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掌盤(三)

楊招鳳的出現令本喧鬧不已的堂內頓然鴉雀無聲。

他極不自在,勾着個腦袋,不敢正視衆人。

不說趙當世,坐着的人,哪一個不是軍中實打實的頭面人物,他楊招鳳是什麼?小小的馬軍哨隊長而已,還是不久前因抓了闖食王剛提拔上來的。面對着睽睽衆目,他又羞又慌,臉上灼熱,連身形都有些晃盪。

“老楊,你這小弟和你是一個孃胎裡出來的嗎?你個臉面老槐樹皮也似,刀都戳不穿,他卻羞答答的,像個娘們。”久之,還是郝搖旗率先開口打破尷尬。他大大咧咧,無所顧忌,自笑自說。

他一說話,大夥兒不敢折了趙當世面子,藉着話頭也都鬨笑起來。其中甚至有人開玩笑說楊成府他媽偷漢子的。大家都是土坷垃出身,糙話葷話聽得多,說了笑過,自不以爲意。

往日裡,楊成府厚臉皮,又不敢得罪侯、徐、郝,陪笑幾聲也就罷了,但今夜,他明顯有些不快,無膽直接懟回去,便將氣撒在自己小弟身上,狠狠盯着楊招鳳道:“勞什子的之乎者也看多了,讀書讀壞了腦袋。”

楊招鳳滿面羞赧,沉默片刻,終於鼓起勇氣,走上兩步,朝衆人抱拳道:“小人見過千總,見過諸位把總、百總。”

趙當世站起,在衆人的注視下走到楊招鳳身邊:“鳳子大家想必都認識。我叫他來,不爲其他,就是爲了表他之功。白日激戰,若無他,勝負尤未可知。”

“哦?此話怎講?”諸將大部分不在大獲山作戰,待回軍時,官軍已然破了,自不太清楚戰鬥的詳細經過。

“諸位細聽。”趙當世看着楊招鳳,適時提高嗓音,“鳳子有三功。其一,帶手下兵士遠近哨探,傳遞消息,及時且準確,此爲本職之功。”說着,一擡手,一碗酒便端了上來,“鳳子,你吃了這一碗。”

“這……”眼下在場的上級都沒動箸,他位卑職低反倒喝上了,怎麼看都不太合適。

“婆婆媽媽作甚?若有人不服,我給你做主!”趙當世帶着調笑又帶着命令的口吻。座上郝搖旗、郭虎頭等性直豪爽的也都大聲要他儘管喝。

沒奈何,楊招鳳一飲而盡。衆人叫了一聲好,他還在抹嘴,便又聽趙當世道:“第二功,渡口邊,他受命冒險往山城打探,不但查明戰況,還偵得羅尚文本部空虛的消息,甚至連人數也估算出,爲我軍的行動提供重要情報。”

“嗯,這確實不易。”徐琿繃着的臉稍有緩和,輕輕點頭。

奔襲羅尚文本陣,實爲大獲山戰場轉敗爲勝的關鍵,能有意識地將這種信息傳遞給主帥,至少說明楊招鳳具備一定的眼界。而且能基本準確估算出對方的兵力數目,那必是冒着被發現追殺的危險靠到了極近的距離。在官軍佔據優勢的局勢下做到這一點,其膽氣更難能可貴。

徐琿待人,向來唯纔是舉,也許他對你的態度不慍不火,但只要你有閃光點,就必能引起他的注意,得到他的認可。他與楊成府關係平淡,對楊招鳳也僅僅知其名而已,可此時看向楊招鳳的眼神中已經分明帶了些欣賞。

“爲這第二功,喝!”趙當世紅光滿面,用力拍了拍楊招鳳的肩頭。這一次,端上來了兩碗酒。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他少了許多拘束,也不言語,連連仰頭飲下,同時將空空的碗底向衆人展示。

“好!痛快!”郝搖旗率直,撫掌稱讚。他喜歡喝酒,愛屋及烏,也喜歡喝酒豪爽的人。只見楊招鳳喝了三碗,面不改色,對他的觀感大爲好轉。

“鳳子,還能喝不?”趙當世笑呵呵地問他。

“能!”酒壯慫人膽,楊招鳳喝酒不上臉,終歸量淺,實際上已經有些上頭。他平和,卻也是有血性的漢子,此時此刻,就是再不濟,也不可能吐露半個“不”字。

“這第三功,嘿嘿,不是我說,包括我本人在內,恐怕在座難有人能做到。”趙當世說到這裡,卻不直說,先賣了個關子。

此話一出,座上的糙漢們多有躁動不滿的。郭虎頭箭傷未愈,歪着個腦袋,不忿道:“千總好生小覷俺們。不說虛的,只我脖間這一箭創,但偏個半分,便要得性命,我也未曾怕過。有此爲證,我老郭還怕什麼?”

