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總覺得跟宋家這位大少爺說話是件極費心神的事,不知道這個宋珏的心肝到底是怎麼長得,說他有七竅玲瓏恐怕都不過分,一顆心到處都是窟窿眼兒,旁人怎麼看都看不透。他之前來的時候還想從宋大少爺這裡套句話,至少也要套一句事成之後必定叫他怎麼樣怎麼樣的承諾話來,可是到最後宋珏都把任務給他分派完了,他也沒能等到這句話,不由有些泄氣。可是泄氣歸泄氣,正事還是要做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他能回頭的餘地,他要是不走下去,宋家現在就能把把柄遞到陳閣老那裡去,陳閣老如今氣瘋了,纔不會有什麼理智,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弄死他泄憤。
他疲累萬分的回了家,方夫人忙迎上來替他脫了大衣裳,服侍他換了常服,這才問:“怎麼樣了老爺?現在陳閣老都已經下了刑部大牢了,宋家那邊怎麼說?”
方夫人向來是跟宋楚宜接觸的多一些,宋楚宜如今去了晉中,她誘哄陳三夫人的目的也已經達到,自然而然的就不需要再做什麼,可是這心裡卻一刻都不得安寧,她實在是太害怕宋家也學陳家出爾反爾了,女兒的教訓已經足夠她記一輩子。
方孝孺朝她搖了搖頭,坐下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方纔道:“從那個小狐狸嘴巴里一句話也套不出來......”他見方夫人眼眶都紅了,露出後怕委屈的神色來,又放緩了聲音:“不過就是因爲他這樣謹慎狡猾,我們更應該放心,你別怕。”
方夫人總是害怕自己帶着方孝孺投奔了宋家是害了方家,畢竟方孝孺在陳閣老底下雖然越來越如履薄冰,可到底是跟着陳閣老這麼多年了,未必會落得跟王英一樣的下場。人這種生物,總是難免做了這件事,就去想若是不做這件事會不會更好些,方夫人也不例外。這實在不是一件小事,是攸關他們闔府生死的大事。
方孝孺也知道方夫人的心思,相比起方夫人的戰戰兢兢,他倒是平靜的多了。多年的夫妻,他知道方夫人斷然是沒有跟外人勾結來害自己的道理,何況決定也是他自己下的,方夫人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自從陳家設計崔家宋家的那一刻起,陳家就註定要遭受到宋家的報復了,人家又不是真的軟柿子,一點兒脾氣都沒有的任你拿捏,陳家上次差點害的崔家犯下誅九族的大罪,崔家跟宋家又是一體的,宋家那兩個小狐狸加上一個老狐狸,不會容陳家好過多久,趁早脫離陳家的船,趕上宋家的船,不說以後前途會有多麼遠大,可是至少不必擔心性命了-----方孝孺看得出來宋六小姐跟宋大少爺不是過河拆橋的人。
他想了想,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在安慰方夫人:“你也不必太憂心,宋家跟陳家畢竟是不同的,到現在我也沒瞧見宋家對誰落井下石過。前幾次宋家遭難,不也沒牽連上底下的人麼?既然都已經上了船了,只好就相信人家。”
如今也的確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方夫人小聲的啜泣了一會兒,就停了哭。她想起宋六小姐臨走的時候說過,一定叫她心想事成,不知怎的,想到宋家六小姐那雙琉璃一般通透明澈的眼睛,她就覺得心裡有了譜兒。
方大人見她不哭了,從袖子裡掏出一封信來遞給她:“這是宋六小姐給你的信。我估摸着是叫你去調唆陳三太太的事兒......你好好瞧瞧,瞧明白了想想該怎麼做。”
宋六小姐可比宋大少爺口吻好好的多了,說的話也叫人心裡舒服,方夫人看了一回就心中大定,臉上還有了笑意:“六小姐叫我調唆陳三太太鬧分家。”
鬧分家?現在這個時候鬧分家?方孝孺有些意外,接過信自己掃了一眼,這一眼就忍不住對這位宋六小姐起了深深的敬服,這位宋六小姐心機之深可真是叫人害怕。
這個時候鬧分家,陳三太太跟陳三老爺固然是因爲心虛,又想迫不及待的脫離陳家這個泥坑,他們一定會答應的,可是外頭人看着陳家這做派,卻只會想到陳家這是在斷尾求生......
而陳老太太這個時候肯定不會答應分家,這三幫人鬧在一起,一定會把水攪得渾得不能再渾,水一渾,到時候周成芳再順勢供出陳三老爺拿了錢的事------陳三老爺又果真是收了銀子......恐怕連陳三老爺自己都不會想到自己是中了旁人的圈套,以他的腦子和這個圈套的縝密之處,他也的確不可能知道。
到時候,陳三老爺收受了賄賂賣了考卷就是鐵板釘釘的事兒,就算陳閣老不認自己賣了考卷,可是賣了考卷的是他兒子,這事兒還是有許多人可以作證的-----有問題的周成芳跟陸丙元可是陳家的座上賓,有一段時間出入陳家簡直就跟出入自家府邸一樣輕鬆自如,這要真說出去陳閣老自己半點不知情,有誰會信?沒人會信的,這世上的人都只會信自己願意信的,現在滿天下的士子都憤怒至極,他們認定自己落榜的原因是因爲貪官污吏橫行,收了銀子抹殺了他們的前途,如今這個已經成了他們這些失意的落榜學子的信念,也是救命稻草,他們一定會抓着不放,直到咬死陳閣老,或者咬下陳閣老的一塊肉,直到換回他們要的爲止。
宋六小姐要對付陳家,從頭到尾就沒動用過宋傢什麼力量,更沒動用過宋家在朝廷裡的人,她用的是最容易被激起的學子的憤怒,用的是建章帝的勢。
這個年紀小小可是心機卻如此深重的孩子,實在是太可怕了。方孝孺深深慶幸自己沒有再選擇跟她爲敵,否則以他當初算計崔紹庭的那件事,恐怕就已經死了不知多少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