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開,學校又將送走一批老生。日子越來越近,夢三越來越囉嗦,每天在霍鴻雁她們身邊轉來轉去,幽靈似的,趕都趕不走。她聒噪多了,大家強忍着都適應了。許鵬程腰受傷,夢三回家了。她們突然晚上睡不着,金敏一大早起來打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回。
許鵬程的腰是扭傷的,廖菊香說不要緊,趕着夢三回了學校。
日子不多了,同學們抓緊時間聚會、拍照。班長在學校附近的老朋友酒樓定了三桌酒席,全班33個同學齊到場。夢三發誓不喝酒的,今天就算天打雷劈也要破例。結果她酩酊大醉,抱着霍鴻雁痛哭。
畢業前一天晚上是106宿舍的最後一次聚會,到紅蘋果餐廳吃了晚飯,然後到金豪KTV唱歌。夢三邊嚎邊喝水,肚子裡汪洋一片,連忙跑到洗手間,金敏也跟了出去。夢三邊洗手邊意猶未盡地哼歌,金敏站在後面,愁雲密佈。
“怎麼了?”夢三問道。
“明天我們就各奔東西了,下次見面不知道什麼時候。”
“很快的,你結婚就能見面了,所以早點找個人嫁了。”
夢三想逗金敏笑,她卻哭了,夢三幾乎沒見過金敏哭過,她是個有淚不輕彈的人,夢三感覺無措,如何安慰一個堅強的人呢?
“夢三,我要告訴你真相,否則我以後都不能安心。”金敏抽泣着,“夢三,手機是白潔讓我帶回來的,但是我沒想害你。”夢三不語,金敏繼續說道:“白潔承認照片是她讓人做的,我當時很生氣,可白潔跟我講了你們高中時的事情,說她因爲沒能和男朋友考上同一所大學,被拋棄了,她的男朋友就是莫小問。”
“是莫小問拋棄她的,爲什麼她要討厭我?”
“我也這樣問她的,她說你非典隔離期間的紙飛機是莫小問讓她疊的,莫小問還在她生日的晚上帶你出去。”
“紙飛機是莫小問讓疊的!那天是白潔的生日!”
“白潔一直認爲莫小問喜歡的人是你,所以嫉恨你。”
“怎麼可能呢!白潔怎麼會這樣想呢?我根本沒辦法和她比,莫小問那麼優秀的人喜歡的肯定是她啊。”
“夢三,我當時鬼迷心竅。一方面有點同情她,因爲我也曾經被陳宇甩了。一方面我沒能抵制誘惑,白潔說女生部的兩個副部長都是大三的,花蕾退位後,我們當中肯定一個轉正,一個退休,白潔是學生會主席,有舉薦權。她說她只是挑撥你和莫小問,只是爲了報復莫小問,所以我…”
“可是她做的那張照片上是我和嚴思成,而不是莫小問啊。”夢三的眼睛溼了。
“對不起夢三,是我糊塗,是我利益薰心,聽你講你們三個的事情後,我才知道我被白潔騙了,要不是我覬覦部長的位子,我不會那麼輕易就信了白潔的話。夢三,你原諒我吧,我錯了,那之後我一直很自責,好幾次想對你坦白都沒有勇氣。”
“敏姐,我不會怪你的。”夢三握着金敏的手,“如果你要害我,不可能在那麼冷的晚上揹我去醫務室,一直照顧我。我和白潔之間本來是誤會,可誤會造成的傷害卻是真的,白潔變了,變得渾身是刺,我想靠近都沒有辦法。所以我不能讓我和你之間再產生誤會,你們五個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一輩子珍藏在心裡的人。”
“夢三!”金敏抱住夢三,眼淚更一發不可收拾。
“不會吧,跑廁所偷情了!”霍鴻雁看得直搖頭,夢三和金敏連忙分開,抹乾眼淚,三人相視而笑。
最後一首歌點了《朋友》,六個人摟在一起,邊唱邊流淚,泣不成調。回到宿舍,大家躺在牀上,聊起過去的四年和未來的打算。夢三緊貼着牀,以後再也不能在上面做夢了。
記得剛來學校,夢三想家,晚上躲在被窩裡偷偷地哭。別人聊天,她就在一旁聽着,傻呵呵地笑着。慢慢地,她不那麼想家,成了宿舍最聒噪的。她越來越成熟,挫折與成功讓她學會了面對。但她永遠不變的是悲傷的時候盡情地哭,高興的時候縱情地笑。她是舞臺的上的精靈,生活中的神經。劇社圓了她永久的夢,朋友給了她永恆的友誼。今晚,宿舍要召開最後一次臥談會。
宗欣怡“我們宿舍怎麼最後都混成單身啊!第一杯喜酒該喝誰的啊?”
