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耀石酒館大堂中只有繆繆的幾個人。在經歷過戰爭的催殘後,這裡的生意清淡了很多。大量的傭兵死在了惡魔和不死生物的手中,剩下的也有不少離開了黑日城。而且因爲物資變得緊缺的原因,酒價被提高到了原來的兩倍。這導致願意前來消磨時間的人進一步減少,只有錢多得燒手、或者離開酒就不能活的人才偶爾會來喝幾杯。
特倫特就是其中之一。他木然的坐在靠牆的角落,慢慢的將一杯酒倒進嘴裡。在特倫特的腳下,十幾個粗糙的空瓦罐林立散亂。它們一向被用來裝最便宜的烈性麥酒,這解釋了特倫特拿着杯子的手爲何會微微的發抖。
黎雪峰訝然的站在大堂中央,目不轉睛的望着從嘴角溢出酒水的特倫特。迎上來打招呼的酒店老闆完全被黎雪峰忽略了,他尷尬的站在原地,同時等待面前這個曾在戰爭中光芒萬丈的大英雄注意到自己。
“那位大人昨天也來過。”
在察覺到黎雪峰關心的對象後,酒店老闆帶着討好表情的搓起了手。黎雪峰迅速的看了酒店老闆一眼,然後低聲的問道:
“昨天他喝了多少?”
“十……呃,好像是十四瓶麥酒吧,假如我沒記錯的話。”
“真是瘋了!”
黎雪峰不快的皺眉,接着毫不猶豫的施展出法師豪宅術,把掛在身上的依依丟了進去。他無視那隻蘿莉的反對,用法術封閉掉了法師豪宅的出入口。等到會妨礙談話氣氛的人物消失後,黎雪峰直接邁步向特倫特走去。而特倫特還對此毫無察覺,他甚至連黎雪峰用力坐進對面的位子都沒察覺到。
在忍無可忍地情況下,黎雪峰用力把手拍在了桌面上。他發出的聲音大到引起了所有酒客的注意,但特倫特卻過了好幾秒。才遲鈍的擡起頭來。他放下杯子,似乎想對黎雪峰展露個笑容。但特倫特臉部的肌肉已經被酒精麻痹,所以他只能難堪的抽動臉龐,同時從嘴角流出混着麥酒的唾液。
在黎雪峰看來,面前這個曾經聲名赫赫的戰士此刻看起來簡直像個白癡。作爲朋友,他不禁覺得迷惑又難過。
“你到底在做什麼?”
雖然黎雪峰並不想在語調中帶上非難地意味,但在說話的同時,他還是忍不住用指關節敲了敲桌子。因爲黎雪峰還記得丹尼爾提出的。有關收編其他散兵,以擴充多比奇傭兵團的計劃。那需要仰賴特倫特的組織能力,而且在亞當斯戰死後,特倫特已經成爲了多比奇傭兵團的團長。無論於公於私,現在顯然都不是他應該一個人跑出來酗酒的時候。
黎雪峰實在是搞不明白,在短短的幾天裡,特倫特原本勤勉地個性到底跑去哪裡了。他甚至擔心,是不是特倫特的頭部在戰鬥中受過傷。以致於留下了後遺症。不過這是多餘的想法,在經過幾次深呼吸,吐出大量的酒氣後,特倫特恢復了一線清明。他用力搖了幾下腦袋,然後疲憊的說道:
“不好意思。請暫時不要管我。”
“………”
“稍微讓我休息一下。這麼多年了,我實在是好累。”
在黎雪峰懷疑地目光中,特倫特慢慢收攏了身體。他縮起手腳,將巨大的身軀完全盤踞到座位上。黎雪峰耐心的看着特倫特以古怪的姿勢擠成一團。並隨時提防着那張椅子會不會垮掉。在黎雪峰注視下,特倫特就冬眠地熊那樣把臉埋在手臂中。過了一會,他才擡起頭,低聲的說道:
“我殺掉了莫勒,我終於殺掉了奪走我妻子生命的人。真的,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這麼多年來,我就爲了那一瞬間而活着。那是我的責任,我的義務。我差不多揹負了一輩子。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好想什麼都不做,痛痛快快的睡上幾百年。……好像,整個世界都空了。你懂我地意思嗎?”
