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那具女屍已經給我父親兩個仰面朝天放進了坑裡,原本這就準備填土了。聽王思河這麼說,我父親停下手裡的鐵杴,朝女屍肚子上瞅了瞅,之前還真沒注意,我父親這時候發現,那女屍小肚子位置上確實有點兒凸起,雖然不太明顯,但絕對要比一般人的肚子大上一圈兒。
我父親那時候年輕,不諳世事,把女屍的肚子端詳了一會兒,對王思河說道:“我看不像是吃飽了,像是餓的,浮腫病,鬧饑荒的時候,很多人不都是大肚子嘛。”
王思河當時比我父親還不懂事兒,聽我父親這麼說,點了點頭,也就信以爲真。隨後,兩個人抄起鐵杴,三下五除二把兩具屍體給埋上了。
許多年後,隨着我父親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覺得當年那具女屍不是得了浮腫病,而是死前已經懷了孕了,一屍兩命。類似這樣子的慘劇,在那時候不勝枚舉。還有孕婦給批鬥流產的,這都不稀罕。
回到鎮裡,歸還了板車跟鐵杴以後,我父親兩個直奔學校。等他們來到學校門口,發現學校裡面烏烏泱泱站滿了人,兩個人一看這陣仗,立馬就明白是咋回事兒了,肯定是周建宏帶着這些紅衛兵抓了幾個“活典型”回來,這是在開批鬥會呢。
在人羣對面,臨時搭起了一個小臺子,估計是用課桌拼湊到一塊兒搭成的。
臺子上面,前後站在了兩排人,前面一排是幾個頭戴尖紙帽,脖子裡掛牌子的,因爲距離有點遠,看不清這些人的臉,感覺上,這些人年齡都不小了。
在這些人裡面,有一個很特別的,其他幾個都是耷拉着腦袋,一副過街老鼠、“我有罪、我該死”的樣子,唯獨這個,挺胸昂頭,一副革命烈士大義凜然赴刑場的架勢,而且,看着好像還是個歲數很大的老婆子,花白的頭髮亂蓬蓬的。
在這幾個人身後,還站着一排人,能有五六個,有周建宏、小茹、還有其他幾個男女,全是他們紅星派的首腦人物。
這時候,那個小茹手裡拿着一張稿紙,正低頭看着稿紙大聲念着:牛鬼蛇神某某某,男,牛鬼蛇神某某某,女……
唸完名字以後,開始念這些人的罪行。我父親最不願意聽到這個,因爲我奶奶也是牛鬼蛇神,也是這麼挨批斗的,這幫兔崽子,啥子虛烏有的罪名都能給你按頭上。
我父親一拉王思河,沒進校門,一轉身回了鎮子,兩個人像觀光旅遊似的,在鎮子裡面轉悠上了。
這個鎮子挺大,人口跟房子也挺多,不過每條街道的牆面上,貼的都是白紙黑字的大字報,整個小鎮就像給白色恐怖籠罩了似的,鎮上的人也全是一副蔫頭耷腦的模樣,見到他們這些胳膊上帶紅袖章的紅衛兵,都是繞道兒走的。
其實沒啥好轉的,整個小鎮死氣沉沉、蕭條一片。兩個人就這樣一直轉悠到快吃晌午的時候,感覺批鬥會開完了,這才返回學校。
這時候,批鬥會確實已經開完了,臺子雖然還在,但是臺上臺下的人早已經散了。
兩個人回了學校以後,直奔周建宏的辦公室。原本兩個人想就此離開的,但是一想就這麼走了也太虧得慌了,不能白給他們埋死人,怎麼也得要點兒辛苦費,再說了,回家還有十多天的路程呢,要是身上一分錢沒有,不出兩天又得餓肚子,雖然還有別的紅衛兵接待站,但是那些接待站在哪兒,錢好領不好領,都是個未知數,不如先在這裡弄點現成路費再說。
等他們來到周建宏的辦公室,推開房門往裡面一看,兩個人立馬兒就愣住了,沒想到辦公室這時候人還挺多,大致一掃,紅星派的幾個首腦都在,一羣人好像正在開會。
兩個人一看這陣勢,轉身就想退回去,不過,卻給周建宏起身叫住了,“賈富乾、賈富坤,你們兩位同志來的正好,我剛好有事正要找你們呢。”
我父親兩個一聽,相互看了一眼,咋他孃的這麼寸呢,每次過來都剛好有事要找我們?我父親兩個沒辦法,硬着頭皮走了進去。
辦公室裡七八個人,全都在椅子上坐着,就我父親兩個站着。周建宏這時候也站着,雙手摁在身前的課桌上,對我父親兩個說道:“今天咱們紅星派開的批鬥會,不太順利,其他人還好說,牛鬼蛇神四姑娘,死不認罪,這給咱們的革命工作帶來了很大的阻力,組織上一致通過,決定派給你們兩位同志一項艱鉅的任務。”周建宏說到這兒,看看我父親,又看看王思河,問道:“你們有沒有信心完成?”
我父親跟王思河對視了一眼,心裡暗罵,啥他孃的狗屁任務,還沒說呢就問有沒有信心完成,這不是成心坑人嘛。
王思河眨了眨眼睛,看看周圍,又看看周建宏,說道:“儘管安排吧,不管啥任務,俺們保證勝利完成。”我父親看了王思河一眼,眼下好像也只能這麼說了。
就見周建宏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組織上打算安排你們兩個輪流看管牛鬼蛇神四姑娘,在她沒有承認自己犯下的罪行之前,不能讓她出事,明白嗎?”