霍鴻雁“俗人!我們應該談談我們未來要怎樣發展事業。”
夢三“難怪你雖貌美如花,卻也和我們一樣慘,沒對象。事業心太重啊!”
金敏“我看我們宿舍最先嫁的應該是小默,男人都喜歡話少的,不喜歡長舌婦。”
甘語默“不會是我。”
霍鴻雁“金敏,照你這麼說,不會有男人喜歡你了!”
“去!”金敏自嘲道:“我可是我們宿舍第一個談戀愛,並且是唯一一個談過兩次的。”
夢三馬上岔開說:“以後我們都是人民教師了,老師和哪種職業的人最配呢?”
宗欣怡“公務員、醫生、軍人。”
金敏“啊呀!夢三身邊不就現成的醫生和軍人嘛!”
霍鴻雁“對!她二哥是我預定的。”
宗欣怡“軍人只會把你這樣咋呼的當男的看,娜娜這樣的才能當賢妻良母。”
郝娜“我絕對不敢和大雁爭,她在我面前就是一巨人啊。”
夢三“哈哈!我們娜娜和我呆一起久了,也變幽默了。”
霍鴻雁“你還真是婉轉!”
…
最後,大家都簡單描述了自己不簡單的未來。
霍鴻雁“我是美麗與智慧的化身,我的美麗用來造福後代,夢三,你們老許家的基因就等我來改善吧,我的智慧就用來造福全人類吧。”
金敏“我不會再錯過愛我的人,也不會再做傷害我愛的人的事情。總而言之,我要讓世界充滿愛。”
夢三“你好、他好、我好、大家好。好像侵犯廣告版權了!李商隱說‘蠟炬成灰淚始幹’我就蠟炬成灰汗始幹,做一個誨人不倦的老師,再嫁個像我爸那樣的男的,老的時候找你們一起欣賞夕陽紅。”
宗欣怡“像我名字這樣,做教師界的宗師,做別人欣賞的人,做一個絕世好男人心儀一輩子的人。”
甘語默“我也取用我的名字,甘於寂寞,默默無聞,有時也能語出驚人。”
郝娜“我會做個愛笑的人,不再害怕黑夜,不再依賴別人,只會依賴你們,希望我們能很快再見,經常再見。”
語落,宿舍裡悄然無聲,突然六個哭泣聲聚到了一起。今夜特別漫長,今夜無人入眠。
第二天,六個人黑着眼圈參加了畢業典禮。校長在臺上激情澎湃地致辭,夢三低頭痛哭流涕。校長的講話太催淚了!
