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父道:“阿五已得到教訓了,我令人放了他,至於柳二。”柳父語氣中帶着厭惡,那麼一個人,竟敢肖想他的女兒,“我已讓吳叔他們收了他的家產,也放了。”
柳父說到這裡,又道:“要不是如今的吳郡是這個局勢,爲父會把他們告到衙門。如今這樣,也算便宜了兩人。”
這樣確實是便宜了兩人,他們差點害得柳府家破人亡呢。不過柳婧也知道父親爲什麼爲難,他畢竟是個清正的讀書人,總不能把那兩個不忠的僕人給殺了,而把他們送入牢房吧,現在的吳郡是這樣的形勢,上告的話,就是節外生枝。
父女倆低語了幾句後,柳父看向女兒,輕聲道:“孩子,你這幾晚睡得不甚好?”
柳婧“恩”了一聲,道:“父親,我沒事。”
柳父卻是沉吟起來。
過了一會,他語氣緩慢地說道:“孩子,你還小,不知道世間諸事,最難控制的就是人心……那鄧九郎,父親雖然沒有見過,不過從你的語氣中可以看出,他那種男人,是個極聰明極會勾得小姑喜歡的。”
擔憂地看着柳婧,柳父認認真真地說道:“婧兒,就鄧九郎和顧呈兩人,爲父寧願你嫁與顧呈。一來,顧呈與你是未婚夫婦,不管他對你如何,一個正室名頭是能給的,二來,鄧九郎那人,生出富貴無極的大世家,他一生下來,便應有盡有。無上的豪奢,對他來說都是尋常之事。他贈你綠綺古琴。送你鹽引,幾次三番相助於你。看似把你放在心上,可你想想他的出身他的富貴,不管是價值連城的古琴也罷,還是相助之恩,哪一樁,不是順手之勞?以他的家世資本,隨手伸伸手,對你來說都是了不得的幫助,可這種幫忙在他來說。何嘗不是順手拋出來的小玩意兒?如他們那樣的大世家嫡子,生平排第一的課程,就是揣摩人心玩弄人心。他對你如此,焉知他對別的女子不會如此?婧兒,你當記得你是父親嬌養的寶玉,任何男人,沒有把他的心他的誠意他的所有一切,明明白白捧到你面前時,你都不可以把心許出!”
說到這裡。柳父頓了頓,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柳行舟的女兒,永遠不可能是他人的玩耍之物,別說是爲人之妾。便是做妻,也得堂堂正正,風風光光地迎娶。”他盯着柳婧。嚴肅地說道:“婧兒,你的心還剛剛開始亂。當斷則斷!”
柳婧低着頭,她的右手張了又合。合了又張,不一會,她清聲道:“好……”
“顧家那孩子,拖延婚事至今,他和他的家人,至今沒有一個定信過來,他既無意我便休!也不必等了。”
“好!”
聽到女兒毫不含糊的應答聲,柳父滿意地撫着她的頭。他最滿意這個女兒的,就是這一點了,不管她平素如何行事,她的內心深處,有一種異於常人的冷靜和自制。所以,他總是遺恨於她不是兒子。
摩挲着女兒的秀髮,柳父慈愛地說道:“既然想好了,那就按計劃行事吧。”
“好。”
柳婧站起身來,她朝父親行了一禮後,朝着書房走去。
因她的雕工已經學好,再加上準備搬離吳郡,趙公已在上午離開了柳府。柳婧回到書房,只是低着頭,一言不發地練着字。在練書法時,她的心可以很平靜很平靜。
一天轉眼過去了。
第二天上午,柳婧又來到了鄧九郎的府第。
鄧九郎正在書房中忙活,她過來時,他眼也沒有擡。柳婧也不在意,吩咐下人擡來一面琴,便彈起一首清心咒來。
她的琴技高超,這清心之曲一彈,頓時鄧府中宛如春風拂過,原來有點緊張的氣氛,頓時一一掃而空。
鄧九郎很忙,不時有人進進出去,銀甲衛們更是長戟森寒的隨他左右,柳婧只呆了小半個時辰,便無聲無息地告退了。
第三天上午,她再次來到了鄧九郎府第,不過這一次,她是抱了綠綺琴來的。
照常坐在花蔭之下,柳婧一邊吹着湖風,一邊信手拂着琴,在她的妙手施爲下,在吳郡人眼中那充滿殺氣和威嚴的鄧府,倒是有了種說不出的清朗明亮。
第四天,柳婧照常抱了綠綺琴來了……
這般持續到第八天時,在柳婧彈琴時,鄧九郎緩步走到她身後。
他雙手抱胸,懶洋洋地盯着靜謐清雅,彷彿與這春風湖水化爲一體的柳婧。半晌後低低一笑,湊近她,在她耳廓邊輕輕吹出一口氣,令得柳婧玉耳開始泛紅後,他聲音低啞溫柔地說道:“柳文景,怎地想通了?不躲我了?願意日日前來了?”