“嗯……差不多吧。”
黎雪峰遲疑的點頭,覺得似懂非懂。他隱隱約約明白到,特倫特是在達成了重大的目標後,暫時陷入了精神上的虛脫感。
事實上向莫勒復仇一事,幾乎佔掉了特倫特的大半人生。固執認真的他從未忘卻那刻骨的仇恨,但只在獨處時拿出來品味其中的苦澀。拒絕傾吐地特倫特將一切地痛苦都保留在內心中。使得它們不會隨時間的流逝而被遺忘。這方法殘酷而有效。但也如雙刃劍般令他時時承受着煎熬。
可是莫勒擁有遠超凡人地力量,所以特倫特很清楚自己的指望幾乎註定要落空。這使得在過去的歲月中。復仇的願望逐漸升華成了他的信仰。——一種令人無比熱切的期待,但卻絕不會發生的事情。
直到莫勒出現在黑日城外,加入到戰爭中爲止,特倫特那保存至今,堪稱妄念的願望才真真切切的有了實現的可能。他不眠不休的尋找機會,確立每一分可能的優勢,並且在最後得償所願。
當莫勒在自己的劍下化作火焰爆散時,特倫特體會到了無法言喻的快樂,還有隨之而起的倦怠感,以及充滿內心的空虛。他過往的人生事實上終結在了那一刻——復仇鬼特倫特其實死在了那一刻。莫勒的消亡帶走了特倫特的全部堅持,讓他整個人只剩下個空殼。
所以此刻特倫特站在了一個新的出發點上,他需要時間來重振旗鼓。不過在那之前,特倫特確實應該休息一下。他需要用極端的手段,盡情放縱曾被複仇心壓抑不堪的靈魂。作爲有感情的生物,這種歇斯底里應該是可以被理解和原諒的。
在隨後與特倫特斷斷續續的對話中,黎雪峰逐漸接受了特倫特的想法。由於父母雙亡地經歷,他雖然無法同身感受,但也深深體會到了特倫特在話語中夾帶的沉重。
所以當特倫特越說越輕、口齒模糊的趴倒在桌上,並慢慢睡着後。黎雪峰決定暫時放手不管。他輕輕的推開椅子站起,然後叫過酒館老闆,塞給了他一顆小鑽石。當酒館老闆看着鑽石不知所措時,黎雪峰淡淡的說道:
“好好照顧我的朋友。”
於是酒館老闆立刻堆起最真摯的表情,畢恭畢敬的回答道:
“請放心,大人。”
從這一刻起,特倫特在酒館老闆地眼裡便從一個討厭的酒鬼,變成了無上的貴賓。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再說上幾句討好黎雪峰的話。一陣掌聲就在黎雪峰的背後響了起來。黎雪峰迴過頭,發現羅蘭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裡。他穿着招牌的黑色套裝,還戴着氈帽。羅蘭帶着微笑拍手,同時有些調侃意味的說道:
“你對待朋友的方式真不錯。作爲其中地一份子,我實在是感到非常的高興。”
“你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
對於黎雪峰一臉警惕提出的問題,羅蘭故意加以曲解後再回答。他摘下氈帽,優雅的鞠了一躬。接着再站直身體,望着昏睡中地特倫特說道:
“自從得知多比奇傭兵團的團長。特倫卡斯先生無故開始酗酒後,我就自作主張的過來了。他是你曾經一起冒險的夥伴,不是嗎?而且看起來現在和你地交情也不錯。畢竟前些天我借貸了你不少,所以想找個機會來還。昨天到今天,我幫特倫卡斯先生打發了六個想摸他錢袋的小賊。可惜的是。加起來也算不了什麼。”
“那些傢伙不是你公會的人?”
“怎麼可能?我還沒能控制住城裡的每一個小偷。”
見到黎雪峰的疑心病這麼重,羅蘭頓時笑了起來。他隨手摸出個小布包丟到桌上,然後悠然的說道:
“一件小禮物,希望你喜歡。”
“這……”
小心翼翼打開布包的黎雪峰看到了六根屬於人類地小指。於是再也無話可說。它們的來源不言而喻,想必那些企圖偷竊特倫特的賊骨頭們現在正躺在病牀上輾轉反側,悔不當初。羅蘭笑吟吟的看着黎雪峰縮手丟下布包,接着擡手做邀,說道:
“進去坐坐怎麼樣?我定了包房。”
“……也好。”
黎雪峰無奈的點頭,然後跟着羅蘭走向了通往二樓的樓梯。沒過多久,從他的背後就傳來了酒館老闆的驚聲尖叫。羅蘭停下腳步,轉身微笑着問道:
“要我再去切根手指下來嗎?”
“不用了。”
面對輕撫劍柄地羅蘭。黎雪峰唯有苦笑。隨後他跟着羅蘭走進最裡面地包房,各自坐了下來。這裡與其它的包房不同,只有一張不大地長方形桌子擺在房間的中央。在桌子的兩邊各有一張椅子,除此以外便只有昂貴的傢俱和裝飾品。
羅蘭從櫃子中取出杯子和酒瓶放到桌上,接着一邊倒酒,一邊隨意的說道:
“聽說你在找我?”
“你的消息真靈通。”
“幹我們這行,情報就是生命。”
倒完酒的羅蘭聳聳肩,放下了瓶子。他將其中的一個玻璃杯推到黎雪峰的面前。然後整個人向後靠到椅背上。羅蘭保持着這個姿勢。輕鬆的說道:
“找我有什麼事?力所能及的話,我願意效勞。”
“……你知道奪心魔嗎?”
雖然早就爲眼下的場面做過準備。打好了腹稿,黎雪峰仍然非常謹慎的選擇了用詞。他不想一次性的吐露太多,免得落於被動。畢竟黎雪峰與羅蘭只有數面之緣,彼此間的信賴還相當的有限。
對於這個問題羅蘭給予了肯定的回答,於是黎雪峰照着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了下去。
“據說那些怪物很厲害。”
“當然,很少有比它們更棘手的敵人了。”
“而且它們通常會躲在城市的下水道里?”
