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只是隨手一指,卻有如雲開霧散一般,我看到在遠處有無數條渡船在冥河上來來去去,我看到不知多少的死魂踏上渡船,前往那不可知的彼岸,有人類,有妖族,還有許多我認也無法認清的生物。
但是,我也看到有一些死魂在岸邊不斷徘徊,怎麼也不願上船,其中一些很快就化作飛煙,消失無蹤。
“生離死別,本是人之常情,”穆華低聲道,“但總有些人,或是對死亡心存恐懼,或是對生前之事有所掛礙,怎麼也不願忘卻前事、渡過冥河。然而不過冥河,就無法進入輪迴,意志堅強的,還能在這冥渡岸邊多留些時日,但是大多數的鬼魂在這裡呆得久了,日日忍受空虛寂寞的摧殘,最後連自己爲什麼要留下來都無法記得,以致落得灰飛煙滅。”
“那,如果一直能夠記住留下來的原因……”
“那就能夠一直待在這裡,”穆華落寞地看着幽幽暗暗的遠處,“……直至天荒地老!”
我沉默着。
這樣的天荒地老,究竟又有多大意義?
“那你呢?”我看着穆華,“如果說葛老的遺憾是一直沒有能夠勝過你,那你又是爲了什麼要留在這裡?還是說,你也想爲冰蓮勁找到傳人?”
“不,”穆華搖了搖頭,“與葛老自創的摩羅真氣不同,我的冰蓮勁本是出自五行奇門中的蓮心派,在塵世自有傳人。我的生與死,對蓮心派的傳承並沒有多大影響,而我也並不關心。”
那又是爲了什麼?
如果說穆華的遺憾就是要在這冥渡岸邊與葛老分出高下,那實在是沒有什麼道理。玄冰穆華,鬼風葛劣……既然他的排名已經在葛老頭的前面,那對他來說,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好爭的。總不至於他的遺願就是等着葛老頭來打敗他吧?
他卻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着遠處,那一瞬間,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思念和悲哀。
見他不肯說,我也就不好多問,於是轉開話題:“咳,你能不能收我爲徒,讓我多學點東西,日後離開這裡時,也好在江湖上行走?”
穆華看了我一眼,訝道:“要我教你,倒也沒什麼問題。只是我剛纔已是說過,葛老有將你收作徒弟的心意,你爲何不去拜他爲師,反來找我?”
“這個,”我撓了撓頭,“那傢伙一臉惡相,看上去又兇又惡,拜他爲師,我怕被他整死,你看上去更像好人一些……”
話題未了,身後傳來陰森冷笑:“你說他是好人?”
我沒有想到葛老頭竟然已到了我的身後,嚇了一跳,趕緊站起轉身,卻見葛老駝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來,臉上掛着嘲弄,彷彿他剛纔聽到的是這世上最可笑的笑話。
“他不是好人,難道你是好人?”我說。
“嘿嘿,”葛老頭古怪地笑着,“沒錯,跟他比起來,我實在算是天大的好人了。不信的話,你自己去問他。”
我看向穆華,卻見他沉默不語。
“老夫生前雖然殺了不少人,不管人族妖族,都將老夫視作十惡不赦之徒,各門各派,各族好手,盡有死在老夫手中的,”葛老頭緩緩地道,“但老夫與人決鬥,一向光明磊落,從不暗箭傷人,從不恃強凌弱,更從來不曾殺過一個不會武功之人。只是總有人爲了替他們的親人報仇,用盡各種手段來對付老夫,才迫使老夫不得不大開殺戒,留下惡名。就算如此,老夫一生所殺之人,也不過是數以百計,但你知不知道,被這位鳳凰之王害死的人又有多少?”
葛老指着火太子穆華:“被他害死的人,可是以千計萬計。他南征北戰,讓分裂的大昊重歸一統,他毀村滅林,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無數妖族屍填溝渠。他以兵家之殘忍手段,建起不世功名,卻惹得人人厭棄,個個恨他入骨。你可知道,他最終是怎麼死的?”
“這……不是跟你在決鬥時同歸於盡的麼?”
“不錯,那你可知道,又是誰在暗中收買和慫恿老夫,替老夫搭橋鋪路,與他一決生死?”葛老冷笑道,“是他的父親,是他的兄弟姐妹,是他的妻子和最得力的部屬,這些人全都恨不得將他吮血食肉、挫骨揚灰。若非有這些人做內應,以他的功名地位,老夫又怎有機會挑戰他,與他大戰一場?”
我心中一震,難以相信地看着穆華。他卻始終未發一言。
“將軍百戰身名裂,一將功成萬骨枯,”葛老放聲大笑,笑得悲涼,“一個衆叛親離到如此地步的人,你竟然說他是好人?他要是好人,這個世上難道還有壞人?他要是好人,那些因他而妻離子散,失去家園的人,又算是什麼?”
穆華無言以對,而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從一開始,穆華給我感覺就是溫文爾雅,令人倍生好感,我實在無法相信,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怎可能會落到連自己的親人也無法容忍他活着的地步?
