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功的府邸在蘇州城南,是他發跡之後從一富商手中強買下來的,取名涉園,當地人則習慣的叫做段司馬府(同知的別稱又可叫做司馬)。涉園佔地十數畝,建築分祀堂,住宅,與庭園三部分,迴廊環繞,曲徑通幽,深得蘇州園林真諦,幽靜淡雅,別有洞天,其景色之美,難以盡數。
楊希凡的姐姐曾是蘇州府頭牌的花魁,長的杏眼桃腮,人比花嬌,如今雖說年近四十,瞧着不過三十出頭。當年段成功未曾發跡之時,她曾與他有大恩,後來還不惜自出銀兩爲自己贖身,嫁給了段成功。段成功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感其恩德,發跡之後非但沒有因爲她的出身嫌棄於她,反而更加的尊寵。
沾她的光,楊希凡兄弟也得以住進了這處蘇州城人人豔羨的天上人間,成爲了深受段成功信任的人,被人稱作大爺而不名,在蘇州城,乃至整個江蘇地界,絕對是跺跺腳地面都要顫上三顫的頂級人物。
天剛擦黑,楊希凡的住處立雪堂外迴廊裡匆匆跑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鬟,氣喘吁吁的推門進屋,站在廳內衝臥室方向張惶叫道:“大爺,老爺回來了……”
一時便聽臥室門口傳來動靜,楊希凡衣衫不整的從內裡走了出來,一邊繫馬褂釦子,一邊問那丫鬟:“剛到家嗎?回燕譽堂了?”
“嗯,”小丫鬟點頭道:“老爺剛到家,進來便打聽你,臉上惱着,不知出了啥事。段管家本要來尋你,奴婢怕……自告奮勇……”
“知道了,”段成功不耐煩的打斷對方,“不知哪裡受了氣,又來尋我麻煩,行了,你先去回他,就說我馬上過去。”
待那丫鬟倒退着關門離開,臥室內傳來一個頗有磁性的女子聲音:“希凡,是你姐夫回來了麼?”
楊希凡蹙身回屋,不耐煩道:“嗯,老傢伙出去瀟灑夠了,準是要問我揚州的事,他就這樣,我幹什麼他都不放心。這些年了,我出過錯嗎?有時候真不想伺候他了,奶奶的出力不落好。”
房內女子三十許上下的樣子,杏眼桃腮,只在眼角處有些淡淡的魚尾紋,穿深紫色裙子,外罩藍色紅邊兒對襟馬甲,斜靠在牀頭,面色潮紅,慵懶中透着一絲別樣的魅惑。
聞聽楊希凡抱怨,她微皺了皺眉頭,眼神一黯,低聲道:“話不是這麼說的,咱們一家,若不是他,可也過不上如今這錦衣玉食,鮮衣怒馬的日子。人得講良心,憑良心說,他可也真的未曾虧待過咱們……真說起來,也是咱們對他不起……他如今這位份,事兒多事兒繁,就發些脾氣,你得多擔待他些!”
楊希凡嘆息一聲,“行了,我心裡有數。你才……反正他也很少來這邊,你多歇會兒,底下奴才們都是我用銀子餵飽了的,誰敢嚼舌頭根子,我綁了石頭沉塘子裡餵魚去……我先過去,等急了又該呱燥了!”
女子看着楊希凡出門而去,心裡一陣煩亂,重重躺倒在牀上,望着天青色的牀幔默默出了會兒神,心思始終難定,遂起身徑往祠堂方向而去。
卻說那楊希凡出了立雪堂,直奔段成功的住所燕譽堂而去,進門便見段成功板着臉坐在正廳紅木太師椅上發呆,忙叫了聲姐夫問道:“出啥事了麼?我瞅您這氣色,嚇的腿肚子轉筋呢!”
“少說有的沒的,揚州的事辦的如何了?”段成功沒好氣的問道。
“都辦妥了,”楊希凡挨着段成功下首坐了。他是昨日纔回的蘇州,洞玄子的銅斤到岸晚了幾天,在鎮江耽擱了,回來又碰到段成功不在家,一直沒來的及稟告,此刻見了面,將種種經歷一發跟段成功做個交代,末了道:“老牛鼻子比後院老槐樹上的老鴰都黑,每次跟他交易都吃他一肚子鳥氣,我就不明白了,憑着如今咱家的地位,何必……”
“你懂個屁!”段成功喝了一句,忽然嘆息一聲:“有些事不是我不告訴你,實在是……你覺得我在這江蘇地界沒人惹挺威風是吧?說穿了,還不是別人手裡的棋子兒,想讓咱們死,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罷!”