“假如城市裡有的話。嗯……我猜,你想告訴我,有奪心魔混進黑日城了?”
“沒錯。”
黎雪峰有些得意的笑了起來,接着不怎麼客氣地說道:
“聽說盜賊也會在下水道里活動。不是嗎?”
“所以呢?”
“你不想有部下被吃掉大腦吧?”
“理所當然。對公會而言,人力是最貴重的資源。”
“那麼幫我吧。”
“怎麼幫?”
“我接到消滅奪心魔的委託,但恐怕光靠自己一個人尋找會太吃力。所以我希望你能派些人去偵察,一旦發現那些怪物就通知我。”
說這些話時,黎雪峰站起來把雙手按到了桌面上。羅蘭將左腿架到右腿的膝蓋上,不動聲色的看着他。過了一會,羅蘭才嘆了口氣,說道:
“原來是這樣啊……昨晚我確實感到有什麼東西進了黑日城。所以派人去打聽了一下。現在有了你的話當佐證,那就是真的了。……奇怪,那些觸手怪不是喜歡在星界旅行,或去主物質位面抓奴隸的麼?它們來這裡做什麼?”
“不知道。”
“總歸一句話,消滅掉就是了,對嗎?這也是幽暗之月法師塔地意思吧?”
“沒錯。”
“好吧,我們合作。”
在黎雪峰的注視下,羅蘭非常爽快的點了點頭。接着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站了起來。羅蘭一邊戴上氈帽,一邊向着爲事情能夠順利發展而暗暗高興的黎雪峰說道:
“你去準備一下,我們就開始着手處理這件事吧。”
“我準備好了。”
“……”
“……?”
羅蘭用奇怪的眼神望着黎雪峰,於是黎雪峰莫明其妙的掃視了一遍全身,還摸了摸臉。以確定上面沒有粘着什麼見不得人的玩樣。
過了幾秒鐘,羅蘭慢慢的開口說道:
“你沒忘了什麼在大廳裡吧?”
“大廳?……啊!依依!”
恍然大悟地黎雪峰立刻以手加額,接着奪門而出。被留下羅蘭連連搖頭,自言自語道:
“居然有這麼粗心的法師……幸好他是煉金術士。否則的話。恐怕早就因爲搞錯施法材料而被人砍死了吧。……喂,你可以出來了,阿登納。”
隨着羅蘭一句莫明其妙的話,他背後的牆壁突然發出了‘扎扎’聲。一陣機括彈開地聲音過後,阿登納掀開牆上掛着的裝飾用毛毯走了出來。他向羅蘭行了個禮,然後低聲說道:
“有些事情需要您處理……”
“等一下再告訴我,現在先把我的話記下來。”
“是。”
被羅蘭堵住話頭的阿登納沒有絲毫地不滿,只是安靜的站直了身體。來回踱步的羅蘭沉吟了一會。接着停住腳步說道:
“從現在起,封閉所有通往下水道的入口。在我更改這條命令前,禁止任何人進入。嗯……原因是有高階法師將廢棄的魔法原料泄漏了進去,危險程度是致命性的。還有,讓高級成員提高警惕性,監督好他們的部下。一旦發現異常,就直接向我報告,我會親自處理。我們就要和影火公會的合併了。有情報指出一些組織企圖進行破壞。他們很可能會收買或者控制任何不夠小心地人。所以近期要特別注意任何有反常行爲的弟兄。”
“明白了。”
“嗯,那麼剛纔你想說什麼?”
“在影火公會進行兼併準備工作的弟兄出了紕漏。需要您去處理一下,否則可能會延誤進度。”
“是嗎?”
羅蘭不快的挑了挑眉頭,然後冷淡的問道:
“詳細的情況呢?”
“影火公會裡的反對聲音很大,無法壓制下去。已經發生了一些衝突,而且有擴大的趨勢。”
“好,我處理完這裡地事情就過去。你跟克洛依先去拖延一下,儘量少流點血。”
“是!”
等到阿登納如同來時一般從秘道離開後,羅蘭走出了房間。他一路走到樓梯口,越靠近大廳就越能聽清楚依依地哭鬧聲。那隻蘿莉正不依不饒,拽着黎雪峰的衣襟大發脾氣。無可奈何地黎雪峰只好陪着笑臉,一邊對周圍不堪其擾的酒客們致以抱歉的目光。
‘我的同類中竟然也有好人。’
羅蘭帶着莞爾的笑容,在心中閃過了這個念頭。不過下一瞬間,他的笑容就凍結了。
一個粗啞的嗓音響起,大吼道:
“石頭在上!這裡的價錢已經貴得像搶劫!難道還要我們聽這小妞鬼叫?!”
立刻藏進陰影中的羅蘭急跨幾步,蹲到了樓梯口旁。他小心的探頭,發現一個暴怒的矮人正在大吼大叫。瞳孔爲之收細的羅蘭緩緩轉動脖子,看到了旁邊的一桌人。——他們正是跟白袍法師耶索德同行來黑日城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