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眉在響勺衚衕裡走,眼前閃過那些關着的開着的院門。關着的、開着的門都彷彿是一些說話說累了不願再說的嘴,那些年門的話說得也太多了。門不願說了,衚衕裡顯得很寂靜。蘇眉覺得眼下的寂靜有點怡然自得,她走得也有點怡然自得。
她本是帶着小時候的印象走進這裡的,那時衚衕在她心中長遠而又高深。現在她覺得原來它並不那麼高深,牆很矮路也很短,以至於還沒開始走就走到了“勺頭”,眼前是那個堂皇的大黑門。黑門大開着,門上有牌子,寫着區政協委員會。
她走過了,還得往回走。
婆婆的院門沒開也沒關,門虛掩着,她一推就進了院。她看見迎門那棵老棗樹一點也沒有變,那粗糙的樹皮、黝黑的樹幹,那枝杈的交錯方向如同十幾年前一樣。彷彿棗樹的不變就是在等眉眉的歸來,樹願意把從前的自己留給眉眉。
棗樹的不變使蘇眉覺得是她冷淡了棗樹,原來棗樹對她依然忠誠。一瞬間這使她忘記自己來這兒的初衷:她本是帶着幾分惡意的炫耀而來,帶着幾分超越自己的榮耀而來。
鉛絲上的孩子的圍嘴、罩衫才使她的處境具體化了。原來這院子這棗樹畢竟有了變化,這裡又跑跳着一代新人。
後來南屋門開了,婆婆拿着一把剪子站在門口:“是誰在那兒?”她衝着蘇眉問,語氣很果敢,儼然一種院子主人的口吻。
“是我。”蘇眉轉過身來。
婆婆並不像衚衕的變和棗樹的不變給予蘇眉的印象那樣,在蘇眉眼裡婆婆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她的腰背依然挺直,面色依然很好,目光依然銳利,反應依然靈敏。頭上少不了要多些白髮,白髮混雜在黑髮裡倒顯出黑和白的交相輝映。黑和白在婆婆頭上似乎都不能少,少了哪種都不盡得體。她手中的剪刀使蘇眉想起小時候婆婆是怎樣教她遞給別人剪刀的。婆婆告訴她遞給別人剪子時要把尖攥在自己手中,將剪子尖伸向別人不文雅不禮貌而且還帶着殺氣。眉眉覺得婆婆的道理再合適不過,但當她遞給別人剪刀時還是故意將尖指向對方,尤其不忘指向婆婆。她要在這種不正確的姿勢裡去體味“殺氣”觀察剪子尖會帶給婆婆什麼表情。婆婆質問她是不是有意搗亂,她便一言不發。她把在必要時候的一言不發一直延續到長大成人。在大學、在單位,蘇眉發言也要看必要不必要。在她認爲那些不必要的時刻,別人讓她發言請她發言,她只是淡淡一笑。這叫什麼?笑而不答。笑而不答是因爲眼前總有一把剪刀。
沒有比笑而不答更能激怒對方了。
那時婆婆從眉眉手中奪過剪子再給她做示範,甚至把剪子強硬地往她手裡塞。她接過剪刀,想着下次那姿勢的再次不正確。
現在她看着手拿剪刀站在臺階上的婆婆,恍若回到了十幾年前。她覺得十幾年來婆婆就一直手拿剪刀站在臺階上沒動過地方。與從前不同的是,眉眉不再有爲拿剪刀而和婆婆抗衡的願望了,她覺得婆婆與她早已不是一個量級。一把剪刀就是一把剪刀,它什麼也代表不了,也沒有什麼文雅和殺氣而言,它鉸東西。
蘇眉的目光順着婆婆的剪刀一直掃到婆婆的小腿,她發現婆婆的小腿還是向後繃。她覺得自己也正繃着小腿站在婆婆對面。她想這纔是兩個人不可逃脫的抗衡,她想起蘇瑋跟她吵架吵到最時便說:“你知道你像誰嗎?還不對着鏡子照照你的腿!”那時蘇眉一言不發,只想有朝一日爲這腿面向着婆婆把蘇瑋對她的“仇”噴發出來。
司猗紋認出了眉眉,先是有點驚慌,很快就掉下眼淚。
蘇眉覺得婆婆這次的眼淚一點也不虛假,那是意外是驚喜也許還有幾分內疚。
司猗紋抽泣着把蘇眉讓進屋,說:“我這都是高興的。”她擡眼觀察蘇眉希望蘇眉的眼睛至少也該有點溼潤,但蘇眉的眼睛沒有溼潤,她正在打量她住過的這間房子:她的牀還在,但已是一張久無人睡的牀。牀頭堆着東西,牀上鋪着涼蓆,涼蓆上攤着一塊黑顏色衣料,這使眉眉爲婆婆手中的剪刀找到了出處。
司猗紋發現蘇眉看見了那衣料,便由此談起來。她說牀上的料子是塊超薄型“澳毛”,她準備做條黑裙子,西式後開氣兒。她的打算使蘇眉想到了她的年齡,她想司猗紋大約七十四歲了。七十多歲了還適合嗎?至少腿不再光潤了。