他的話代表了諸將絕大部分的態度,便是楊招鳳,聽趙當世如此擡舉自己,喝酒沒紅的臉這時候漲的通紅。

“虎頭莫要不服。”趙當世笑嘻嘻的聽他說完,“你的勇猛營中誰人不知?在座諸位又有哪一個是貪生怕死之徒?我的意思,不在此處。”

郭虎頭兀自不快,哼哼道:“請千總明言。”

趙當世這時忽地將笑臉一收,肅聲道:“大獲山下羅尚文聚兵近百,組成槍林,欲圖拖延抗戰。還是鳳子,僅帶了數騎,便敢縱馬衝之,如此膽勇,爲我軍之矛頭,震駭敵兵,我趙營才得以速戰速決,反敗爲勝!”他有意將“十餘騎”改爲了“數騎”,少一個字,給人的感覺不一樣,無形中拔高了楊招鳳。

若說前一功爲有膽,後一功那就是大勇了。雖不提倡,但危機之中,能不顧安危,做到這一點,極爲不凡。郭虎頭勇猛,但若將他設身處地置於那種情形下,他未必能這樣做。不是說他不敢,而是他會猶豫。趙當世說了,羅尚文擺了槍陣。以輕馬衝槍陣,明知可能是死路一條卻還是義無反顧,除了勇,還得有堅定不移的信念與拋空一切的心境。在座諸將捫心自問,紛紛暗自搖頭,趙當世說得不錯,但凡換做任何一人,顧慮之下,都不會選擇徑直衝陣。

愚蠢與大勇只在一線之間,但很明顯,趙當世對楊招鳳的評價傾向於後者。

當下,未等兵士端上酒來,郝搖旗、郭虎頭與劉維明三人肅而起身,沒了調笑,改顏換色道:“看不出,鳳子看似斯文,卻胸藏猛虎,我等以貌取人,自覺慚愧。今敬你三碗,一爲賠罪,二也爲你的過人膽識!”

楊招鳳連說不敢,趙當世不容他推辭,只讓受傷的郭虎頭坐下,讓他喝了他們敬的酒。烈酒滾滾下肚,楊招鳳激動之下,端的是熱血沸騰。有欣賞認可他的上級、戰友,他只覺人生快意,莫過於此。高興極了,兩行熱淚卻潸然而下。

“哎呦,哭啥?是嫌咱敬得多了?”郝搖旗哈哈大笑,在座諸將,見他如此,大多莞爾,沉穩如徐琿,也不由露出一抹微笑。

“沒,沒!”楊招鳳自覺失態,一面暗罵自己窩囊,一面使勁抹淚,而那淚珠卻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趙當世輕輕拍着他的後頸,溫聲道:“哭吧,哭吧,高興時把淚流乾,到了苦痛時,自會更爲堅強。”

楊招鳳紅着眼,垂首抹着淚,在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那個廝殺在腥風血雨,來回於生死間的戰士,而變回一名普普通通,有喜有悲的少年。他哭,諸將笑,堂內重新熱鬧起來。

少頃,楊招鳳收了淚,誠惶誠恐道:“在千總與諸位把總前放肆,小人甘願受罰!”

趙當世打個哈哈道:“別賣乖了。今日,你只有功,沒有過。剛纔敘功,這時就要落實封賞。”

提到了正點,諸將聞言,各自側耳傾聽,堂內復歸平靜。

“老楊,馬軍那裡怎麼樣了?”趙當世先問楊成府。此時他縮着個腦袋,表情詭異,不知是高興還是尷尬。

“回千總,原馬軍加上新馬軍,共二百一十人,四百五十疋馬。”他聲音顫抖,眼神迷離,有點魂不守舍。

趙當世沒注意他的神色,點頭道:“馬軍已經兩百多騎。原先一個哨的編制怕是太小。”故意停了停,提高音量,環視諸將,“我決定將馬軍單獨編爲一個司,原百總楊成府任馬軍司把總,楊招鳳因功,升百總!”

