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早已是被北風凍得硬梆梆的,人行其上,一不留心便會摔一個大馬趴,引來一陣陣的狂笑聲。天色還沒有黑定,街上早已經光溜溜的看不見一個人影,這樣的天氣,自然還是龜縮在屋裡比較好,夜空之下,一道道青煙扶搖直上,燒火取暖,做飯,偎着火爐,喝上二兩溫酒,其實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這樣冷的夜晚,如果還有人在外奔波,要麼就是爲生計所迫,不得不出外覓食,要麼便是別有用心的人了。
夜漸深,密如繁星的上京城燈火逐次熄去,整個城市陷入到了沉眠的階段,巡邏了大半夜的士兵們也疲憊不堪,這樣的時節,便是在外面走,也成了一種難言的折磨,可是偏偏他們還不敢有半分偷懶。
也不知上頭髮了什麼瘋,這幾天,上京城城衛軍的將領們,突然一個個都從他們溫暖的小窩裡爬了出來,一反常態的堅守在了他們的崗位之上,瞪大眼珠子盯着下頭的士兵做事,以往還有一些可以偷懶的空子,現在倒好,一點點縫隙也找不到,除非你不想吃這碗飯了。
其實吃不吃這碗飯倒是其次,關鍵是那軍法高懸在頭上,犯了錯,一言不合便是大板子伺候着,要不然就是直接關起來,一想起那捱了板子的同僚血肉模糊的屁股以及大牢裡那冰冷到了極點的地面和寒風,剩下的人便不寒而慄,心裡將上頭的祖宗十八代都****一個遍,可身體還得老老實實的去執行命令,一絲不苟的上街巡查,盤問。
普通士兵不知道內情,而城衛軍的將領們也只是模模糊糊的知道有很厲害的敵人潛伏到了上京城內,而具體的情況,恐怕也只有那些與城衛軍將領們一齊守在衙門內的那些臉色冷漠的內衛了。
天上無月,但城內卻並不顯得暗,皚皚白雪讓整個城內有一種朦朦朧朧的美。一幢屋的屋脊處,一堆厚厚的積雪突然動了起來,簌簌有聲的掉落到兩邊的屋頂之上,一個人影如同一隻貓一般地弓起了身子,眼睛卻直勾勾的盯着對面不遠處一幢大宅子。
沒有人聲,沒有燈光,這幢宅子看起來就如同一座死宅一般,那是大楚前左相楊一和曾經住過的宅子。作爲曾經的大楚皇帝之下第一人,他的宅子在上京城自然是地段最好也最爲毫奢的,楊一和犯事被拿下斬首之後,這幢宅子便被朝廷收了回去,不過已經過去了快兩年,這宅子卻仍然沒有賜給另外的大臣,而是就這樣一直擱在哪裡。
楊致一身素白,與周遭的雪景幾乎完全融爲了一體,他伏在屋脊之上,呆呆地看着那幢包含了他整個少年,童年的大宅,那裡面,留下了他的歡知,哀愁,以及所有的親情。
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只留下了無邊的哀思。
屋子裡或者還留下了過去的一些東西,楊致便記得很清楚,他就曾在屋後的一件大松樹之下埋藏過一些小物件,雖然只是幼年的玩笑,但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卻是彌足珍貴,因爲那裡面,有他奶奶,父母親送給他的一些小玩件。
近在眼前,但他卻不能去,因爲他能清晰的感知到,在那幢大宅子裡,最少埋伏了數十名武道高手,他們正在守株待兔,等着自己自投羅網。
過去的已經過去,這裡,不再是自己的家了。他無聲的嘆息起來,兩滴熱淚滴下,落在屋頂的積雪之上,融出兩個小小的雪洞,身形蠕動,他便如同一條白蛇一般,悄無聲息的消失在屋頂。
半個時辰之後,他出現在了上京城最尊貴的所在之外,這裡是皇宮之外的高牆,硃紅的高牆之內,巍峨聳立的煌煌建築已經昭示了這是什麼地方。有如一道幽靈,楊致的身影時隱時現,靠着宮牆的牆根向前走着。每當有巡邏的士兵來臨,他便如同一團積雪一般靜止在隱蔽之處,呼吸心跳幾乎完全處於停滯狀態,甚至有一隊兵丁就從他身邊不到數米的地方經過,也絲毫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繼續向前,他終於抵達了他的目的地,這是一條橫穿皇宮的小河,高高的宮牆之下,便是他們的出口,皇宮內那蜿延曲折的河水,便是從這裡向外流去。河面光滑如鏡,早已經結了冰,楊致站到了冰面之上,冰面無聲無息的破了一個大洞,他靜靜的向下沉去。