“小子,”葛老頭緩緩轉過身去,慢慢離開,“以後不要隨隨便便說一個人是好人,這個世上……沒有幾個真正的好人。”
我只能陪着穆華一同沉默……
*
我來到葛劣身邊,見他面無表情地蹲在那裡,好像是還在賭氣,只好乾咳一聲,陪笑道:“多謝葛老你替我找來那些清水和食物,小子我……”
“不用,”他冷冷地說道,“麒麟好歹也是隻稀有幻獸,我只是不想看到它在這裡餓死,至於有沒有別的小畜牲也去吃那些東西,就跟我無關了。”
“啊,對了,聽說葛老您的什麼什麼十八葉乃是驚世絕學,非同凡響……”
“不教!”他還沒等我說完就截了過來。
我靠,這死老頭的心眼也太小了,我是不該在背後說他不像好人,但他也不用記恨成這樣吧?
軟的不成,看來只能來硬的。我嘿笑道:“其實您老也不要怪我把你當成壞人,剛見面時,您可是就只爲我說錯了句話,一掌就向我劈了過來。您老還說什麼一生中從未殺過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我看是騙人的,當時如果不是穆先生替我擋了下來,我豈不就被你一掌打死了?”
“原來你是爲了這個才把我當成惡人?”葛劣忽地冷笑一聲,身子一轉,一掌擊了過來。
黑風亂起,有如泰山壓頂,嚇得我面無血色,心想這傢伙還不是惡人?這樣說他兩句,他就要把我給殺了。
就在這時,奇怪的事發生了,他這一掌不但沒有把我擊傷,反而連掌帶人從我的身體穿了過去,我只覺得像是有清風拂面,除此之外,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葛老頭頓在那裡,冷笑道:“穆華是鬼,我也是鬼,鬼打鬼,自然能夠打得起勁。你是人,我是鬼,鬼打不了人,人也打不了鬼,就算當時沒人替你擋下我那一掌,你也死不了……除非是被嚇死。”
原來是這樣?我這才反應過來。
難怪每次這兩個傢伙交手時,明明冰雪狂墜,風沙亂卷,那強烈的勁氣讓人覺得十丈之內根本就沒人能夠活下來,但是我坐在旁邊觀戰卻從未受到影響。我還以爲那是因爲他們不想傷到我,有所保留,搞了半天,是因爲人鬼殊途,他們想傷也傷不到?
靠,害我還一直擔心惹怒他們,被他們順手殺了。
“人是有身體的,鬼卻只餘魂魄,人與鬼本就無法接觸,”葛老頭繼續冷笑,“也就因爲此處乃是陰陽交界,你才能看到我們,若是在其它地方,你連我們的影子都別想看到。”
“也就是說,我根本就不用怕你們?”我伸伸懶腰,覺得整個人都輕鬆多了。
“現在是不用怕,”葛老頭淡淡地道,“不過用不了多久,你就不得不怕了?”
“爲什麼?”
“因爲你活不了多久,”葛老頭森森冷冷地道,“以你的本事,根本無法靠自己一個人離開冥渡,雖然你學會了第一層的冰蓮勁和摩羅真氣,但陰寒之氣仍在一點一點侵蝕你的身體,若再沒有人替你尋找食物和清水……嘿嘿嘿嘿,等你死了之後,你也是鬼,我也是鬼,你說你用不用怕我?”
“你不用嚇我,”我說,“等我一死,馬上就跑上渡船,到對岸去。”
“你說,”葛老頭陰險地笑着,“我會給你上船的機會麼?”
不是吧?這麼狠?
“誰讓你竟敢在背後說我是惡人?”葛老頭轉過身揹着手,緩緩離開,“哼……說我是惡人!”
我:“……”
這老頭,死都死了一百多年,心眼還這麼小。
不過說是這麼說,每到我飢渴難耐的時候,清水和食物還是會出現在我的面前,雖然葛老總說是給小白吃的,但我想,他其實並不是真的希望我死在這裡。而在這段時間裡,我又同時將冰蓮勁和摩羅真氣煉到了第二層,或許是因爲多少學了點真氣的運用,又或者是因爲看得次數太多了,漸漸的,穆華與葛老之間的交手在我眼中不再是一動不動,我多多少少已能看清他們拔劍和出掌的軌跡,並慢慢領會了其中的一些武學技巧。
只是,對張蓮和謝庭庭的擔心仍然佔據了我的大部分心事,冥渡岸邊無日無月,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裡待了多久,同時也害怕自己哪天會在那些前往冥河對岸的鬼魂中看到她們兩個的身影,雖然我無法肯定作爲穿越者,我們三人死後是否也會在這個世界進入輪迴。
每次穆華和葛老在動完手後,總是不免要脣槍舌劍一番,只是,葛老雖然在武學上能與火太子穆華拼個勢均力敵,但在口才上卻明顯屈居下風,往往被穆華激得暴跳如雷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小子,你現在也算入了門了,你說,我跟這傢伙到底哪個更厲害一點?”嘴上鬥不過穆華的葛頭再次衝到我面前。
又來?我搖頭說道:“依我看來,你們倆個實在是沒必要再鬥下去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葛老哼了一聲,“難道你覺得我永遠也贏不了他?”
“就算再鬥一萬年,你也贏不了他,同樣,他也贏不了你,”我說,“這跟武學本身並沒有太多關係。”
“哦?”穆華也感興趣地走了過來,“既然跟武學無關,那又跟什麼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