畢業典禮開了一個多小時,夢三一開手機就接到廖菊香的電話。許鵬程在人民醫院查病,廖菊香讓她學校的事結束就過去。電話來的很突然,夢三不安起來,但她想把其他五個送走後再離開。媽媽中午又打電話催她過去,她只能匆匆和舍友們道別,匆匆離開校園。
下了公交車,夢三隨早等在門口的廖菊香來到住院部。一路上,夢三詢問爸爸的病情,廖菊香說到那邊再告訴她,媽媽躲躲閃閃的回答令她忐忑不安。在住院部門口,看到一個女孩淚流滿面,她更有一種不祥感。夢三默默地安慰自己,爸爸身體一向硬朗,不會有啥事的。進到病房,夢三看到父親躺在牀上,整個人消瘦了許多。許萬里父子倆都在,他們看夢三表情不對,怕她控制不住情緒,就把她帶了出來。
夢三詢問病況,許萬里說是腰間盤突出,問題不大。她看着許夢飛,他點了點頭,表情很從容。從小她就聽他的話,她信任他。
晚上,疲憊不堪的夢三難以入睡,腦子裡盡是大學四年的片段。天矇矇亮,她就醒了。下午,許夢飛把她叫出來,表情凝重。
“三兒,大伯的檢查結果出來了。”
“嗯!”夢三心懸到嗓子眼。
“醫生說大伯得的是多發性骨髓炎。”
“多發性骨髓炎!”夢三感覺心沒了,她不知道這是個什麼病,但她清楚骨髓方面的病很棘手。
“三兒,你別太擔心,醫生說這種病可以治,就是得花時間。”
“哥,”夢三的眼睛早已被淹沒,“你要救救我爸,我不能沒有他。”
“我們誰都不能沒有大伯。放心,會沒事的。”
許鵬程倒下了,許夢飛成了家裡的頂樑柱,廖菊香和夢三整日整夜守在許鵬程的牀邊。
“這裡疼嗎?”許鵬程腰部、背部和手臂疼痛,夢三用她汗淋淋的手揉着。
許鵬程在夏天得了使他不能起牀的病,病痛加酷熱,他從來沒感覺這麼窩囊過。
廖菊香打來水給他擦拭身體,他心有不忍地說:“我洗下腳吧。”坐起來都困難的他真想痛快淋漓地洗把澡,但現在連洗次腳都是奢侈的。
“我給爸洗腳。”夢三端起盆子去打水,她曾經僅爲爸爸打過一次洗腳水。
許鵬程艱難地坐起來,腳放進盆子裡,水是溫的,他卻感覺赤身跳進了涼爽的河裡,舒坦極了。
夢三仔仔細細地爲他搓去每一寸污垢,就像小時候他爲她洗腳一樣。
那時,她死活不要洗腳,直到他把洗腳水端到她面前。那時,她會調皮地甩腳,濺他一身水。那時,她會無賴地勾住他的脖子,不肯穿鞋,要他揹她。
現在她發現彎着腰給人洗腳是很累的活兒。
“爸,吃蘋果。”許鵬程吃不下東西,夢三時不時哄他吃點,就像小時候他哄她吃飯。
“爸,讓哥回來吧。”夜裡,夢三聽見許鵬程叫夢多的名字。
“不要告訴二子,讓他好好當兵。”他知道兒子看見他這樣就不肯回部隊了。
夢三看着爸爸,他的眼睛裡是無盡的哀傷,思念的哀傷。
“大哥,讓二哥回來吧。”夢三對許夢飛說。
“嗯!”許夢飛點點頭。
然而,夢多去邊境執行任務了。
“睡會兒吧。”嚴思成坐在疲憊不堪的夢三身旁,心疼地把她的頭扶到他肩上。
“思成哥,菊花盆裡的泥土是老師的骨灰…”夢三不能再幫黃杉保守秘密,她太累了。
“睡吧。”嚴思成默默無語,靜靜地看着前方,黃杉在對他微笑。
夢三鬆弛身體,閉起眼睛。炎熱的夏天,依靠着長滿綠葉的大樹,沒有了烈日的照射,絲絲涼風透過樹葉的縫隙吹在她身上,好愜意,煩惱消失了。溫潤的歌聲隨風飄入耳朵,將美麗的夢帶進大腦…
“夢三!”霍鴻雁和郝娜來看望許鵬程,嚴思成示意她們不要弄醒夢三,她們躡手躡腳地走到夢三旁邊,看到眼前憔悴的臉,郝娜不禁哭了。
黃昏的陽光照在夢三的臉上,微蹙的眉頭滲出晶瑩的汗珠,閃閃的,美麗的珍珠般,使她的臉泛起了光。睜開雙眼,兩張熟悉親切的臉就像兩幅美麗至極的畫,一下子觸動她的內心,她感動得淚流滿面。
閨女的好朋友來了,許鵬程心情好了起來,吃了大半碗米飯。霍鴻雁將一張銀行卡塞到夢三手裡,姐妹們一人湊了點。
