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桃花末(兩更合一)
含釧喜歡和徐慨談論“以後”的事。
“以後”的宅子,“以後”的家,“以後”的院落,“以後”的一草一木。
就算還有不到十天,她就嫁入秦王府了,她也喜歡暢想“以後”。
這個“以後”好像是帶有美麗、愉悅、充滿希望色彩的詞彙。
至於“以後”的院子
含釧笑着站起來給徐慨倒了一盞茶,茶湯暖呼呼的,冒出乳白色的煙霧,“種樹?種什麼樹?”
徐慨伸手接過,想起“時鮮”東南角那棵根深葉茂的柿子樹,再回想起兩年前他每每打烊後方坐在那棵柿子樹下吃麪的時光,抿脣笑起來,“種棵柿子樹吧。”再垂眼到含釧身上那襲粉嫩桃色的素衫綿裙,“再種點桃花、梨樹、杏樹也成,粉粉嫩嫩的,像潑了一碗粉色的墨在花瓣上,古有春江水暖鴨先知,今有春來天晴花驟開。”
含釧低着頭,笑着自然而然道,“那可不成,你要打噴嚏,眼皮還要腫。若等千樹萬樹梨花開時,你嗓子會癢得出不了門”
徐慨端茶的手頓了頓。
這不是他家姑娘頭一次這樣說了。
如果這夢是真實存在且發生過的,那處處都透露着不尋常。聖人身體一向康健,一旬一次的平安脈,從未曾落下,亦從未傳出聖人身體有任何不適.聖人薨逝,老三上位,藩王出逃.
徐慨輕輕搖了搖頭,此事當從長計議。
徐慨這一個頷首,最有分量,語氣堅定沉穩,“我都答應你。”
這個夢,未免也太真實了?
竟細緻到這個地步?
小姑娘瞧上去很坦然也很愉悅。
準確的說,喜娘不會照顧任何人的意見。
她甚至連白爺爺的面都很難見到。
含釧哭着再次要求,“不能讓三皇子上位。”
含釧低頭啜了口茶。
含釧點頭。
含釧埋頭收拾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跟着便順着自己的手,低低垂下了目光,隔了一會兒,才擡起頭來,神色認真得像天橋下賣麥芽糖的,“我若說是,你會把我送到扶若大師那裡嗎?”
含釧原是笑着的,陡然一下子眼眶發酸。
像聽到了天方夜譚。
特別是你走後。
小姑娘一聲抽泣,“他他不行.他上位之後,東南邊上的倭寇盛行,大魏的商船不敢出海,大魏的貨物運送不出去,外面的東西運不進來,福建沿海的民衆時常被擾——這是夢裡很困擾你的事情。還有,北疆一步一步向大魏蠶食,只差突破嘉峪關這最後一步.”
含釧跟着徐慨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埋下頭,伸手也給自己備下了一隻漂亮的琉璃茶盞,熱騰騰的開水倒在茶盞裡,一下子激盪起迎面的熱氣。
當初,他帶着小姑娘去看秦王府時,他家姑娘也對屋內還沒完全消散的瓦磚灰塵非常緊張,拿出絹帕遮擋他的口鼻,防止他咳嗽打噴嚏.
他確實會因爲花粉、灰塵、蘆葦叢咳嗽,喘不上氣。
徐慨鄭重其事地點頭,“我不死。”
這在夢裡,是沒辦法實現的。
就這兩年了吧?
徐慨再道,“老三上的位?”
時間不遠了。
徐慨看着小姑娘哭紅的眼睛與鼻頭,不自覺地扯開嘴角笑了笑,伸手輕輕捏了含釧的山根,聲音從未如此溫柔過,“別哭,馬上要成親了,哭成核桃眼,還怎麼成親?大傢伙都說是個醜新娘了。”
可問題在於,含釧怎麼知道?
含釧篤定又平和地點點頭,兩樣,都是真的。
如果老三上位,曲家必定藉由西陲軍蠶食大魏疆土——否則,曲賦爲什麼要在草原上養兵!爲什麼要與韃子勾結!
突破嘉峪關只是他的第一步,緊跟着就是甘肅、寧夏、陝北,待一過渭河,大魏的整個版圖全盡收眼底。
徐慨眸光陡然變深。
含釧語帶哽咽再道,“也要保護聖人,他是一位好君主,很少有君主像他一樣既有人味,又很英明。”
徐慨身形向後一靠,好似在慢慢咀嚼含釧說的這些話,幾次想張嘴問詢,卻悶了悶頭,又重新閉上嘴巴,隔了很久很久,徐慨方擡起頭,神色終於恢復平靜,“聖人.何時死的?”
