個鰥夫,沒有老婆和女兒,那麼……他們又是誰?”

“很好,你看過旗子之後覺得自己是個鰥夫;而我看過旗子之後卻覺得自己應該有母親和妻子,你比我幸運。”

他沒有回答,眼睛裡卻多了些說不清楚的東西。我明顯感覺到,他的防備心,一下子減弱了很多。

這種感覺真討厭,好像我倆很熟一樣。

“也許吧。我們該停車了。”

接頭人很快來到,他全身都裹在黑袍裡,只露出一雙眼睛。這個人帶來了定時炸彈裝在我們的車上,隨後將仍然昏迷的女人裝上他的山地車。

我們在崎嶇的山路上行駛了超過二十四小時,那種顛簸令人終生難忘。白曉薇在中途醒來,面色蒼白。

沒有人問她究竟看見了什麼。

第三天早晨,汽車重新駛回了公路。道路兩邊逐漸出現了屋舍,我們面前是一座破破爛爛的城池。

“歡迎來到遊戈鎮。”司機怪笑道,“能夠載大名鼎鼎的雷雄警官一程,真她孃的榮幸。給你一句忠告,管好孩子。這裡有很多小偷,錢包、首飾、腎臟……他們什麼都偷。”

我們下了車,另有兩名大衣鼓鼓的壯漢接應。在這個世界,對於所謂的“思想犯”和“政治犯”管制特別嚴格,也因此造成了對普通罪犯的疏忽,這座名爲“遊戈鎮”的罪惡之城由此而來。看來,這個巨型的貧民窟和荒城也沒有什麼兩樣。

他們沒收了所有的武器,這令人感到如赤身裸體般寒冷。雖然這個鎮子在雷雄的庇護下才能發展壯大,但過河拆橋的事例,這個世界上也並不少見。

可我們只是喪家之犬,除了繳械之外別無辦法。

正要走進街道,豎在道路兩邊的巨型液晶顯示屏吸引了我們的目光,那上面照例飄揚着一面太陽旗,但後面兩副照片卻吸引了我們的目光。我雖然並不認識多少人,但也認得出照片裡的是誰。

雷雄和我。

“雷雄,恐怖組織新漢獨立聯盟核心成員,曾任武裝分子訓練營教練,與五年前潛伏進入我警察機構,於日前殺害多名警務人員案有關,在逃。”

“方戰,綽號黑蛇,恐怖組織新漢獨立聯盟核心成員,化武專家,疑與臨州瘟疫有關,本身感染A病毒,右肢殘疾、變異。”

“這兩人是極度危險的恐怖分子,攜帶有大量武器,可能控制着人質,如果發現嫌犯蹤跡,請撥打匿名電話35635355。”

“政府發言人角田信男再次指出,東亞地區存在的漢獨分子,他們的恐怖活動不僅對東亞,而且對整個世界的安全與穩定都構成了威脅,對於這些死不悔改的獨立分子,政府絕不會姑息養奸,必將以鐵拳將他們全都砸碎!”

我簡直氣得連肺都要炸開了,什麼方戰,那是我嗎?恐怖分子?對,也許我是恐怖分子,但什麼新漢獨立,混蛋!

“新漢獨立聯盟並不存在。”雷雄低聲和我說,“那是政府杜撰出來的,所有的屎盆子都能往上面扣。”

領路人連忙給我們也戴上斗篷。

“別擔心,這兒沒人管這些。不管是政府還是恐怖分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這兒有酒館、飯店、旅社、賭場、酒吧、夜總會、暗娼、MB,你儘可以賭錢、吸毒、性交、肛交、口交、乳交、腳交,然後有全套虛擬電子遊戲設備供你殺個痛快,只要有錢。這裡的人可以做任何事,但是他們不喜歡和政府打交道,雖然今天之後,這種生活就將永遠結束了。”

這個男人把頭湊近我的耳朵,詭秘地說道:“今天,我們將向政府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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