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文臣也是飽讀詩書,更清楚他是投靠建虜的人,對於周正的潛臺詞是心知肚明,臉上依舊不變,笑呵呵的道:“不知周御史有何見教?”
偏殿裡的人被周正的話吸引,目光落在周正身上。
黃臺吉好整以暇,微笑相對。
圖扎禮的笑容更多,陰冷的笑着,在等好戲。
代善看了周正一眼,再次假寐。
濟爾哈朗默默的端起酒杯,輕輕喝了一口。
黃維懷見周正說話,神色微凜,側身低聲警告道:“不要亂說話!”
周正面色如常,看着範文臣,道:“範大人,我讀書時先生教過我一句話,不知範大人可願意聽一聽?”
範文臣微胖,臉上都是溫和的笑容,看着周正如同看待晚輩,一副要指點學問模樣,笑着道:“說來聽聽。”
周正看着他,目中泛着冷光,道:“衣冠富貴能幾時?唯有名節得千古。還請範大人指教。”
範文臣拋棄名節,爲了富貴,賣國求榮,跪在建虜面前口稱主子,已經是無恥無德,毫無節操!
周正這句話,是當面打他的臉,揭他的痛處!
果然,周正話音落下,黃臺吉臉上的笑容沒有了,雙眼看向範文臣。
範文臣倒是從容不迫,微笑如常,顯然早就料到周正要說這類似的話,讚許的微微點頭,道:“這句話確實不錯,也應該如此做,你的先生教導沒錯。那你可知,爲何明朝的朝廷沒有幾人記得這句話?或者他們知道,爲什麼不依着做?或者他們依着做了,爲何明朝還會如此腐朽不堪,已有亡國之兆?”
周正眼角跳了跳,心中怒氣涌動,這範文臣還真是無恥,直接道:“朝廷有些人確實無恥無德,敗壞朝綱,禍亂天下,但這就是範大人比他們更無恥,更卑鄙,投靠異族叛逆,戕害同胞以換取榮華富貴的理由?”
黃維懷聽到周正這句話臉色大變,慌忙轉頭看向黃臺吉。
黃臺吉臉色已經淡漠,看向周正的目光沒有一絲情緒。
濟爾哈朗,圖扎禮的神色更冷,周正居然當着黃臺吉,他們的面,說建虜是異族叛逆?
這是找死!
代善依舊在假寐,臉色不動,彷彿沒有聽到。
黃維懷有些急,側頭與周正冷聲警告道:“你不想死就給我閉嘴!”
周正沒有理會,雙眸一直盯着範文臣。
範文臣臉上有一絲詫異,他也沒有想到,周正居然如此大膽,將話給挑明瞭。
但他旋即就笑着道:“在我看來,天下本無異族,無高低貴賤,有德者居之。”
這範文臣當真是無恥至極,建虜殺傷搶掠,無惡不作,如同惡鬼一樣,哪裡看得出有‘德’了?爲了他的榮華富貴,什麼話都說得出口,當真是一點麪皮不要!
周正怒氣上涌,氣急而笑,道:“範大人說的有德之人在哪裡?不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佔了幾樣?”
主位上的黃臺吉沒了笑容,但也沒有怒容,看着周正,聽着他的話,一臉平靜,展現了極好的涵養。
但濟爾哈朗,圖扎禮的臉色就不好看了,盯着周正,目露殺意。
黃維懷神色凝重,眼神慌亂,想要打岔,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滿心不安,不斷的給周正警告的眼神,要他閉嘴。
範文臣將殿里人的表情盡收眼底,低頭沉吟了片刻,又擡頭看着周正笑着道:“亂世之中,德行各有不同。諸葛孔明視劉備是德,周瑜視孫權是德,郭嘉視曹操是德,你說,他們誰對誰錯?”
三國是一片混亂的時代,禮法無存,誰說得清誰對誰錯?無不是各爲其主!
但大明與建虜,是一個主,一個是叛逆,禮法尚存,對錯怎麼就辨不明,分不清了?
周正對這個人真的是厭惡至極,深吸一口氣,壓着內心的憤怒,淡淡道:“列祖列宗在前,千秋史冊在後,大人熟讀史書,應該比我清楚對與錯。不知範大人祖上可還在?範大人可有面目見他們?範大人認爲史冊會怎麼寫大人?還是說範大人出了關就不要祖宗,也不管那史冊怎麼寫?”
中國人敬奉祖宗超過神明,大明的讀書人視名節大過天,自然不能不在乎祖宗,史書,但範文臣卻是一笑,道:“家父家母早逝,我從未曾斷過祭拜。至於史書如何寫,我相信後人自有公論。我觀周御史言辭犀利,有理有據,是個難得的人才,良禽擇木而棲,不如留在瀋陽,協助大汗,共謀大業如何?”