司猗紋嘴裡談着料子,眼光一直落在蘇眉身上。她所以談論衣料是因爲此刻沒有比談論衣料更自然更無關痛癢的話題。她心中暗自讚歎着出落成年的蘇眉,成年的蘇眉不僅使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年華,還使她覺得與自己的青春相比,現在蘇眉的青春纔是真正屬於蘇眉的。她那緊包着臀部的牛仔褲,那寬鬆的針織衫都證明了這一點。沒有誰會去幹預這緊包着臀的牛仔褲爲什麼是前開口,這個細節於社會於蘇眉都是最具自由色彩的象徵。這點象徵似乎使司猗紋也一下子加入了蘇眉們的行列,這寂寥的黃昏活躍起來。
黃昏了,她望着蘇眉那越來越模糊的輪廓說:“咱們去吃飯吧,去同春園吃炒鱔絲。”
在蘇眉聽來,婆婆的話有幾分豪爽,有幾分討好,又有幾分懇求,還有幾分炫耀。就因了這諸種成分兼有的邀請,蘇眉很惱火。她不表態,只沉默着。她想原來婆婆又開始買着吃了。“買着吃”又將她拉回了她們初次見面的那個時刻:“個兒倒是不矮,就是瘦。”婆婆的話在耳邊響起來。
蘇眉拒絕了婆婆的邀請,推託晚上有事。她熟練地找到牆上的燈繩把燈打開,南屋一下子亮起來。她仍舊記得燈亮就得拉窗簾,她拉上了窗簾。她從書包裡掏出兩袋廣式香腸和一包幾乎是婆婆的傳統食品的叉燒肉放在飯桌上說:“您留着吃吧。”
她看見婆婆驚喜而又畏縮的眼光,心想目的已經達到,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她揹着空書包離開了響勺衚衕。
司猗紋沒再強留蘇眉,她只覺出幾分遺憾。她不是爲蘇眉不吃她的炒鱔絲而遺憾,她是想,要來爲什麼偏偏選個黃昏?爲什麼不讓更多的人看見眉眉的歸來?在大門口,她高聲喊着眉眉,告訴她要常來。她想用這喊來彌補一下眉眉歸來的缺欠。
叉燒肉很快就被司猗紋吃光了,那兩袋廣式香腸卻被她長久地擺在桌上。她想,也是羅大媽該交房租的日子了。
羅大媽又來了,把手中的票子攤在桌上。司猗紋心不在焉地把錢推到一邊,順手也動了動那兩袋香腸。
羅大媽早就看見了那兩個塑料袋,或許她已猜出那是眉眉那天帶來的。但羅大媽故意不提不問,司猗紋不得不自己開口了。
“沒看見那天眉眉來吧?”司猗紋問羅大媽。
羅大媽顯出有一搭無一搭地只是搖頭。其實她看見了,看見她們在南屋門口臉對臉地站着。她還聽見司猗紋送眉眉要眉眉常來的喊聲。但她對哪個情節也不加證實,這不得不使司猗紋把眉眉做一番描述,重點不是她的歸來是她的事業。
“眉眉來了,還打聽您哪。”司猗紋說,“她現在是藝術家,就像當年的徐悲鴻,知道吧?國畫、西畫都畫。他比劉海粟小几歲,都在國外留過學。劉海粟那時候還提倡過畫模特兒,也就是男女不穿衣服讓人畫。先前《良友畫報》淨登。軍閥孫傳芳不是還干涉過?封建。幾千年的封建接受不了模特兒。現在好了,眉眉她們的畫展上都有‘模特兒’畫兒,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什麼姿勢都有。眉眉也畫靜物、花卉,畫什麼像什麼,栩栩如生,就跟活的一樣。這次的畫展結束了,再辦,我請您去光臨指導。欣賞藝術也是人生的一大樂趣。”
“眉眉沒吃了飯再走啊?”羅大媽說。
司猗紋對羅大媽大談眉眉的藝術,羅大媽卻用了個“吃”來大煞了一下司猗紋的“風景”。有必要煞一下,羅大媽想。
“該叫孩子吃了飯再走,大老遠來看您。”她提醒着司猗紋,走了出去。
有時一句話的分量就在於它普通。
羅大媽一句話的分量幾乎使司猗紋背過氣去,但她還是暗暗責怪了自己那番對牛彈琴。直到她看見牀上那塊黑料子,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一塊黑料子也許就是她生活中的一個新領域,她爲什麼不讓它屬於畫家蘇眉呢?此時讓料子屬於蘇眉,就像前些年她接待外調者時讓那個死去的國民黨軍官去臺灣一樣重要。
她開始按照她對眉眉身材的估量剪裁、縫製裙子。雖然她出的樣式並不現代,但她相信衣服就像人生,萬變不離其宗。不就是肥了瘦瘦了肥,長了短短了長麼。只有不肥不瘦不長不短纔是衣服的永恆。而談到顏色,只有黑、白永遠不會過時,永遠是顏色中的佼佼者。她憑着自己的分寸感,用當年爲大、二旗趕製褲子的速度把裙子趕製出來,然後她給眉眉打了個電話。在電話裡她先不提裙子,她儘可能像長輩對孩子說話那樣讓眉眉抽空兒回來一趟,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訴她。
