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汪覺家的大力士堪布看守着的雪貢家,是人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在嘉吉官寨裡時,大家都親眼看見了這傢伙是怎麼一拳把二太太打飛的,又是怎麼一拳把二小姐給打出血的,因此身邊有這麼一個閻王爺般的存在,雪貢家的隊伍做什麼都是戰戰兢兢的。
尋了塊空地,在上面搭起帳篷。設置好土竈,打好木樁,圈好馬匹。所有的動作全都是在靜靜悄悄中進行。
有一下人尿急,剛走出了大部分人活動範圍沒幾步,就被堪布一聲大喝給嚇住了!
“你,幹什麼去!”
那人哆嗦着雙腿,顫顫巍巍的扭過臉來,見到堪布的大黑臉,差點就要就地解決。
“我……我撒尿去。”
就撒個尿也得請示一下?
是的。堪布點了頭,給那人指了個方向:“去那邊,不準走遠,我數十下必須回來。”
那人還沒反應過來呢,堪布就已經開始數了:“一……”
聞言,反應過來以後,那人拔腿便跑,幾乎就是在沒幾米遠的地方就草草解決掉。等飛毛腿再趕回來時,堪布才數到“三”。
“誒?”堪布還驚奇呢,“雪貢家的男人撒尿都這麼快?”
……
有了這個倒黴的傢伙做了榜樣,幾乎半天的時間臨近深夜了,堪布做的都是公廁大爺的工作,只是不收錢,光數數計時。而雪貢家搭起的帳篷聚集地一晚上都被一些不好的味道包圍着,薰得夠嗆。
也虧得是木訥富有責任心的堪布在這裡看守着,這要是換成別人,先不說能不能管得住,就單是這尿騷味就能被薰走了。
主子們住的帳篷裡一夜燈火通明。二太太在醒來以後就一直在卓瑪身邊照顧着。卓瑪這是又傷又病的,中途醒來過幾次,都是在叫痛。喝了藥,沒一會兒就又昏睡過去。
一晚上直至翌日清早,雪貢家的人都沒有一個在離開了嘉吉官寨以後再返回的。這就直接導致了雪貢土司在第二天到達嘉吉家官寨,接到汪覺土司交給他的所謂的嘉吉土司一家人時,傻眼了。
“這……我要的是嘉吉土司一家人,不是嘉吉土司老爺一個。”
老嘉吉土司被汪覺家的人給壓着,綁得牢牢的,急迫的盯着雪貢土司,嘴裡面一直在哼哼,可是卻說不出一個字。
從那血紅焦急的眼睛中,雪貢土司隱約感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果不其然,接下來負責給雪貢土司交人的下人道:“可是嘉吉土司一家子,就只剩下了這老傢伙一個了啊。”
什麼?!
雪貢土司大驚,扭頭直視老嘉吉土司。老嘉吉土司的眼睛紅的就像要留下血來,連連的衝他點着頭,開合着嘴巴,“啊啊哦哦”的卻一個字都說不清楚。
跟來的二太太一聲抽抽,就暈了過去。
“你們把他們全殺了?!”雪貢土司大喊,“讓我見你們的土司!”
下人很驕傲:“我們土司也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哼!領了人就趕快走吧。現在這裡已經是我們汪覺家的……呃,行宮了!再不走,趕你們走聽到沒有?”
喊了幾個人,很有領導範的揮揮手:“來人啊,吃午飯前,這幾位客人要是還不走,就給我轟出去啊,轟出去!”
可憐雪貢土司帶來一幫人,除了再次扶着二太太外,就只用扶着現在已經被發現是被毒啞的老嘉吉土司了。
雪貢土司如果有地方伸冤,絕對就立刻伸冤去。不帶這樣的,昨天尼瑪還一本正經的要他今天早上來領人,原來是想留有時間殺人啊?他要的是雪貢土司一家子,不是死完了的雪貢土司一家好嘛!
“汪覺土司,你給我出來!你給我出來!”
達傑索朗就坐在最頂樓的起居室中,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隻榆木樹根旋成的精美的木茶碗,碗底鑲了銀,配有銀託墊和銀茶蓋,地毯上放着煨有幹牛糞文火的瓦罐,上面是一隻酥油茶罐。
他盤腿坐在厚軟的卡墊上,揹着牆壁,腰後墊着一塊獐子毛方墊。房門大開,呼吸着新鮮的空氣,聽着外面雪貢土司的大喊大叫。
“哎呦,還敢用這麼囂張的聲音?給他留個岳父就不錯了。”
聞言,赤普走出房間,站到了屋子外面,衝着在院子裡面叫囂的雪貢土司就吼道:
“再喊,再喊信不信你今天就不用走了?”