最後就像水裡的浮萍那樣,一塊葉子向東飄,一塊葉子向西飄。
含釧埋頭,用手背重重擦去眼淚,“你你別死了。”
因含釧很注意,他很確定,他沒有在小姑娘面前因爲花粉或灰塵咳嗽過。
徐慨怔愣片刻後,笑出聲,“您這屬於降妖伏魔,扶若大師擅長和稀泥、算八字,術業有專攻,他老人家不攻這範圍。”
含釧輕聲道,頓了頓又道,“不過夢裡也做不得準,夢裡你沒去北疆,我也從未出宮。今生張霽娘死了,我成了秦王妃,甚至還認祖歸宗,有了祖母與哥哥.”
她承受不起,失去徐慨兩次。
再也沒有人保護她,她膽子很小,從不敢與張氏一別鋒芒,安哥兒也不認她,她爲了張氏能夠對安哥兒稍好一些,忍讓着、憋屈着、害怕着、怯懦着她很想念徐慨,卻不敢在房中爲徐慨設下一座牌位,她只能將徐慨送給她的書藏在枕頭裡,聞着那股冷冽的松柏香,幻想着徐慨還在身邊。
含釧想了想。
她也應當做到。
新娘子沒有醜的。
好好一個夢,如此冗長的一個夢,時間橫跨二十載,卻被含釧簡化成了寥寥一百字。
這事兒,她誰也沒說。
徐慨雙手放在身前,嚴肅承諾,“我必定保護父皇周全。”
英國公夫人一邊彎着腰手拿絲線幫含釧絞面,一邊輕聲稱讚含釧的膚容與相貌,“.秦王妃的皮膚就像剝了殼兒的雞蛋,又白又細,又嫩又滑。我若是上妝的喜娘,必定不願意爲你敷上一層厚厚的粉和重重的青黛。”
“釧兒,你怎麼知道我會咳嗽?”徐慨仰頭啜了口茶湯,目光清清淡淡的,笑了笑,“莫不是咱們前世有緣,今生再續,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初醒來時,她想過要不要告訴白爺爺,可當初她沒有破局的辦法,就算告訴了白爺爺,也無濟於事。後來,她被曹家認回,同徐慨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含釧突然覺得,在她正式嫁給徐慨之前,她應該將自己壓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和盤托出。
橫看豎看,上看下看,都與醜字兒搭不上關係。
積攢了兩輩子的苦,好像一下子變成了有形狀的眼淚即將找到宣泄的出口。
含釧將茶水吞嚥下去,笑眯眯地看着徐慨如銅像一般矗立的神容,壞心眼地再加了一句,“在夢裡,你就很愛我了。”
一顆心也漸漸回到原位。
老白頭送來的,說是鴻賓樓的採辦賄賂給他的好東西。
含釧憋着淚,“你才醜!”
那個夢太不美好了。
徐慨像是被這句話拉回了思緒,有些哭笑不得地轉回目光,“是真的?”
“我很早之前,做過一個夢。”含釧聲音輕輕的,像是隨着那團重新聚集在一起的霧氣緩慢升騰,“我夢到我沒有出宮,而是到千秋宮成爲了你的妾室。後來,張霽娘——噢,就是先前嫁到三皇子府上的那位倒黴蛋,成了你的正室。後來聖人突然
這就像將新娘子的美貌藏住了似的。
徐慨轉過頭來,又重新認真注視着含釧。
含釧喝過兩次,茶葉子有點澀氣,像是炒制時沒有完全將水分逼出,她沒給老頭兒說,沒人的時候就愛泡這茶——這是白爺爺對她的好,老頭兒收了什麼好東西,都要闢成三分,白大郎一份,四喜一份,她一份。
徐慨面色有些愣。
徐慨緊緊抿脣,伸手輕撫了撫小姑娘軟軟滑滑的的臉蛋,輕聲道,“對不起,我在夢裡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度過了一個不太美好的夢境。”
就像她要求徐慨那樣。
奪徐變曲?
全福夫人是請的英國公夫人來的。
死了,我們遷出北京城去了江淮,再後來你也死了,我我也被我們的長子毒死了。”
含釧抿脣矜持地笑了笑。
喜娘纔不會管英國公夫人的意見。
什麼是真的?
“要麼明年,要麼後年”
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那一步,或許這纔是曲家的目的?
含釧嘟起臉吹了一口,熱氣盡數散去。
含釧看着徐慨,陡然間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或是渾濁的泉水。
她希望徐慨對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含釧仰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徐慨。
夢裡就很愛她?還是這件事?
尤其是眼前這個。
徐慨神色愈發肅穆。
喜娘拿着撲子給含釧從上到下、從天靈蓋到脖子頭,狠狠地上了一層粉,又拿起千金一管的螺子黛像不要錢似的描繪含釧的眉毛,再蘸了蘸深粉色的桃花末子在含釧雙頰利索地蓋了兩個章,最後的最後,送了一張紅豔豔的口脂紙到含釧脣邊。
“姑娘,請張口。”
含釧依言張口,再輕輕抿下,嘴脣瞬時顏色濃郁。
含釧看着銅鏡裡的自己,冷靜地評價——嘴脣的顏色,沒吃幾個小孩壓根塗不了這麼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