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現在這樣的狀況,去了陽間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一瞬間就會肉身瓦解,靈魂去屬於修煉者的世界,這是這個世界的鐵律,誰都沒辦法扭轉,聖人不行,天尊不行,就算是我師父的伏羲大帝最後都要去屬於修煉者的神秘世界,無法久留!
也就是說,我母親只要離開陰間,她就會徹徹底底的拋下我,撒手離去!
因爲黃泉水牢已經徹徹底底的改變了她的體質,她的身體被陰森的黃泉水浸透了,形成了一種很特別的生命形態,一旦到了陽間,身體就會與陽間的環境產生一種類似於陰陽逆衝的狀態,肉身會消融的!
她,決定離我遠去。
這個結果我不意外,真的,一點都不意外,或者可以說,我早就已經猜到了,我雖然感情木訥,但至少不是個傻子,這段時間我母親表現怪異,眼神中總是折射着一種讓我無法揣測、卻心中忐忑的情緒,對於現在的一切我早就已經有了預感,只不過不想、也不願意承認罷了!
我原以爲,經歷了許多以後,我已經是一個留下了滿眼滄桑的人,這個世界上鮮有什麼能讓我動容、痛哭流涕,可事實上,那一切也就是我以爲而已,感情仍舊是我的短板,從我一生下來開始,就已經註定了的,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樣,我也無法真的心硬起來,時至此刻,措手不及,人已經慌亂了。
“站起來。”
我母親看着我,她的神情很平靜,滿頭的白髮在風中凌亂,擋住了半邊臉頰,看起來容顏都彷彿在一瞬間縹緲了起來,彷彿正在一點點的離我遠去一樣,輕笑着又一次說出了那一句話:“你已經長大了。”
六個字,很輕,也很重。
輕,是因爲它說起來很容易,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直接出來了。
重,是因爲它對人來說是個里程碑,長大了,就該獨自去承擔許多事情了。
她神情之間沒有太多激烈的情緒,可是卻很有力量,終於,我站了起來,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爲什麼會有這麼妖孽的女人,僅僅一個眼神,就能讓人衝鋒陷陣,悍不畏死,至少在她面前我無法像個懦夫一樣坐在地上。
然後,我走到了她身邊,與她並肩坐下,學着她的樣子擡起眼睛朝遠方看去。
主要是我也好奇,遠方到底有什麼,爲什麼能讓她那麼迷醉,日復一日的盯着遠方看。
“大好河山啊……”
我母親忽然開口嘆息了起來:“我很喜歡看這種蒼茫遼闊的世界,我在想,如果年輕的時候沒有接到內門的任務,沒有離開柳家,也就不會遇到你爸爸,後來也就不會有你,我的身上也就不會捆綁上這一切,到最後我還是自由的,我想,我可能會縱馬這萬千世界,去看看更多的地方,去征服更多的強者。可惜,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多的如果,人也沒有回頭的路,當人的身上牽掛着太多的感情的時候,格局就被限制住了,要想成就帝業,本身就是一條孤獨的路,你腳下的白骨裡,會有你的敵人的,也會有你的兄弟的,這樣你才能走到高處,這就是你的路,而現在,你也沒有別的選擇了,只能一門心思的往前走,所以,不要糾葛於感情中,那樣會很痛苦,封了自己的心吧,孤獨前行。”
我母親很少會說起這些,我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不過,漸漸的我也琢磨出她話中的味道了,忍不住問她:“你離開我,就是因爲這個?”
“是,也不是。”
我母親說:“你身上有天骨,是身具天命的人,這份天命我看不到,周神算子和當初內門的姬家也都沒能算出來,我們都不知道你到底有着怎樣的使命,但不可否認,你的分量很重,天命很沉,說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是一點不假的,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也都會有屬於他自己的使命,你的使命怕是很沉、很大,所以纔會有那麼多的人看不到。但,我想既然你的身邊能聚起那麼多奇人異士,譬如三清、青龍、朱雀等太古年間的強者都陪伴在你左右,想來也是不簡單的,你已經成長起來了,我留在你身邊完全沒有必要了,現在我雖然能護你一時,但卻不能護你一世,而且我有預感,如果我留在你的身邊,會阻礙你的成長,假以時日,甚至會成爲你的累贅,像你這樣身具天命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以後,都會不由自主的走上屬於你自己的命運軌跡,不管你願不願意,不管旁人會不會攔着,都沒用,你有屬於自己的路,明白嗎?”
說此一頓,我母親輕輕嘆了口氣,看着遠方,又說道:“這一次見到你以後,我才知道,其實還是我這個做母親的落了下乘,因爲擔心着你,所以總是會害怕你吃不好,睡不好,被別人欺負,着急的一次次想離開黃泉水牢去找尋你,可惜我卻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有屬於他自己的命運,你會有你自己的命運,該經歷的一樣不會少,我就算是摻和進去又有什麼用?其實,真的和你相處下來,我漸漸的放心了,你有在這個世界上謀生的手段,而我,也該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我沉默了,也知道,其實我是無法阻攔她的。
或者說,我可以阻攔,但我不能那麼做。
我該說什麼?說,媽,你就是爲了我而存在的,我還在這裡呢,你不能走,你得跟着我,把一生都爲我奉獻出來?
