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之爭,這是歷朝歷代都會遇到的事情。
新君繼位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穩定自己的地位,將屬於自己的權力牢牢握在手中,而在這個過程當中,君權和臣權會不可避免的產生碰撞,進而產生各種各樣的事端。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便是這個道理,新皇繼位,第一件事情就是安插自己的人馬在各個重要的位置上,爲的就是怕威望不足,導致底下人對於他的命令陽奉陰違,或是拖拖拉拉,怠慢於他。
毫無疑問的是,今天在乾清宮當中發生的事情,在外人看來就是禮部欺太子新晉入主乾清宮,心中存了輕視之意,令太子殿下心生不滿,纔會不歡而散。
但是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其實不然,馮琦是大行皇帝留下的老臣,他一時疏忽,心態沒有轉變過來,這個解釋看似合情合理,但是不要忘了,真正擬定廟號的人,並非馮琦,而是東宮屬臣朱延禧!
這個朝堂之上,東宮屬臣是最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出錯的人,因爲他們需要做的,正是維護太子的權威,幫助太子在羣臣面前樹立威嚴……
如此一來,朱常洛的地位益發穩固,他們的前途纔會更加光明!
但是偏偏,這件事情就出錯在了朱延禧的手中……
“元輔是懷疑,此事是出自殿下的授意?可是殿下分明從昨日起,就一直守在大行皇帝的靈前啊?”
衷貞吉緊皺眉頭,開口說道。
不得不說,衷貞吉也覺得,王錫爵的懷疑是有道理的,身爲東宮屬臣,朱延禧斷不至於在這麼大的事情上出紕漏,要知道,如此一來,無論如何,總會傳出大臣輕視太子的謠言,對於太子殿下的威嚴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打擊。
而顯然的是,太子也不可能爲了這麼一件小小的事情苛責堂堂禮部尚書。
所以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朱延禧都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但是馮琦不會騙他們,廟號的事情,恐怕根底就在朱延禧的身上。
如此一來,恐怕也就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朱延禧受了太子的暗中授意,纔會有此作爲。
不過這麼說的話,又有了新的問題,太子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難道說……
“殿下昨日的確守在大行皇帝靈前,可這種事情又何必殿下親自走一趟,昨日紛紛亂亂,打發個心腹前去傳一句話便是!”
王錫爵搖了搖頭,道。
“老夫是擔心,殿下有意佈下此局,便是爲了礦稅之事啊!”
老首輔的嘆了口氣,臉色凝重。
“這……難不成殿下並不願廢除礦稅?”
衷貞吉的臉色有些難看,儘管心中有了猜測,但是聽王錫爵也如此說,他才感覺到事情的嚴重程度。
礦稅之禍!
單聽這一個名字,就知道礦稅在朝臣當中是個什麼樣子了,礦稅並不在朝廷稅法規定的稅賦當中,而是大行皇帝獨創的稅種。
也就是說,礦稅這種東西,是不受朝廷認可的。
在大臣們眼中,它和地方上的那些苛捐雜稅沒什麼兩樣,都是應該嚴厲打擊的。
只不過地方上收的苛捐雜稅是地方官收的,而這礦稅卻是皇帝親自派人收的。
往大了說,礦稅是對於朝廷法度的踐踏,是皇權凌駕於法典之上的明證,也是對百官無力阻止的嘲諷。
何況礦稅所收不歸國庫,而歸於皇帝內庫,如此一來,便更令朝臣不滿,以爲皇帝貪好財貨,搜刮民脂,用途私用!
當然,從王錫爵這一干大佬的角度來看,他們心裡也清楚,礦稅對於國家的益處,但是問題就在於,這種東西缺乏必要的監管,收稅者是皇帝身邊的內宦。
這些礦稅太監爲了斂財無所不用其極,以礦稅之名,行搜刮之實!
因礦稅而家破人亡的不計其數,因徵繳礦稅而導致的民變,內閣幾乎每年都要收到幾十起。
朝廷之政令百姓不滿以致民變,這已經是足以動搖朝廷根基的事情了。
礦稅給朝廷的財政壓力帶來了緩解,這是事實,但是一則礦稅是非法的,二則礦稅帶來的禍端,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帶來的好處。
這纔是朝臣之所以竭力反對礦稅的原因所在。
但是可惜的是,大行皇帝馭極多年,權威深重,他執意所行之事,哪怕朝臣連篇累牘的彈劾,也毫無作用!
就連衷貞吉也不得不承認,他和王錫爵之所以在這個時候去找朱常洛要求廢除礦稅,是存了要捏軟柿子的心理。
當然,由於雙方的特殊身份,這種行爲也可以叫做逼宮!
大行皇帝馭極多年,自然有底氣能夠扛得住百官的彈劾,但是太子殿下尚未登基,根基尚未穩固,總不至於冒天下之大不韙繼續行礦稅吧。
若是在此事上跟朝臣鬧得不愉快,別的不說,太子殿下尚未登基,就會有一個不納諫言,放任礦稅遺禍的名聲,即便以後登基之後,穩固君權也會變得困難起來,以後能都令行禁止都是個未知數……
“礦稅遺禍百姓,此乃大行皇帝之弊政,大行皇帝臨終之前,曾有遺言,礦稅弊大於利,不可久行!言談之間似有廢止礦稅之意,但是可惜的是,直到大行皇帝龍馭賓天,也只是交代太子殿下納羣臣之言,善加處置礦稅,未言廢止之事,當時情況緊急,老夫未曾多想,如今想來,大行皇帝恐怕早已知礦稅之弊,也早有廢止之意,之所以臨終之時如此囑託,恐怕是顧忌到太子殿下之意……”
王錫爵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當時大行皇帝臨終之時,他全程在旁,自然看得出,朱翊鈞當時有意要廢除礦稅,但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轉而說要交給太子自行處置。
想必是早已知道,太子殿下不願廢除礦稅,所以纔不對此事過多幹預……
話說到這個地步,事情已經很明朗了,太子殿下之所以會早命朱延禧在大行皇帝廟號上動手腳,就是算準了他們會趁大行皇帝剛剛賓天之際逼宮,要求廢除礦稅。
而站在他的角度,若是拒絕的話,未免會落下惡名,甚至給未來穩固根基帶來難處。
所以太子殿下才出手安排了這麼一場好戲,搶先佔據主動權,給自己拒絕廢除礦稅,找上一個合理的理由……
“唉,早知如此,我等就該準備周全,召集內閣羣臣共同前去進言,如今卻是白白浪費了大好時機!”
想明白了這些,衷貞吉重重的嘆了口氣,語氣當中滿是惋惜之意。
當初他們商議着,若是內閣輔臣全數前去,未免聲勢太過好大,縱然是令殿下準了廢除礦稅,他們這一幫人也難逃逼諫君上之名。
如今看來,打算低調而爲,卻是大大的打錯了打算。
若是當時在場的不止他們二人,而是內閣諸臣的話,殿下絕不至於如此輕鬆的就推掉礦稅之事。
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太子殿下輕輕巧巧的兩句話,便將礦稅之事推到了登基大典之後,着實是錯過了一個大好時機啊……
“洪溪不必懊惱,老夫觀太子殿下之意,亦心知礦稅之弊所在,何況如今不同於大行皇帝之時,倭國大筆賠銀令內庫國庫豐裕,殿下想必對於礦稅也不必太過執着,待得時機成熟,我等羣臣共上諫言,自有效果,老夫如今擔心的,卻是張公之事……”
王錫爵搖了搖頭,面色上隱隱泛起一絲愁容,嘆了口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