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汪孚林宿在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的直房值夜。
自從廣東道的諸多事務已經上了正軌,五個試御史各盡其職,他已經很少用值夜這種表現勤勤懇懇的方式來提升自己的人望了。然而,最近朝中風雲詭譎,何心隱又被人弄進了京城,雖說文稿已經脫手,可他既然拜託呂光午給宮裡的張宏送了信,便將家裡和何心隱那一頭都交給了小北,自己則決定在都察院沒日沒夜地待上幾天。而程乃軒本來也死乞白賴地打算幫忙,卻被他三言兩語說服,摁了人在家裡裝病。
畢竟,不在皇城前頭的千步廊,也不在宮中的都察院,算是一個既能得到消息,也處於安全地帶的地方!不像六科直房直接就在宮城之內,出了事就等同於被困在宮中了。
而在這夜半時分,汪孚林突然被外頭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給驚醒了。他幾乎是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差點撞到頭之後,才醒悟到自己眼下是在都察院,不是在家裡。等發現那敲門聲越來越急促,還有鄭有貴那熟悉的聲音,他便沉聲叫道:“不用敲了,我這就來。”
這時候,他已經察覺到,來的應該不是張宏。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若來和他見面,怎麼也不可能驚動都察院中其他人。
當他打開門時,就只見鄭有貴幾乎是蜷縮着身子蹲在那裡敲門,見着他時,竟是一下子彈起身閃進了屋子。他有些納悶地往外掃了一眼,見外間一片靜悄悄,不像是出什麼大事的樣子,他不禁眉頭大皺,迴轉頭瞅了鄭有貴一眼便問道:“大半夜的,你這是怎麼回事?”
“掌道老爺……小的之前一時失眠睡不着,就到前頭走了走,結果到大門口卻聽到外間有馬蹄聲,人數還不少,於是扒着門縫看了看,結果……”鄭有貴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小的看見大街上跑過了兩隊錦衣衛,至少有六七十人。”
汪孚林心中一突,臉上卻非常不耐煩地問道:“你真的看準了?不是西城兵馬司,而是錦衣衛?大半夜的怎麼可能有錦衣衛!”
“錦衣校尉的服飾打扮,那是不一樣的。”鄭有貴生怕汪孚林不相信,急急忙忙地解釋道,“小的是京師土生土長的,廠衛中人辦事何止看過一兩次,這又是在晚上,西城兵馬司絕對沒有這樣囂張的聲勢。掌道老爺,您要相信小的,小的絕不是胡說八道!”
見鄭有貴說着說着竟是跪了下來,汪孚林頓時沒好氣地叫道:“好了,起來!不用想這麼多,就算是大晚上錦衣衛出動,既然不是衝着都察院來的,那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着,又不是需要我這個掌道御史立刻起來急辦的公務,有什麼好憂心忡忡的?回去好好睡你的覺,別再這樣急急忙忙來敲門。”
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鄭有貴猶豫了一下,還是最終爬起身來,卻是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眼見得直房的門再次關上,而後傳來了汪孚林的呵欠聲,繼而彷彿是慢吞吞走回去睡覺的腳步聲,他一直等到屋子裡完全沒了動靜,這才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吏舍,推開門後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聲音顫抖地說道:“大人,小的照您說的,去對掌道老爺報了外頭有大隊錦衣衛過去的消息,可掌道老爺卻不大在意,眼下已經關門回去睡了。”
見屋子裡那坐着的黑衣人好像沒有任何反應,鄭有貴急得都快哭了,砰砰又磕了兩個頭,卻沒忘了壓低聲音:“您吩咐的小的都已經照做了,還請您大恩大德,千萬放過小的家人……”
“夠了,這事情到此爲止,你若敢透露出去半個字,小心你的腦袋。”
在撂下這話後,那人竟是霍然起身,腳步輕快地出了屋子,須臾便消失在了夜色中間。
看到這人終於走了,鄭有貴頓時癱軟在地。這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秘人現身之後,便以他叔父家中老小性命要挾,讓他去對汪孚林說那麼一番話。如果真是要對汪孚林不利,他自然怎麼都不能恩將仇報,可既然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吩咐,兩害相權取其輕,他當然得保着家中親人的性命。
可眼下人已經離開,他思前想後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咬咬牙,悄悄探頭到門外四下張望了一番,確定對方真的沒留下來監視自己,這纔再次來到汪孚林那直房門前敲響了門。
而這一次,汪孚林來開門的速度,卻比他前一次去敲門時快了許多。這一次,腳下虛浮的他跌跌撞撞進了門,卻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大腿:“掌道老爺,小的剛剛迫不得已說了假話,那些話是別人要挾我說的……”
聽到鄭有貴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前因後果一一道來,汪孚林卻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笑呵呵地拍了拍這個白衣書辦的肩膀:“大晚上的,說不定是有人惡作劇開玩笑來嚇你,順便也來嚇我,不值得大驚小怪。等天亮之後,我派個人去你家看看就是了。如果沒事,你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別四處嚷嚷,省得回頭惹麻煩又或者被人笑話,明白嗎?”