自私麼?!
所以,我沒有開那個口,沉默了片刻,就問她:“接下來……你怎麼打算的?只是到陽間拜訪一下故人?”
“不,拜訪故人,只是做個告別。”
我母親搖了搖頭,淡淡說道:“我更好奇的是修煉者死後的世界,那到底是怎樣一個世界呢?!當時我突破到聖人境界的時候,心中有感,傳說中修煉者死後的世界是真實存在的,我覺得我應該去那片世界看一看,我想,你父親,你爺爺,他們可能都在那個世界,屬於我的時代,基本上都已經埋葬在了修煉者所在的世界裡。我總覺得,這天地之間有一盤很大的棋,我想看明白這棋局,做不了一個博弈者,也要做一個觀棋者,至少不能成爲一顆棋子。”
原來她打的是這樣的主意!
不過想想也是,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牽掛,她放心我能自己處理這一切事情以後,當然要離開了,身爲一個武人,走到她這個境界,只能去向往更高的世界,追尋更加深邃的東西,這或許是她的理想,或許她僅僅是單純的想去找我父親,因爲她的時代在這個世界已經落幕了,修煉者死後會去的世界,那裡纔是她的舞臺。
我想了想,雖然心中痛苦,但只能答應了,猶豫了一下,就問我的母親:“那那些黃泉水牢裡面出來的囚徒呢?你怎麼打算的?”
“我和他們都說過,他們會跟着我一起去陽間,然後一起去另外一個世界的。”
我母親看着我,說道:“這些人來自於各個時代,全都是各個時代的天驕英傑,而且毋庸置疑,肯定是他們那個時代裡最爲桀驁不馴的一羣人,要不然也不可能跑來闖酆都大帝留下的黃泉水牢,這些人我不能留給你,他們不屬於這個時代,你現在也駕馭不了,留在這個世界就是一場災難,所以,我只能帶着他們離開這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些人凝聚起來以後的力量太強大了,他們就是一把鋒利到極點的刀,刀是要用來不斷戰鬥的,如果不能引領着他們在戰場上縱橫馳騁,最終他們這把刀恐怕會對準你我,說來說去,修煉者所在的世界就是最適合他們的地方。那個地方沒有法律,沒有凡人,全都是修煉者,大帝、天尊、聖人橫行,出來一個強者就有着滔天的手段,在那個地方可顯不出他們,自然也就翻不起太大的浪花!
這件事情,我和他們商量過,他們全部同意,無盡歲月的鐵牢生活已經將這些人摧殘的不成樣子了,他們已經找不到活着的意義了,只能去追尋戰鬥,追尋熱血沸騰的滋味兒,那樣才能讓他們的怨恨和憤怒稍微平息,這些情況他們都很清楚,所以對我的提議沒有任何的反駁。”
如果那些人沒有什麼反駁的話,那我自然就更不可能多說什麼了,我母親心意已決,我無法阻攔,只能默默在一邊陪着她。
我知道,這可能是我們母子之間最後的寧靜了。
後來,我母親乾脆的靠在了我的胸口上。
一直以來,她在我心中的形象都是偉大的,是一個剛硬的女人,脊樑骨比男人都硬,忽然流露出這樣的一面,我還真有點不習慣,最開始的時候身子很僵硬,過了挺久慢慢才終於習慣過來了,抱住了她,這才發現,她其實瘦削的很,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強大。
“噗嗤。”
我母親一下子笑了,輕輕感慨着:“時間過的好快呀,二十多年前,你才那麼一丁點,比墩兒還要小,我抱在懷裡的時候,都感覺不到你的分量,先天陽弱,你的體質太差了,沒想到一轉眼都變成一個能讓母親依靠的男人了。如果……我去了修煉者的世界見到你的父親,告訴他,他的兒子又一次成爲了武人,還被冠上了一個‘人屠’的名字,算是葛家有史以來最兇狠的一個角兒,你說他會是個什麼表情?”
說到這裡,她臉上的笑容幾乎是情不自禁的:“我記得小時候他可是總說你太羸弱了,不像是個葛家的男人……”
我想,她應該還愛着我父親,雖然她自己說不愛了,但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來的東西,我能看得出來。
情之一字,哪裡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呢?
我們母子二人依偎在山頭,說着從前的事情,說說笑笑,時間過的很快。
我也在沒有回去,就在這裡陪我母親度過了最寧靜的一段時間,後來,那些囚徒和張博文他們已經收拾好了,在山下等我們,我們才終於回過了神。
“時間到了。”
我母親如此說,扭頭看着山下的那些人,起身後摸了摸我的頭,笑着說:“不畏將來,無懼過去,現在苦,以後會甜,莫忘初心。好了,咱們……也該上路出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