雪貢土司立刻閉嘴。他這次前來,雖說帶來了不少的人手護衛,但是也不比汪覺家的人多。這要真是被汪覺家的人留下,別說是嘉吉土司了,怕是他雪貢家的人也一個都回不去了。
思考了半晌,看着老嘉吉土司滿臉淚水的溝壑老臉,雪貢土司無奈的嘆息搖了搖頭。
人都已經死了,他又能有什麼辦法?怪不得昨天派那麼一個大塊頭守着,原來是這樣。
最後,雪貢土司只能道:“那能不能把嘉吉土司一家人的屍體還給我們?”
赤普在上面笑:“這恐怕就不能如你的願了,那些屍體昨天晚上就全都扔去喂狼了!哈哈!”
氣得老嘉吉土司一個血壓升高,心臟病犯了的就倒在了地上。
見狀雪貢土司大慌,哪還管什麼屍體不屍體的了,要了屍體又不能運回去,路上就得發臭了。趕忙招呼着人手將老嘉吉土司也給擡上了馬車上。
雪貢家的人在這裡是片刻都呆不下去了。他們這完全是來討侮辱的!
可惡的汪覺土司,不要等他們雪貢家發達了。要是他們雪貢家發達了,有你們好受的!
哼!
帶着一腔滿滿的憤怒,雪貢土司帶着昏過兩次的二太太、被抽了頓鞭子還沒了孩子的卓瑪、還有被毒啞的老嘉吉土司……唉,現在也沒有什麼嘉吉土司了,只有他的老岳父,悽慘的踏上了歸程。
真不知道這番出行到底是勝利的還是失敗的。他們帶了滿滿的禮物來,想要換回十幾個大活人,卻不曾想,只能將兩個傷殘人士帶回家。
再一想到以後汪覺家就要和雪貢家接壤當鄰居,此番雪貢家前來的隊伍裡,上上下下都跟吃了蒼蠅一樣噁心。但是雪貢土司知道,這種噁心裡面更多的還有恐懼。有這種狠毒的鄰居在旁邊守着,以後雪貢家隨時都要面臨被滅的危險。
一想到此,雪貢土司便心神不寧。
等接到雪貢家的人已經完全離開他們“汪覺家”地盤的消息後,赤普很高興。
“主人,咱們什麼時候回呀?”
“回?”達傑索朗皺眉,“爲什麼要回?”
被主人的反問給問倒了,赤普傻眼:“爲什麼不回?”
達傑索朗看他,樣子就像在看一頭蠢萌蠢萌的豬:“我剛打下的地盤不要了?不僅不回,我以後就住這了!”
“啊?”赤普張大了嘴,“不回呀,這可怎麼行!是,這地盤是咱們的了,可是調些人過來就好,您不用親自駐守的!再怎麼樣咱們也得回老巢啊!”
什麼老巢,真不會說話。
暼他一眼,達傑索朗從座位上起身,走了出去:“這離得近一些。”
撓頭:“離什麼近一些?”不懂。
“跟你沒什麼好說的。”達傑索朗擺手,“官寨那邊就留給我阿爸他們那羣老傢伙罷,咱們以後就在這邊。這邊離拉巴茸家和德欽家也遠一些,我有足夠的時間跟他們耗下去。”
看到主人臉上的狠色,赤普瞬間被帶偏了話題:“是,就是,跟他們耗下去!看誰最後滅了誰!”
拍拍二貨赤普的肩膀,達傑索朗轉身。感到再也不會愛了的搖了搖頭,臉上全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
而赤普還以爲主人是誇獎他的勇敢和忠心,緊張的思考着該怎麼整頓嘉吉家的舊勢力。
——雪貢土司回家嘍——
藏曆春三月,在咕咕鳥煩躁的叫聲中,雪貢土司終於帶着隊伍回官寨了。
當雪貢土司的隊伍從一個又一個的寨子裡經過時,百姓們都在議論紛紛。他們這些就生活在官寨附近的人,自然都曉得雪貢土司這次外出是去做什麼的。百姓們放下了手中的農活,打量着每一個從面前路過的官寨裡的人,想要從那遮得嚴嚴實實的馬車裡瞧到什麼。
把二小姐接回來了嗎?