“可是……”鄭有貴本能地覺着不是這麼一回事。可是,汪孚林既然做出了決定,那麼怎麼都沒有他小小一個白衣書辦質疑的份,可他眼下怎麼都不敢再回自己那吏捨去住,當下便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小的能否留在掌道老爺房裡?小的不用打地鋪,就這麼席地便能睡。”
“要是你不在乎到時候萬一被人看到,到時候風言風語四處都是,那就隨便你了。”
汪孚林伸了個懶腰,不置可否地丟出了這番話,等到上牀拉帳子躺下,他隔着簾帳影影綽綽地看到鄭有貴悄悄爬到門縫裡頭向外張望,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最終卻還是出了門,他立時就能斷定,剛剛此人說的全都是真話。他就覺得,半夜三更鄭有貴會正好失眠到前門去,而且正好看到什麼錦衣衛出沒,這實在是有些荒謬滑稽,可真沒想到,卻是有人用家人要挾這傢伙這麼說的。不過,這麼費力折騰一個小人物來對自己傳這樣的話,那又是什麼道理?
莫非是他託呂光午冒險第二次去天慶寺送密信給張宏邀約見面,走漏了風聲?又或者從第一封密信開始就走漏了風聲,於是有人來試探自己?
一時半會想不通,那就暫時不想,當汪孚林本着這麼一個宗旨,也懶得關門,等到他就這麼上牀就寢,迷迷糊糊睡着了之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便再次捕捉到門外傳來了一陣極輕的敲門聲。大半夜的三番兩次就是有人不打算讓他睡好覺,他自是不無惱火,乾脆一骨碌下牀,就這麼大步走到門邊,一把拉開了門。然而,到了嘴邊的呵斥卻在看清門外那人之後全都噎了回去。
張宏果然是親自來了!
想歸這麼想,他說話的口氣卻彷彿很驚訝:“張公公,怎麼是你?”
張宏也不在乎汪孚林那一身中衣,見其不自在地側身相讓,他就徑直進了屋子,見屋子裡連盞燈都沒點,他也懶得坐了,就這麼直截了當地說道:“怎麼,不是你送信進宮說是有緊急事情要求見我的嗎?難不成這大晚上還有別人來找你?”
