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已至。
難得這一日沒有下雪。
暖閣裡,弘治皇帝一聲嘆息,賭鬥……就在今日了。
他原本,想要對此不聞不問的。
可大清早時,召了內閣諸學士入宮,弘治皇帝命人開了窗,看了一眼暖閣之外的天色。
天陰沉沉的,而今,是清晨,弘治皇帝突然嘆了口氣,道:“方繼藩人等的比箭,就在今日了吧?”
對於此事,整個京師,都是沸沸揚揚,動靜很大,劉健等人,哪怕是想要忽視,都不可能。
人們對於競技,總有天生的熱衷。
何況,還牽扯到了大明和韃靼,兩國之間,積怨甚深,軍民百姓們,雖是對此事比箭不甚看好,卻也爲之津津樂道。
這時代的娛樂,過於貧乏,哪怕是不可描述之事,那也不可能成天去,會傷腎的。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比箭,更加吸引眼球呢?
“是的,陛下,就在今日。”劉健道:“因涉及到了國使,以及西山書院,此次主持的,乃是順天府尹,試箭的場地,則在東城的甕城之中,那裡的軍營,荒廢已久,已經重新修葺了一番。”
弘治皇帝便道:“哎,這是縱容他們胡鬧啊。”
口裡雖這樣說,弘治皇帝道:“諸卿以爲,若是方繼藩輸了,他會自裁嗎?”
這纔是弘治皇帝所擔心的事。
劉健想了想,道:“老臣以爲,應當不會吧。”
弘治皇帝看向謝遷。
謝遷斬釘截鐵:“不會。”
李東陽沉默了片刻:“方繼藩是機智的人,臣也料來……不會……”
“……”
內閣諸公,個個言之鑿鑿。
倒讓弘治皇帝放心了一些,總不能讓秀榮守寡對不對?
可是……既然那方繼藩不會自裁,卻非要來賭,這……真是一言難盡。
弘治皇帝便故作不關心的模樣:“敕命禮部尚書張升,主持箭試吧,讓他謹慎從事。”
張升的病已好了,而今已入部堂裡當值,弘治皇帝讓禮部去,自是希望這一次比試,雙方能守規矩,萬勿鬧出什麼變故。
劉健頷首點頭:“臣遵旨。”
…………
一封詔命,至了禮部,張升接了旨意,隨即前往甕城,在這甕城城樓,順天府上下官吏早已到了,來此維護秩序。
城樓上,來了許多人,人頭攢動。
張升這些日子,心情都很不好,他皺眉,忍不住對順天府尹呵斥道:“怎麼會有這樣多的人,此事,旁觀者越少越好!”
張升自有自己的想法,大明崇文不尚武,這件事已是鬧的沸沸揚揚了,現在來這麼多人觀看,難免不夠莊肅,容易鬧出亂子,事情可能不可控。
順天府尹苦笑道:“張部堂,下官也是無奈啊,京裡的公侯和世族統統都要來,下官怎麼攔得住?”
他一副委屈的樣子:“何況,現在就算想要趕人,怕也趕不走了。”
其實這府尹還有一事沒說,不只是公候和一些不可得罪之人來了,順天府不敢阻攔,還有爲數不少商賈或是殷實的人家,偷偷賄賂了順天府上下人等,也網開一面放了進來。
這順天府本就和京中三教九流,接觸甚深,因而,本身由順天府來協助主持這一次比箭,就不可避免的會有許多‘關係戶’進來。
張升便沒有繼續糾纏下去了,他只深深的看了順天府尹一眼,落座,自這城樓看下去,下頭的甕城極空曠,四周的城牆已是人滿爲患。
片刻功夫,朱厚照和方繼藩便來了。
二人登上了城樓,張升等人便率人向朱厚照行禮。
朱厚照笑吟吟的看了張升一眼:“張卿家,不必多禮。”
張升請朱厚照上座。
朱厚照搖頭:“本宮要給本宮的門生助威,坐就不坐了,張師傅隨意便是。”
張升總覺得朱厚照的眼神,怪怪的。
方繼藩笑容可掬的看向張升:“張公,有禮了。”
方繼藩今日,也特別的客氣,這不像方繼藩的風格啊。
也罷,自己的兒子,現在在西山書院學習,也不知現今如何了,張升是既希望去打聽,又不忍去打聽。幸好,那裡是書院,至多,自己的兒子受一些氣吧,性命想來無礙。他心情複雜,這些日子,都在想,自己的兒子會不會受人欺凌,會不會……
他心亂如麻,索性也不管太子。
其實他很多次,都想開口問一問方繼藩,張元錫現今如何,可想要開口,衆目睽睽,卻終是嚥進了肚子裡。
再過片刻,那韃靼國使阿卜花便到了,他紅光滿面,待登上了城樓,幾個禮部官員和他見禮,他一一回禮,卻道:“方都尉,你好。”
方繼藩想不到這阿卜花竟是在叫喚自己,回頭,奇怪的看着他:“何事?”