嘉吉家那邊什麼情況?汪覺土司真的親自去打的嘉吉家?還有,還有,汪覺土司俊不俊?!
俊你個小王八羔子!
誰要是敢問雪貢土司,這一定會是雪貢土司的答案。
在回官寨的前一天,雪貢土司就已經派人給官寨裡送了消息,告訴梅朵他們要回來了,準備準備。可是這會兒隊伍都已經到官寨裡了,也沒見到梅朵人。
下人們準備的倒是周全,該給主子們怎麼安頓就怎麼安頓,哪怕是沒有管家提前說,他們也都知道該怎麼做。
門口有下人在給主子們薰着驅趕邪氣污穢的柏樹枝煙,一進門嘎巴喇嘛也往主子們身上撒着唸經淨化過的聖水,四樓經堂裡的平安經文也是字字不落。
主子們的房間被打掃的乾乾淨淨的,淨身沐浴的熱水也已經燒好,飽腹的食物更是不必說,又是香噴噴的,又是熱乎乎的。
所有的一切都很完美,就是梅朵人呢?
派管家當秋親自去請,管家當秋到了大小姐房前,敲了門,才從侍女丹西的口中得知大小姐纔剛剛洗漱完畢,正在梳妝。
……快中午了這才起牀?
管家當秋不敢原話上報,只好站在大小姐的房門口耐心的等着,等着等會兒一起上去,不用他給土司老爺解釋。
從錫罐裡挖出油脂均勻的塗在手上。這油脂是用旱獺油和豬胰子做的,再加上寺院獻上的來自印度的神秘的香料,就變成了護手油。
貧窮地方也有貧窮地方的護膚辦法嘛。
梅朵確實才起身。這一個月來她是吃得好,睡的香,皮膚光潔水潤,還養了不少膘,甚至連個子都是猛增一頭。可見在官寨裡面的其他主子都走了以後,好吃的就全到她肚子裡了。
營養跟得上,成長快樂呦。
聽丹西說了管家就在門口等着,梅朵懶懶的打了個哈欠。她並不是真的從昨晚睡到現在,而是早上起來吩咐好事情以後,有點累,又睡了個回籠覺罷了。不過爲了尊重,還是特意再梳妝打扮一番。
要問尊重誰?
呵,尊重她自己。
管家當秋在門外等了沒有一會兒,大小姐便出來了。
多日不見大小姐,大小姐變化大的讓管家當秋一愣。明顯是高了,看着也更精神了。大小姐今日穿的是一身青紅色的綢緞裙裝,如同水一樣柔軟的綢緞在陽光下也像水一般的閃耀着光亮。大小姐今日並沒有太複雜的裝扮,只是一頭的小辮子看起來既漂亮又可愛,渾身上下洋溢着一種處於女人和女孩之間的風情。
管家當秋突然產生一種女大十八變的感覺。
本來就漂亮,現在更美了!
驚豔過後,就趕忙給大小姐說道:“大小姐,老爺和太太帶着二小姐和嘉吉土司回來了,就在樓上用飯呢。老爺讓我請您過去,一同用飯。”
不用他說,梅朵就已經邁步走了。
跟在大小姐的身後,聽到大小姐在前面帶着笑意的給他說道:“呦,回來的人倒是不少嘛!”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當秋普措打了個哆嗦,一直費力擡頭梗着脖子想盯着大小姐看的眼睛也垂了下來。只回來了兩個,只夠當初二小姐走時,隊伍人數的零頭。
管家當秋猜不透大小姐說這話是無意的,僅僅只是隨口之言,還是有什麼別的意思在裡面。
梅朵踏進飯堂的門檻時,裡面的人吃的正香。
大家都是一個月來沒好好吃過一頓,現在正是大快朵頤,尤其是老嘉吉土司,怕是要餓瘋了。
一見到梅朵來了,吃飯的動作齊齊一頓。老嘉吉土司很納悶,但是也跟着停了下來。他現在是家破人亡,寄人籬下,好好的一個國王,變成了需要寄住到女婿家裡的可憐蟲。老嘉吉土司活了一輩子,老了老了,晚年不幸。
“梅朵,你來了。”雪貢土司將手中的餅子放下,有種想站起來的衝動但是被他忍住了。
自從感覺是因爲梅朵的原因汪覺土司才饒卓瑪一命的,雪貢土司對他這個一直寶貝的女兒就有了些說不清的感覺。
他這個女兒是什麼情況他清清楚楚。小時候生了高燒燒壞了腦子,一直癡癡傻傻,神志不清。倒是去年因爲卓瑪的原因從馬背上摔下來後,摔得有些開竅了,偶爾舉止還有些出人意料,不過漸漸的也就越來越正常了。這在恢復正常的期間,除了跟他出去,去過一次麥其家外,她就再也沒有到過其它遠的地方,就更別說認識什麼大西方的汪覺土司了。
可是他越是清楚,越是瞭解,也就越是奇怪,爲什麼汪覺土司會因爲梅朵的兩句話就放了卓瑪呢?