沉到水中的楊致舒展四肢,向前游去,眼前一道鐵柵欄橫在眼前,伸手,輕輕一扭,鐵柵欄便如同麻花一般的扭曲到了一起,他如同一條魚一般,向內游去。
皇宮如同楊家大宅一樣,留給楊致的也是一副副美好的畫面,因爲父親與皇帝的親密關係,小時候的楊致出入皇宮,便如同出入自己的家一般隨意,那時候的閔若英正是他最好的玩伴,大皇子閔若誠生性穩重,比楊致大了不少,自然是不肯和他這個小屁孩玩兒的,但閔若英卻比他大不了幾歲,每當楊致入宮,便是與閔若英在一起玩鬧。
那時候的兩人,都是調皮搗蛋,讓大人頭疼的頑皮小子,從這條河裡能夠一直游到宮外,便是兩人在一次玩鬧之中無意發現的,從那以後,閔若英便經常在夜晚偷偷地從這條河裡潛泳而出,而在宮牆之外,守候接應的總是楊致。
那時的兩人,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更是在一起胡鬧的死黨。
而隨着年歲的增長,楊致被父親送到了萬劍宗,而閔若英也忽然開了竅一般,開始用功的讀書,習武,兩人的人生這纔開始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而如今,這條早已經被二人都忘了的小河中的通道,卻成了楊致潛入宮中的唯一通道。
楊致要報仇,他想要殺了閔若英。
明知道他的行爲機會飄渺,但他仍然想要試一試,正如他與畢萬劍所說的,因爲他身爲人子,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何況,閔若英殺得可不止是他父親,而是他楊氏滿門。想要硬闖進去是根本沒有可能的,別說他只是剛剛晉爲九級,便是宗師,想要硬闖皇宮的話,最後的結果也只有一個,死。
但楊致不同,他對於皇宮太熟悉了,潛入進去,尋找到最好的機會,一擊斃命,至於事後能不能逃出去,根本不在他的考慮之內,如果能將閔若英殺死,楊致覺得哪怕要賠上自己的性命,也沒有什麼可以遺憾的。
一道小小的拱橋,看起來並沒有什麼與別處不一樣的地方,橋上的積雪被打掃的乾乾淨淨,橋面下的河水早已變成了光可鑑人的冰面,這裡,是皇宮之中通往慈寧宮的必經之路。
沒有會想到,在這光可鑑人的冰面之下,如今已經蘊藏着莫大的危機。對於皇宮異常熟悉的楊致,在兩天以前便已經偷偷地潛入到了這裡的冰面之下,一根細細的中空的竹杆幾乎與冰面平齊,如果不是趴到冰面之上,你根本不可能發現它的存在,而這根細小的竹杆,便是楊致呼吸的地方。他整個人便如同另一塊浮冰一般,靜靜的攀附在頭頂的冰面之上,他幾乎與這裡完全融爲了一體。
他來到這裡已經快要三天,外面爲了找他,已經快要鬧得天翻地覆,但無論是誰也無法想象到,他們想要搜尋的人,居然就靜靜的藏身在皇宮之中。
閔若英必定會去給太后請安,而他要去請安,就必然要經過這道拱橋,而且也只有去慈寧宮請安的時候,他的身邊,纔不會跟着宮廷內的供奉,這是楊致下手的唯一的機會,換了其它地方,楊致根本就沒有絲毫靠近閔若英的機會。
在結冰的湖面之下潛伏三天,不吃不喝不動,換作旁人,哪怕是最優秀的刺客,恐怕也無法忍受,但楊致不同,在萬劍谷中近兩年,他所經歷的,比現在的困境要恐怖十倍百倍,這對於他來說,完全就是小兒科,爲了覓得這一絲絲機會,別說是三天,便是三十天,他也有耐心等下去。
整個人幾乎陷入到半冬眠的狀態之中,楊致就這樣靜靜的等待着這個機會出現。
水下,他突然睜開了眼睛,頭頂之上,傳來了細脆的腳步聲,還有隱約的說話的聲音,楊致收斂心神,將頭頂的聲音一字不拉的盡收入耳底。
“陛下,橋面上滑,您小心一些走。”聲音尖厲,那是太監的聲音。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感受了另一個人極輕微的腳步聲和悠長的呼吸之聲,一人居前,兩人側後。
是他,他終於來了。楊致的手,抓住了背手的劍柄,此刻,他的整個人幾乎已經與冰塊融爲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