我父親一聽就明白了,他們這是遇上像我奶奶一樣倔的人了,估計那“四姑娘”跟我奶奶一樣,不管怎麼批鬥,就是不承認自己的罪行。像這種人,這些紅衛兵在沒聽到他們說“我有罪,我該死”之前,並不希望他們死,這是一個畸形變態的心理,只有聽到他們說“我有罪我該死”,這些紅衛兵們才覺得自己算是把牛鬼蛇神給打倒了,那扭曲的變態心裡纔會覺得通透舒坦。
一想到我奶奶,我父親心裡來了火氣,冷冷地問周建宏:“那牛鬼蛇神現在在哪兒?”
周建宏一愣,並沒有注意我父親冷冽的語氣,反問我父親,“今天上午的批鬥會你們沒參加嗎?”
我父親斜了他一眼,回道:“沒趕上,我們回來的時候批鬥會已經結束了。”
周建宏一聽,手指頭敲了敲桌面,說道:“賈富乾同志,這我就要批評你了,你們埋兩具屍體居然用了一上午的時間,革命效率也太低了,以後你們要端正革命態度才行。”
我父親聞言,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嘴裡剛想說,我要是不端正態度呢。
不過還沒等我父親說出口,王思河趕忙說道:“周同志說的是,俺們以後絕對端正革命態度,各位同志可以監督俺們下一次的表現!”
周建宏聽王思河這麼說,點了點頭,說道:“那好吧,牛鬼蛇神四姑娘就關在停屍房,你們兩個要保證她至少活到明天下午的批鬥大會。”
“周同志請放心、各位同志請放心,俺們保證勝利完成任務!”王思河大聲說道。
兩個人離開辦公室以後,王思河見周圍沒人,低聲對我父親說道:“哥,你那脾氣得改一改,咱爺爺教咱練武的時候,不是經常跟咱們說,強龍不壓地頭蛇。”
我父親聽王思河這麼說,咬了咬牙,點了點頭。不知不覺,兩個人朝停屍房走去。
停屍房一根木頭房樑上,拴着一根草繩,草繩的另一頭,拴着兩隻手腕,吊着一個人,從衣着跟身形來看,是個老婆子,頭耷拉着,只能看到她滿頭的花白頭髮。所幸這老婆子只是被吊着兩條胳膊,腳還挨着地面,要是給懸空吊起來,兩條胳膊恐怕早就脫臼了。
我父親一看,這不是之前在臺子上挺胸昂頭的那位老人嘛。
等走到老婆子跟前一看,老婆子閉着眼睛,堆滿皺紋的臉上全是暗紅色的手指印,這時候像是暈過去了。
看到老婆子這副模樣,我父親又想起了我奶奶,心裡忍不住又涌上一股火氣。
回頭朝門口看看,見門口附近沒人,我父親衝老婆子低低地喊了兩聲:“大娘,大娘……”
老婆子的身子動了一下,停了一會兒,眼睛睜開,緩緩擡起了頭。
我父親這時候看的更清楚了,老婆子整張臉上都是指印,青一塊紅一塊,無疑都是給人打的。
老婆子仰起頭,眯起眼睛看了看我父親,又轉頭看了看我父親身邊的王思河,最後,把目光落在了我父親身上。
上下打量了我父親幾眼以後,老婆子低聲問我父親:“小兄弟,你叫個啥?”
老婆子滿嘴的本地方言,所幸跟我們河南的方言差距不大,勉強還能聽懂。據我父親估計,他們這時候,應該還沒出河北地界,也就是說,這個小鎮應該在河北境內。
我父親沒想到老婆子一張嘴就問自己的名字,面對一個陌生人他當然不會說實話,我父親說道:“我叫賈富乾……”然後朝身邊的王思河看了一眼,“這是我兄弟賈富坤。”
老婆子一聽,看看我父親,又看看王思河,居然嘿嘿嘿笑了起來,笑的聲音很刺耳,就像夜裡“咕咕喵”的笑聲一樣,咕咕喵是我們這裡的方言,也就貓頭鷹。
老婆子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對我父親說道:“小兄弟,我看你……不姓賈吧。”
老婆子雖然臉上淤青、劈頭散發,看着很狼狽,但是那眼神綽綽冒光,我父親心裡就是一驚,好像自己整個兒她看穿了似的。
老婆子抽了抽鼻子,繼續說道:“你瞞得了別人,你可瞞不了我,你身上的味道跟別人不一樣,你身上那‘火’,跟別人的也不一樣。”說到這兒,老婆子又笑了,“你家裡也是牛鬼蛇神,祖上幾代都是吃陰飯的,對吧?”
我父親一聽老婆子這話,臉色立刻就變了,我父親想問老婆子,你咋知道的,不過,把這話硬生生又咽了回去。這話一問出口,不就等於不打自招了嘛,要是讓外面那些紅衛兵知道了,自己兩個恐怕誰也走不了了。
我父親一張臉憋的通紅,王思河這時候臉上也不好看。兩個人驚懼地看着老婆子。
老婆子繼續說道:“你們兩個放心,這話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不過呢……”老婆子又看向了我父親,說道:“小兄弟呀,看在我跟你們家是同行的份兒上,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父親看着老婆子,一臉小心地問道:“什麼忙?”
老婆子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今天三更之前,你到我家裡,把我藏在牀底下的包袱拿給我,行嗎?”
沒等我父親答話,王思河問道:“包袱裡裝的啥?”
老婆子看了王思河一眼,說道:“救命的東西……”
(感謝半步含香打賞的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