本來梅朵不跟着去,他還害怕汪覺土司因爲這件事情要攪事,但是不僅沒有找茬,反而還給了梅朵面子,這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
是巧合,汪覺土司就是那麼隨心隨欲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嗎?不像啊,就憑藉着汪覺土司把梅朵的信放到懷裡的動作就不像。
雪貢土司對梅朵笑着,這次的笑裡有幾分真情,幾分虛假,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梅朵已經落座。
飯堂裡面沒有卓瑪。卓瑪的肚子被鞭子抽得稀爛,還有流產,再加上路途顛簸,此時已經是連牀都下不去了。
二太太死死的握着手裡面的銀勺,吃飯吃到一半見到梅朵,她是吐不出也咽不下。相比雪貢土司,她對梅朵的感覺更爲糾結。她認爲她的卓瑪是被這個賤丫頭害得,可是現如今又好像是因爲這個賤丫頭,卓瑪才撿回了一條命。
現在她的母家也沒了,這以後在雪貢家,還不得……
銀勺的柄都快要被二太太給掰彎了。
她的女兒已經成了這副模樣,以後能不能嫁出去都難說,她的父親也又老又啞,她……她也不能再生孩子,這往後可……
就在二太太想着想着都要哭出來時,梅朵舀了一勺蜂蜜塞進嘴裡。
“哇,好甜,真好吃!”
這一聲很大,最少讓停住吃飯的三個人回過神來,愣了愣,然後接着吃飯。
“呵,呵呵,好吃你就多吃點。”
雪貢土司,您老,是“好吃點”的推銷人員吧?
梅朵一笑,放下勺子:“蜂蜜可是適合老年人呢。”邊說着,便看向老嘉吉土司。
雪貢土司和二太太吃飯的動作再次停了下來,有些防備的看着梅朵,好像梅朵這是要鬧什麼事似的。
老嘉吉土司也抖着手放下了吃食,看向梅朵。直覺讓他意識到,恐怕現在雪貢家裡最有話語權的要屬這個大小姐了。之前他一直聽聞雪貢大小姐是個傻子,還很爲女兒高興,不用擔心和大小姐之前的關係不好。而從女兒往日回家探親的話語中,也正是如此。但是現在看來,恐怕不是這麼一回事。
注意到飯堂的氣氛一下子就凝固了起來,梅朵自嘲威力頂得上一把槍的。
“這位就是嘉吉土司吧?”梅朵扭頭向雪貢土司問道。
雪貢土司點頭:“啊,是,他被汪覺土司毒啞了,說不成話。”
梅朵眼皮一抖,果然是達傑索朗的手段,向來斬草除根。嘉吉家恐怕就只存活下來了這一個吧?一個老不死要入土的人,想再要個下一代都不行了。
這個按理說還是她“波拉”的人呢。(波拉:(外)祖父。之前“岳母”這個詞,藏族話應該是“曲母”的,只是無論是我寫起來還是大家讀起來都不習慣。以後這種藏族稱呼就不說了,按漢語來吧。)
梅朵笑了笑:“還活着就行,以後就在官寨裡安心養老吧。”
這話說的很不客氣,什麼叫做“還活着就行”?
可是,雪貢土司和二太太卻在聽到梅朵說完這句話後,都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他們真的擔心梅朵要是連老嘉吉土司都容不下,要鬧起來可怎麼辦。
不是跟梅朵鬧不過,而是他們現在實在沒這個心勁了。
和梅朵對視的老嘉吉土司心裡難受了一分,他從堂堂一位土司老爺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竟然被一個小丫頭片子批准留下來。唉,這真是天意難測!
同時,老嘉吉土司也敏銳的觀察到了他女兒和女婿的態度,看樣子他以後是要看他人的眼色討生活了。
這頓飯,最應該吃的三個人吃到一半,開始如同嚼蠟,只有養了一個月養的水靈靈高挑挑的梅朵,還是吃的正香。
真是老天不長眼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