他的聲音很輕很溫柔,隱隱中還有那麼點纏綿味兒,直能令得一個少女面紅耳赤。
柳婧低着頭,她長長的睫毛撲閃了一下後,半晌才紅着臉嚅嚅地說道:“知君繁忙,故來解憂。”
聲音雖輕,其中隱藏的體貼,卻着實讓鄧九郎怔了怔。
他站起身來,神色複雜地盯了她良久後,沒有回答,而是轉身離去。
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柳婧的琴聲再起。
柳婧這樣日日跑到鄧府報道,在這吳郡滿城風雨之時,漸漸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這一日,天空中又飄起了細雨。這般四月的江南,陰雨總是不斷,雨絲不大,卻纏人得緊,
柳婧又來到了鄧府。
下雨了,鄧九郎一般會在書房辦公,而柳婧見他不曾接待外客,便會抱着琴坐在書房的一角,素手焚香,安靜如畫地彈着綠綺古琴。
這綠綺琴,不愧是千古名琴。那聲音特別空靈古遠,便是凡手彈奏此琴。也有滿室皆空的寂靜感,何況柳婧還是高手?在她這琴聲的撫慰下。鄧九郎直覺得心神寧靜,決起事來也快速得多,便是以前有點想不通的疑惑之處,在這琴聲中,也會心神澄澈。
所以,他現在倒是蠻滿意她的做法的。
在低頭寫了一封奏摺後,鄧九郎滿意地吹乾墨痕,然後把毛筆放下,擡頭瞟向柳婧。
端坐在角落中的布衣少年。宛如一副畫。
不太明亮的光線下,她氣質寧靜悠遠,眉目如畫般精美,琴聲也特別空靈動聽。
鄧九郎恍惚地想道:這樣的她,與幼時真是完全不同。
想到昔時的柳婧,那趾高氣揚,神采飛揚,眉目明燦的高傲模樣,再對上現在這般安靜乖巧的她。鄧九郎滿意地笑了笑,想道:這次來到吳郡,倒是頗有收穫。譬如那烙得他生痛的影兒,現在是鬆動不少了。
就在他勾起脣角。正準備把柳婧喚過來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不一會,一個銀甲衛出現在書房門口。他大步走到鄧九郎的身前,朝他低語了幾句。隱約間,柳婧聽到這人提到“天使……迎接……爭持”等字眼。
聽完這人的稟報後。鄧九郎把外袍一披,淡淡說道:“走,去見一見他們。”
“是。”
隨着鄧九郎走出院落,他的身後,整整齊齊跟了十數個銀甲衛。
一直目送着鄧九郎消失在視野中,柳婧纔回了書房。她轉過身,提步朝着書房旁邊,鄧九郎白日時用來休息的廂房走去。
廂房外,站着兩個婢女,看到她走來,她們同時福了福。
柳婧一邊入內,一邊輕聲說道:“我拿一本書。”鄧九郎的書冊,通常是放在這個房間,至於書房,已完全成了他處理公事的地方。
其實她不開口,兩婢也不敢問。現在聽她這麼一解釋,她們齊刷刷低頭,再向她行了一禮。
柳婧來到了書架前。
她走到左側第三排處,伸手掏了掏,在掏出一個卷帛,安靜地打開看了一眼後,背對着兩婢的柳婧,把那捲帛悄無聲息地藏入袖袋中,而塞入書架後的卷帛,則變成了另一封。
做完這一切後,她又拿起另一本書翻了翻,不一會,她把書本放上,轉過身朝外走去。經過兩婢時,柳婧斯文地說道:“我書看完了,已放回原處。”說罷,她繼續走到書房,靜靜地彈完一首曲子後,她抱着綠綺,走出了鄧府。
第二天,依然是陰雨綿綿。
不過,這一天的吳郡人,都有點緊張。
因爲所有人都知道,天使,就是這兩天到達吳郡。可能是怕路中有什麼意外吧,天使具體到達的時間,吳郡豪強竟無從得知,所有人知道的,也就是這兩天會有人過來而已。
上午時,柳婧依然抱着綠綺琴出了柳府。
上馬車時,她雙眸微垂,輕聲問道:“消息可放出去了?”
“大郎放心,已經放出去了。那顧家郎君也聽到了。”
“船已備好?”
“已然備好。”
“行了,你們動身吧。記着,除了金錢細軟,什麼也不要帶。到了碼頭先藏着,現在雖是禁運,等天使一到,也就無人管制了,到時我一到就馬上開船離開。”
“大郎放心。”
柳婧點了點頭,坐上了馬車。
就在柳婧的馬車抵達鄧府時,另有一輛馬車從吳郡街頭駛過,看到那朝着鄧府長驅直入的馬車,那馬車中,顧呈悠揚悅耳的聲音沉沉傳來,“這是柳府的馬車?”
外面,一護衛應道:“是的。那柳家小郎如今是鄧九郎身邊的紅人,幾乎天天往這裡跑。”
顧呈抿緊了脣。
不一會,他突然命令道:“轉向。”
在馭夫和護衛一怔間,他冰冷地命令道:“去鄧府!”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