黃臺吉聽着範文臣的話,臉上露出微笑,與周正點了下頭。
範文臣確實是從關內叛逃而來,按理說是理虧,操守有失,但範文臣的一番話,讓黃臺吉十分的舒心。
圖扎禮看着周正,眼神冷意越多。如果周正真的敢留下來,他就會天天拿着周正剛纔的話去奚笑周正。
黃維懷神色緊張,近年投靠建虜的不在少數,雙眼緊緊的盯着周正。
周正對於範文臣這套歪理邪說深爲痛恨,擡起頭,直視範文臣,沉聲道:“我中國人歷來追求的是‘殺身成仁’,爲公爲義,功名利祿如糞土,若世人皆爲功名利祿而不擇手段,毫無廉恥,道德無存,那與禽獸何異?!範大人這種良禽,周某做不來!”
周正一番話,直接拍打在範文臣臉上,就是在罵他是禽獸,禽獸不如!
範文臣臉色第一次變了,先是陰沉,後是冷漠,繼而是面無表情,眼神直直的盯着周正。
他口才並不比周正差,但他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周正!
黃臺吉自然知道範文臣對大明來說,禮法有虧,道德有損,臉上再次露出笑容,與黃維懷道:“黃大人,你們明國還真是人才輩出,本汗佩服。”
黃維懷一直忐忑不安,見黃臺吉打圓場,連忙道:“周御史年少衝動,讓大汗見笑了。”
圖扎禮見周正駁倒了範文臣,眼神裡有一抹陰沉。
濟爾哈朗還是那副冷漠表情,始終無動於衷。
倒是代善慢慢睜開眼,看了周正一眼。
黃臺吉笑着,一臉的不以爲忤,道:“明國天華物寶,人傑地靈,着實令人羨慕。”
黃維懷配合着臉上露出笑容,道:“大汗客氣了。”
黃臺吉微笑,又拿起酒杯,道:“再飲一杯。”
衆人自然舉杯相迎,但酒的滋味再不如前一杯。
範文臣那溫和的笑容沒了,皺着眉頭,面色平靜的有些僵硬。
周正則神色如常,一直在觀察黃臺吉,濟爾哈朗兩人。
黃臺吉到底是否已經打定了主意?這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面上絲毫不漏,看不出一點。
濟爾哈朗始終面無表情,一身的煞氣,更是瞧不出。
周正暗暗吐了口氣,只希望他的計劃能成,能保住東江鎮。
黃臺吉確實有儒雅之風,含笑宴宴的與黃維懷寒暄,說着欣賞袁崇煥,希望能有機會當面一會等等話語。
至始至終,黃臺吉都沒有提及‘歲幣’,東江鎮等事情。
範文臣不再說話,圖扎禮,濟爾哈朗也不吭聲,代善更是如同局外人。
這場宴會,彷彿就黃臺吉與黃維懷兩人,在唱着各自的獨角戲。
周正冷眼旁觀,黃臺吉表現的越沉穩說明越是有底氣,剛剛繼位不過幾個月,居然就理順了建虜的權力關係,果然非同一般人!
不知道兩人喝了多少杯酒,黃臺吉放下酒杯,與黃維懷笑着道:“還請黃大人回去轉告明朝皇帝與朝廷,本汗剛剛繼位,不想再與明朝戰事不斷,只要明朝能夠表現出誠意來,本汗願意化干戈爲玉帛,兩國永世修好,互不征伐。”
明朝要表現的誠意,就是歲幣,還有撤出東江鎮,大小淩河以北盡歸建虜。
黃維懷的任務是完成袁崇煥與黃臺吉的約定,兩年之內不開戰,但絕無歲幣一說。
袁崇煥也未提及東江鎮。
黃維懷想着要拖延時間,便道:“大汗突然改口,我無法做主,還要回京稟報,請大汗等我消息。”
黃臺吉一笑,道:“當然,本汗有絕對的誠意,還請黃大人轉達,兩國的和平,對我們兩國都十分重要,我期待黃大人的迴音。”
黃維懷臉上也有了笑容,道:“大汗說的是,我一定會原話轉達。”
周正將黃維懷與黃臺吉的對話,表情都看在眼裡,暗自搖頭。
大人物哪有什麼誠信可言,黃臺吉這些鬼話,黃維懷估計也不信,怕只是爲了完成袁崇煥拖延時間的計劃而假裝不知。
但是,黃臺吉怎麼會讓袁崇煥如願?
戰略的落差,是戰術彌補不了的。
周正不曾插言,他在等,等黃臺吉開口問。
但直到宴席臨近尾聲,黃臺吉或者其他人都沒有說話,沒有提及建虜會繞過山海關,隻言片語都沒有!
黃臺吉與黃維懷依依惜別,道:“若非國事纏身,真希望能與黃大人徹夜長談,本汗對明國之盛十分嚮往。”
黃維懷似乎是解決了一件事,心情十分輕鬆愉快,道:“我也是如此。”
黃臺吉笑着,瞥了眼周正,沒有再說話。
黃維懷拱了拱手,轉身上馬車。
周正記下幾人的臉,跟着上去。
等馬車走遠,黃臺吉依舊遙遙看着,道:“範卿,你覺得周徵雲此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