“收下吧。知道叔叔不缺治病錢,但這是姐妹們的心意,給叔叔買點吃的。”
霍鴻雁和郝娜沒有很快離開,想留兩天陪陪夢三。
許夢飛突然進來,與郝娜四目相視,塵封心底的熱流竄上腦門,頓時一陣暈眩。
“大伯!”白敏拎着保溫盒,“給您送老鴨湯來了。”
郝娜低下頭,眼睛裡含着淚。霍鴻雁問夢三洗手間,連忙把郝娜拽走。
郝娜仰着頭,不想讓眼淚留下來。湛藍的天空下,清澈的秋水流動着無止境的悲傷。一片綠葉飄飄墜地,枝上的蟬哀慼地鳴叫着,一顆顆淚珠順着她瑩潤的臉頰滴下來。
許夢飛站在走廊上,癡癡地望着前方,那張總是帶着羞澀的甜美的臉在哪裡?在夢裡,與她一起的時光重複播放着。當他突然喊出她的名字,白敏一旁嘆息着。
“大雁,我忘不了他。”
“那就藏在心裡吧。”
“娜娜!”夢三找到她們,坐在郝娜的身旁,“大哥給不了你幸福,會有其他人讓你幸福的。”
“夢三,你二哥回來嗎?”霍鴻雁極其認真地問夢三,她來之前就一直在想會不會遇到夢多。
“二哥還不知道爸爸生病的事情,他去執行任務了。”
“執行任務!”霍鴻雁回去後失眠了,她聽說特種兵的任務很危險。郝娜回去後也失眠了,許多人都失眠了。
嚴思成捧着菊花,眼淚顆顆滴在上面,流進黃杉體內…
幾個療程的化療使得許鵬程蒼老了許多,本烏黑的頭髮上染了白霜,但終於可以出院回家了,許夢飛辦理了出院手續,大家坐上回家的車。太陽落山前,車開到了家,許奶奶和許爺爺淚流滿面地看着兒子被擡下車。左鄰右舍紛紛來看望,帶着點家裡種的、養的,村裡的老同事過來和他嘮嘮嗑,畢懷書每天都來,許鵬程臉上出現了許久不見的笑容。
畢懷書“都說化療後的人頭髮會掉光,人也會變老,你老小子怎麼一天比一天年輕、耐看!”
許鵬程“你小子臉上的皺紋倒越來越多,該保養保養了。”
許鵬程和畢懷書每次都聊得十分開心,畢懷書嘴上抹了蜜,許鵬程臉上樂開了花。
夢三去市一中上班了,每天都給家裡來電話和許鵬程說說話,每次都問他吃了沒有、吃了什麼、吃了多少,許鵬程一一回答,成了個老小孩。
廖菊香和許奶奶一起照顧許鵬程。太陽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慢慢地,許鵬程能夠起牀下地了,每天扶着輪椅練習走路。廖菊香洗衣服,許奶奶揀着菜,許爺爺站着,都笑眯眯地看着他。
又要過春節了,廖菊香忙着置辦年貨,夢三時時陪在許鵬程身邊。電視裡播《江陰要塞》,許鵬程坐在門口曬太陽,津津有味地看着。曾經遙控器長期被夢三霸佔,現在他可要享受享受。
廖菊香大包小包的買回許多東西。
“今天中午我好好給你們做頓大魚大肉。”廖菊香放下東西,繫上圍裙下廚了。
“歇會兒吧。”許鵬程永遠心疼媳婦。
“大飛回家吃午飯,天不早了。”
這時,許奶奶和尹秀都來了。三個女人一起在竈頭上忙着,夢三推着許鵬程到路上散步。
冬天,田裡沒有白花花的棉花,也沒有金燦燦的麥子,滿地枯黃卻散發着同樣宜人的清香,讓人沉浸在豐收的美好回憶中。
父女倆緩緩地行於被陽光照耀着的土地上,洶涌着金色浪花的油菜地、覆蓋着潔白雪花的棉花地、頭戴着粉色簪花的玉米地一一浮現在眼前。
許鵬程曾在田地裡揮灑過汗水,太陽底下的他大聲唱歌,歌聲被飛過的鳥兒帶入雲霄。
“爸!三兒!”
父女倆同時轉頭,看到兩張熟悉的臉
“許叔!夢三!”夢多和成纔回來了。
“二子!”許鵬程的嘴脣顫抖着,他想兒子,想極了兒子。一別好幾年,只能看看兒子的照片,現在兒子回來了,站在他面前。
“爸!”雖然夢多已經是名鋼鐵戰士,但在父親面前永遠是個孩子。
四個久別的人淚汪汪地笑着。
“三兒,推你爸回來吃飯!”廖菊香站在屋後,大聲呼喚着。
這時,許夢飛的車子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