汪孚林聽張宏這口氣就知道,剛剛那一出不是這位的手筆,因此便當成開玩笑似的,將鄭有貴前後兩次敲門的原由給說了。
他說的彷彿輕描淡寫,可張宏聽着卻只覺得心中凜然,但想想自己已經是第二次到這裡來找汪孚林,而頭一封密信因爲轉手多次,若不是他當機立斷主動去找馮保商量,哪怕信上並未暴露任何密謀,馮保說不定也會大肆追查——誰不知道馮保的心頭大忌就是高拱——他就意識到,作爲張居正的心腹,一直以來都是最會惹是生非的汪孚林,別人會前來試探自然絕不奇怪。
他在沉默了一陣子之後,便開口說道:“也難怪有人懷疑你。我讓張豐轉告你的那條信道,似乎有人落在了馮雙林的人監視之下。幸好你第一封密信實在寫得很聰明,竟然自己告了自己一狀,否則就被馮雙林抓了個正着。之前你的密信我直接給馮雙林看過,事情算過了明路,只他不會知道送信的人是你。”
即便汪孚林當初預做準備,就是生怕張宏這條送信進宮的渠道有什麼問題,可真的確定有問題,他還是忍不住暗自吐槽這年頭的情報通路真不靠譜。要知道他那時候讓程乃軒去折騰了這麼一通,自己也不是沒犯嘀咕,可要不是這樣,他那夾帶着高拱文稿的信送進去,哪怕看似不是告張四維的狀,實質性也是告張四維的狀,最容易被人看出破綻來。此時此刻,他乾脆就那樣瞠目結舌地瞪着張宏。
你總得給我個交待吧?這麼一條看似安全的路子都會出差錯,那以後我還敢聯絡你?
張宏自然知道汪孚林什麼意思,老臉微紅,卻也不好說馮保一手掌握廠衛,他就算位高權重,也不得不謹小慎微,只能乾咳一聲說道:“日後如若有事,你就找都察院的都吏劉萬鋒。他是我的遠房侄兒,別人都不知道這一層關係。他是我親自安插在此的,妻兒家小全都在我手上,我到時候派最親信的心腹去取,不至於再出那樣的差錯。你若不放心,可以繼續用上次那樣的手段遮掩。”
免了,沒事我就不聯絡你了,免得自己把自己給賣了!汪孚林在心裡這麼想,但臉上卻還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今天我是正好出宮回私宅,這才收到了你的密信。我知道你斷然有要緊事,不過這條信道已經爲人查知,我就吩咐了老宅中一向當我替身的那人,去見劉守有下頭的一個指揮僉事,如此那一頭就算被人偵知,也不虞露出破綻。我不能停留太久,你有什麼事便直說吧。”
“公公是否知道,我之前密信隨附的高新鄭公文稿,來自於何處?”
張宏又不是蠢人,哪裡會相信汪孚林之前在密信上說的所謂因緣巧合,這會兒汪孚林既然願意說,他就眯着眼睛問道:“莫非是你……”
“不是我,我的手可還伸不到新鄭那麼長。是松江徐華亭公,張公公知道的,他和高新鄭是死敵。”
是徐階盯着高拱?也對,要說張居正和高拱是生死仇人,但徐階和高拱也是生死仇人,高拱唆使海瑞收了徐階家中那麼多良田,又充軍了徐家兩個兒子!要不是張居正取代高拱成爲首輔之後出手幫忙,徐階的兩個兒子只怕這時候還在軍前掙命呢,根本撈不回來!
見張宏微微頷首,顯然相信了這個答案,汪孚林就繼續說道:“我和徐家沒交情,但和徐家派去新鄭的那位卻認識。那人因緣巧合劫了張四維的人從高家拿走的文稿,然後呢,他本來是已經把東西帶去了松江徐家,也不知道是誰神通廣大,察覺了徐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威逼利誘了徐家二公子,把去新鄭的那位給供了出來,又脅迫人到了京城。兩邊見面的時候,脅迫的人露面,對給徐家跑腿卻被人賣了的那位說,自己是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
此話一出,張宏只覺得彷彿是一個晴天霹靂在頭頂炸響。他原本之所以能夠冷眼旁觀這場鬧劇,就是因爲篤定一切都和自己沒關係。汪孚林這個人他雖只是第二次單獨見,但卻知道汪孚林在京師根基薄弱,又是後起之秀,理應只是洞悉了某些動向,這才急急忙忙向自己報信,不至於真的攪動了這場風雲,可現如今,汪孚林卻告訴他,他曾經親自走了一趟更鼓房,第一個撈出來的張誠,竟然與此有涉!
就在他眼神倏然轉厲時,汪孚林卻很誠懇地對他說道:“不過,張公公應該知道,別說徐家請的那位,就是我,身爲外臣,也不大認識張誠公公。”
張宏只覺得懸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最終開口說道:“徐家請的那位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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