楊希凡還從來沒有見自己這姐夫如此消沉過,在他印象中,自己這個姐夫一貫都是意氣風發,膽大包天的人物,加上是那宮裡邊令皇貴妃的救命恩人,整個江蘇地界上,好像就沒有他不敢幹的事。心說怎麼聽着今兒個這話頭有些不對勁呢,不禁問道:“姐夫,到底咋了?你是咱們的主心骨兒,你這麼說話,兄弟我聽着瘮的慌。”
“咱們在這蘇州城裡也威風了好幾年了吧?”段成功像是在問楊希凡,又像是自言自語,“如今不知是礙了誰的眼,好像有人要動咱們了!”
“誰?”楊希凡驚問道。
“上邊兒!”段成功用手指了指頭頂,眉頭緊鎖,彷彿有什麼難解之事困擾他一般。
“上邊兒?”楊希凡重複一遍,有些不肯相信的問道:“您是令皇貴妃的救命恩人,誰吃了雄心豹子膽,敢來您頭上動土?不會是您感覺錯了吧?”
“錯不了!”段成功肯定的道,“這兩天我去了上海,據那楊維中說,洞玄子已經跟教中失去聯繫好多天了,底下弟子回報,牛鼻子從跟你交易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他手上可是捏着那位兩淮鹽政呢,”說着一頓:“邸報上說欽差大臣剛剛離了淮安……開始我也覺得兩個毛頭小子,僥倖邀得聖寵,這一趟出京,必定一路耍威風抖神氣,走的慢些也正常,如今聯繫起來想,可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我猜,那所謂的欽差儀仗,絕對是個幌子,福康安跟那和珅,沒準兒早到了咱們蘇州了。”
“您多慮了吧?這一路可都有咱們的人,那欽差儀仗若真如您說的那樣,總得有個消息吧?”楊希凡有些不以爲然,接着又道:“就算他們真的微服過來,一個紈絝少爺,一個僥倖邀得聖寵的十五歲毛孩子,咱們早就將這蘇州城經營的鐵桶一般,還真能翻了天去?再說,您不是說那莊少保也是令皇貴妃的人嘛,加上那兩江總督,就算他們有欽差的身份,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
被楊希凡這麼一說,段成功也覺得自己有些多慮,心說安逸的日子真是能消磨人的意志,如今地位高了,膽子反而小了,不禁一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咱們也不能太輕敵。這樣,你派人再去上海一趟,知會那楊維中,讓他們教中弟子消停些。還有那些大鹽商們,誰給我找麻煩,爺滅他滿門。”
說到這裡,他殺氣盡露,獰笑一聲:“欽差大臣麼?爺倒要看看你們有什麼本事?吩咐手下弟兄們,密切注意最近出現的陌生面孔,一有發現,儘早來報。”
正說着話,方纔在立雪堂中的女子忽然笑着從門外進來,瞥一眼楊希凡,衝段成功道:“老爺啥時候回來的?妾在佛堂禮佛,都沒得着信兒……小月,還不趕緊去吩咐廚房多做幾個菜,大爺昨兒個從揚州帶回來的鹽水鴨也上一隻,那玩意兒又軟又嫩,老爺愛用……”
段成功面上一鬆,笑着對那女子道:“都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果然還是回家好啊,有媳婦兒疼!”
“切!”女子一嗔:“老爺在外邊黃花綠翠的風流夠了,回來便用這好話哄我……”說着一頓,想起和楊希凡做下的……不禁醋意盡去轉而又道:“我也不是吃醋拈酸的女人,雖然出身不好,幸得老爺愛重,更不做那妒婦——男人三妻四妾正常的很,就那小門小戶的,有些閒散銀子,還要弄個小妾外宅啥的,何況咱家……我只是擔心你的身子骨兒,如今也是四十多的人了,那些嬌娃**們都是吸人骨髓的**,老爺還是在這事上節制些……”
“我知道的”,段成功將女人拉到自己身邊道:“聽着你弟弟,我也不怕說,外邊的那些,都是逢場作戲,露水情緣。我這心裡頭,除了你,還真沒有外人!”
“這還差不多!”女人自是楊希凡的姐姐,閨名楊珠兒,玉指輕點了段成功額頭一下,接着一皺眉頭道:“佩瑤去了有三年了,也沒給我們老楊家留個後,如今希凡也是快四十的人了……範清洪不知啥時候來南邊兒,那曉銅跟希凡的婚事,還是早些定下來的好。”
“姐,姐夫,我又不是小孩子,覺得這沒媳婦兒的日子不錯,自由自在的,傳宗接待的事有老二呢,你們就別給我操閒心了!”
“呸,不孝爲三無後爲大,你知道你姐爲這事操了多少心麼?”段成功狠狠瞪了楊希凡一眼,接着衝楊珠兒道:“說起這了,還沒跟你說呢。前幾天接到範清洪的信兒了,說他閨女年前便出來查賬,算日子,估計不日就要來蘇州。就他自己,過了十五,也要南下的,到時候,就給他倆把婚事辦了,也省的你老是在我耳邊兒磨叨了。”
“那敢情好,正好十五家裡要擺宴,到時候把小桐請來,我跟她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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