蘇眉放下電話感嘆着:一個追上來的婆婆,一個窮追不捨的婆婆。她相信響勺衚衕不會有她的重要事,她也不願給婆婆提供一個“追上來”的機會,可她還是去了,就算是路過吧。
司猗紋把那條黑裙子亮給蘇眉,還在疊得四方四正的裙子上繫了條紅緞帶。紅使得黑更黑,黑使得紅更紅。
“我給你做了條裙子。”司猗紋說,“臀圍腰圍都沒量,也不知合適不合適。”她觀察着蘇眉對裙子的反應。
蘇眉接過來正猶豫着,司猗紋卻已讓她打開試穿了。
蘇眉打開裙子,穿上。司猗紋心滿意足地欣賞起它和她,眯着眼說:“我這眼就是尺。”她滿意自己的手藝,更滿意蘇眉對這裙子表現出的興趣。
“合適,挺合適的。”蘇眉說,“黑裙子最好配衣服。”她覺得要肯定就該肯定得具體點,這肯定才更加可信。
“也得看誰穿。”司猗紋來了情緒,“樣子再新,手工再細,有人穿上就不是個樣兒。街上那麼多人,挑不出幾個來。”
司猗紋一語雙關,即:挑不出眉眉的身材,也挑不出司猗紋的手藝。她由穿衣服風度拐到羅家,由羅家又說到北屋,又由北屋說——“跟你說吧眉眉,將來羅家搬出去,北屋就是你的。你可以佈置一間畫室,想圖清靜就來北京家裡作畫。也許你還得把房子重新設計、改造一下,裝地板、開天窗(不知她從哪兒得知畫室需要天窗)。你還可以不出門在院裡舉辦個人畫展把畫都掛在廊子上。讓寶妹給你把門兒,我替你應酬客人。誰會料到世道總是變來變去,要不然我怎麼能給你騰出房子當畫室。”
如果說開始蘇眉只把司猗紋的話當笑話聽,那麼漸漸的她便涌起一種朦朧的懷舊心緒。對於“響勺畫家”她倒沒有多想,她想的是雨後的清晨那滿院子硬木傢俱,爲了把它們交出去,她是怎樣跟婆婆一起認真地擦拭傢俱上的泥點。在一堆傢俱中她最欣賞的是那張寫字檯,畫室裡要是再有了那張寫字檯……蘇眉莫名其妙地受了鼓動。
或許司猗紋看出了蘇眉此刻的心情,還堅持要領她去參觀“勺頭”那個闊大的宅院。這時蘇眉才知道那院子當年是屬於司家的。
司猗紋領蘇眉理直氣壯地往前走。
傳達室一位老師傅出來攔住了她們。
“您二位找誰?”
“不找誰。”司猗紋說。
“那……您一定有什麼事兒。要不先去辦公室?”老師傅說。
“不用。”司猗紋不看這師傅,只朝院子深處看。
“那您……”老師傅極其認真。
“噢,我們是回來看看。”司猗紋在這句話裡用了個“回來”,這是一種暗示,又是一種明說。
誰不懂“回來”?老師傅恭敬地把她們讓進院子便退回傳達室。
她們登上太湖石,看了池塘,看了睡蓮,看了花廳。轉過花廳又看了書房,臥房,然後是跨院。經過整修的院落比過去還要輝煌,檐下發放着新油漆味兒。最後她們在中庭的遊廊上坐下。司猗紋說你看藤蘿還在,那根肯定還是老根。還說從前那個刁姑娘就是不喜歡藤蘿,看見藤蘿就說心裡煩。後來刁姑娘開始養米蘭,因爲她有狐臭,不過米蘭也遮不過她的味兒……後來司猗紋就抑制不住地對蘇眉講起她的初戀。“當然,”她說,“那不是在這兒,是在南方,可現在他在北京。你知道他是誰嗎?”然後她顯出一往情深地把他的姓名說給了蘇眉,告訴蘇眉他就是馬小思的公公。
蘇眉眼前立刻出現了那個歇了頂的小老頭和他欣賞的那部質量平平的電影。她悟出了他要求“定格”的畫面上那個姑娘像誰,像婆婆——像蘇眉。
蘇眉覺得這一切太像故事了,太像故事倒顯得有點不真實了。雖然人、事俱在可她總覺得這故事又是婆婆編出來的,然而這編造裡畢竟有幾分傷感。當她想到人間的故事總是淒涼的居多時,才又覺出這故事的幾分真實。
司猗紋並沒有覺出這故事有多麼淒涼,她率領她的參觀,她對自己的回憶,是要證明和彌補在她學蒸窩頭的夜間裡想對眉眉說的話。現在這一切的一切終於都證實了她不是一個只會在夜間偷吃點心的人,她也不僅僅做過出賣姨婆的證明。她有過自己輝煌的一切,有過自己那池水般的清澈,那睡蓮般的純潔。
司猗紋心情很好,她完成了一樁夙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