“我奉五太子之命,特來說清楚,此次比箭,若只是尋常的射箭靶,沒什麼意思,我們韃靼人比箭,是對射,五太子聽說,大明居然專門弄了箭靶,讓雙方射箭,一比高低,對此,不甚滿意。都尉,草原上的人,有草原上的傳統,此次輸贏如此之大,還是對射,才能使比試的雙方,全力而爲。”
對射……
張升聽罷,頓時冷了臉:“若如此,傷了人,該如何?怎麼現在才提出這些要求,事先沒有徵兆?”
阿卜花笑吟吟的道:“我們起初,也以爲是對射,誰料得知了大明朝廷的佈置之後,方纔知道,原來只是射箭靶而已,在大漠之中,只有黃口小兒,纔拿着箭,去射箭靶,五太子乃是豪傑,怎麼還會玩着黃口小兒的把戲呢?”
一時之間,城樓裡譁然。
阿卜花道:“草原上決鬥,講究的是生死勿論,誰若勝了,便奪取對方的一切。自然,五太子也知道,你們漢人,喜歡文縐縐的比法,可若只是射箭靶,那麼五太子索性就不比試了。當然,若要比試,一旦雙方有什麼死傷,都是咎由自取,這裡,是五太子的一份親筆生死契,你們漢人是叫它生死契吧,五太子已按了手印,卻不知,大明朝廷敢不敢。”
“……”
張升皺眉,他心知,這是阿卜花和那五太子朮赤的詭計,他們先不聲張,結果等到天下皆知,一切都佈置好了,才說要對射,若是大明不準,則會被嘲笑爲自愧不如,不敢和韃靼人生死決鬥。
張升冷哼。
“好啊,好啊,那就對射,本宮最喜歡看對射了。”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我代我的徒兒,和你籤這生死契,他若死了,便是技不如人,咎由自取。”
朱厚照搶着要畫押。
方繼藩也激動了,捋起了袖子:“殿下,還是讓我來,畢竟是臣和他們約斗的,還是讓臣來簽字畫押最是合適。”
“本宮乃是他的師父,本宮不來誰來?”
朱厚照將方繼藩擠開,激動的不得了,籤生死契,朱厚照喜歡啊,對他而言,這兩個人只對着箭靶射箭,確實沒什麼意思,還是這樣有意思,技不如人,便死了算了。
他匆匆忙忙的接過了生死契,簽字畫押。
城樓諸官,個個目瞪口呆,都看向張升,張升心裡無奈,卻又無可奈何,心裡說,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你自作主張,到時,卻不知是誰因你而身死甕城,殿下……太任性了啊。
只是太子殿下既已做主,其餘之人,自是無話可說。
阿卜花見朱厚照簽下了生死契,更是紅光滿面,道:“太子殿下果然是勇士,佩服的很。”
朱厚照大喇喇道:“若是射死了五太子,你可別哭。”
阿卜花爽朗大笑:“我們韃靼人,最是講信義,且決鬥之事,生死是長生天的安排,我斷不會哭,無論是什麼結果,我都願欣然接受。”
阿卜花面帶笑容。
心裡想,今日,就讓五太子,讓你們見識見識韃靼人騎射的厲害,正好報了當初一箭之仇!
見他自信滿滿,張升等人,心裡卻有些虛了。
那順天府尹在太子殿下面前,不敢說話,卻心裡沒底,不斷的眼睛看向張升。
張升鐵青着臉,卻是不置一詞。
隨着一通鼓畢,緊接着,這甕城連接着內城和城外的門同時打開。
自這外城裡,便見五太子赤朮龍行虎步而出,他揹着弓箭,躊躇滿志。
當他一步步自城外的門洞裡走入甕城時,這四周城牆處的看客們,卻是安靜無比。
無數人竊竊私語,低聲議論,此人便是那赤朮,據說是韃靼的神箭手,更是韃靼王子……
“咦,甕城中的箭靶,爲何有人要撤去?”
近日這望遠鏡脫銷,不少人買了這價格高昂的望遠鏡,就是奔着這一場比試來的,無數人紛紛擡起望遠鏡,看到這甕城之內,有順天府差役,開始拆除箭靶。
“聽說要對射,生死勿論!”
“呀,這下遭了,這韃靼人,只怕是想要名正言順的殺咱們西山書院的讀書人。”
與此同時,那內城的城門也已打開,等了很久,那門洞裡也不見一個人影。
嗯?人……還沒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