楊成府雖本爲百總,但這馬軍哨單獨編制,又是趙當世扈從親兵,他的實權和地位與把總無異,看似升職,實際上原地踏步。而楊招鳳貌似只升了一級,但這一級在軍中可有講究,便是從低級軍官一躍成了可以如在座諸將平起平坐的中高級將領,意義巨大。二人同時受封,看似皆榮,實則一貶一褒。明眼人都知道,怕是趙當世對楊成府這次的表現很不滿意,藉機敲打。楊成府在此草草敘功,說明接下來正式論功行賞時,已無他出場機會了。

楊成府一個老油條,哪會看不出趙當世此中真意?這次戰事,充分暴露了他過分保守、目光短淺的缺點,與自己的小弟相比,相形見絀,有如雲泥之別。還能當着這個馬軍的一把手,想是趙當世看着他往日威信以及功績尚有可諒之處的緣故。

他有自知之明,對趙當世的網開一面又敬又怕,手忙腳亂離凳拜謝,卻因心慌,碰翻了碗筷,又趕緊收拾。瞧着他驚魂不定的狼狽模樣,座內侯大貴與徐琿眉間均是微微一皺。

趙當世揮揮手,示意他起來:“酒席之上,不必執禮。”

楊成府連聲道是,訕訕起來,也不敢回去坐着,就腆着個臉,罰站也似站在那裡。

趙當世也不理他,大聲問向諸將:“我且問你等。現鳳子已是百總,有沒有資格坐在這桌?”

郝搖旗咧嘴道:“怎麼沒資格?來來來,坐我邊上,和哥哥大戰三百回合。”

他話如此,楊招鳳倒也不是不知輕重的愣頭青,忙不迭推脫:“小弟再有虛功,哪能和各位把總平起平坐?郝把總心意,小弟心領,感激涕零。”最後還是選了最下首的一個空位。

郝搖旗碰個軟釘子,哼了一聲道:“果然是讀書讀多了,文縐縐的就會掉書袋,哪來這麼多禮數。”他心直口快,想到什麼說什麼,倒也沒有將楊招鳳不給面子的事記在心上。

楊招鳳入席後,趙當世也坐回了上首。楊成府這才如霜打的茄子,怏怏坐下。

酒席剛開,侯大貴就起身告退,自言身體不適,回去休息。

他自打楊招鳳進門臉上就陰晴不定的,趙當世都看在眼裡,也沒什麼阻攔,好生撫慰兩句,讓他去了。

酒過三巡,徐琿也說身體有恙。他倒是真的。自打守劍州那一仗被佛郎機的後坐力擊傷了肚腹,他就時常感到疼痛。原以爲只是小傷,將養好了便可,誰知行軍途中,疲累交加,內傷不能好全,落下了病根。酒席前他已經請示過,趙當世自無不允的道理。

楊成府心煩意亂,吃喝無味,腦中雜緒萬千,不時偷偷瞄向楊招鳳。楊招鳳正忙於應付左右的划拳斗酒,對此並無覺察。心猿意馬下,抄起瓷碗以爲是肉,放到嘴中啃食。一咬,牙酥齦酸,捂嘴幾乎叫了出來。

趙當世瞧他滑稽,笑道:“老楊,在想什麼呢?不是惦記上哪家的婆娘了吧?”說到“婆娘”,心中咯噔一下,卻記起了馬張氏。卻不知白日戰亂,她此時情況如何。

楊成府惶然搖頭,道:“千總見諒。是小人忽然記起一軍事,尚未做完,心中記掛,以至於如此。”頓了頓,“還請千總允我先將此時辦了。”

如此蹩腳的藉口,趙當世豈會不解其意。他也不點破,點點頭道:“那你去吧。軍務爲先,有勞你了。”

“不勞,不勞。”楊成府如蒙大赦,一疊聲應了,趕緊逃之夭夭。至此,五個把總,三個都以理由離席而去。只留粗枝大葉的郝搖旗與少不更事的王來興尚在酒中酣戰。

趙當世嘆了口氣,早先的歡喜已然消散。他只覺一個重擔又壓上了自己的肩頭。成大事者,內外兼修,趙營要想再上一個臺階,依然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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