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風
我相信天堂與地獄之說。
天堂與地獄,從來就沒有明顯的界限,許多年後,我是這麼相信的。雲端與泥沼,驕傲與卑微,救贖或是等待救贖。不過一念之差,所有扮演的角色在頃刻轉換。很可笑……是嗎?
但可笑的也許並不是人,而是人生。
降臨人世的天使,因爲受到了黑暗的詛咒,被折斷了背後的雙翼。遺落的羽毛悄然凋零,天使在哭泣。那雙純靈而悲傷的眼睛裡,藏着一抹淡淡的紫,就像……那年院中靡靡盛開的薰衣草。
我第一次見到薰時,就認定了她是天使。微風送來薰香的午後,小小的她,安靜的躺在嬰兒牀裡,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十分好奇的瞅着我。我從她的瞳仁裡看見自己的影子,似乎比起鏡子還要更加清晰。忽然她彎起月牙似的小嘴,衝我甜甜的笑了,那種感覺很奇妙,我總覺得她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嬰兒,她認識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如我認定自己一定在哪裡見過她。我伸出手臂,偷偷的將她從搖籃裡抱了出來。她那麼小,那麼軟,小嘴一張一合的偎依在我的懷中,十分可愛的模樣。母親含笑的走過來,從我不肯鬆開的手中接過薰,說,這個是你的妹妹……喜歡嗎?
我點頭……喜歡。
以爲她會擁有很多人的愛,原來不是。多麼不願爲她承認都好,她就是那個童話故事裡,被折斷雙翼的天使。
我從來沒想過要擔起照顧她的責任,畢竟我是男孩子,那個年紀的我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鬼,我有我的世界,我喜歡做的是和隔壁的男生們一起踢球,瘋鬧,而不是整天對着哇哇哭泣孩子,喂她喝牛奶或是給她換尿布。然而生活卻改變了這一切,我無奈,卻無從選擇。
薰的幼年十分孤單,因爲她只有我。是我扶着她走出第一步,是我教會了她說出第一個完整的稱呼,當我抱着她,聽她終於模模糊糊喊出“哥哥”時,那刻,我竟分不清,是欣喜,還是難過。
三歲的薰,仍然不認識媽媽爸爸,看待他們就像看待陌生人一樣,急着躲避。那些爭吵與摔東西的尖銳聲時常將她嚇得撲進我懷中大哭不停,我拍着她一顫一顫的小身體,我很想好好的安慰她,卻苦惱的發現我能說的只是那一句……你還有哥哥。
薰變的十分依賴我,也不肯去幼稚園,在那個一整日都看不到我身影的地方。我心疼的告訴她,去那裡會結識很多與她一樣的小孩子,她會過得很開心。薰聽了一直沉默,忽然她牽住我的衣角,連連擺頭,她揚起微笑的小臉說,她想和我一起去看海。我笑了笑,牽住了她肉呼呼的小手。
小小的掌心,看似一直向我索取着溫暖,只有我知道,在這樣讓人窒息的環境裡,我是多麼的依賴薰的笑容。她是我的天使,被折斷了雙翼或是沒有的到神靈的眷顧這些都沒有關係……因爲我會守護她,不管是在這個愈見冷漠的家,或是其他任何地方……有薰的地方。
我爲她慶祝了四歲的生日。
薰嘟起小嘴吹滅了蛋糕上的彩色蠟燭後,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即便門前又傳來熟悉的爭吵與嘶叫,她也依然毫不在意的對我笑着,我摸了摸她細軟的頭髮,將她抱在懷中時擁的很緊,這樣做能夠暫時忘卻父母曾給過我的那些幸福,眼淚埋在笑容下,抱着薰的我彷彿並不孤單,她也是。我讓薰許個願望,她很認真的看着我說,長大後想做哥哥的新娘子。我又笑了,點頭答應。我能做的就是好好守護在薰的身邊,直到她長大,做了別人的新娘子。
母親衝進來時薰往我懷中鑽了鑽,然後警惕的瞪着一步一步靠近她的母親。
是個十分可憐的女人。
丈夫的不忠讓她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她就像一朵嬌美盎然的花,經歷了這歲歲年年的狂風暴雨,早已只剩下枯槁的殘枝,被生活煎熬過後的麻木讓她的眼神看起來渙散而呆滯,黯淡得毫無一絲光彩。
母親的動作突然而凌厲,一把從我懷中搶走了薰。她企圖用哭泣的女兒來喚回下定決心再也不回家的丈夫,她瞪着沒有淚光的眼睛,惡狠狠地威脅父親說,如果他踏出這個門檻一步,她就將女兒從窗外扔下去。
我無法將薰從母親的手裡搶回來,甚至不能靠近。她情緒激動的連連後退,後背已經抵上了開着玻璃窗的陽臺。不管我怎麼呼喚,一次又一次的強調,薰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但所謂的母愛,卻再也喚不醒她來。
我求助的看向父親,哪知他只是無所謂的笑了笑。
你扔啊……你下的了手你就扔。
我錯愕而絕望的瞪着男人,也許他也忘了,薰是他的女兒。
薰……
她彷彿一片從天空落下的雪花,在黑暗中飄搖不定,最後,落於那片鋪滿的淡紫中。
很痛吧……薰。
放心。
哥哥會一直陪着你,去到哪裡都牽着你的手,不鬆開……
我以爲,渾身是血的薰是活不成了。
我會與她一同去到哪裡……?
一個沒有寂寞,沒有痛苦,處處開滿薰衣草的樂園。我哭着微笑,握住她冰冷的小手,這麼安慰。
也許是天堂。
在凡間迷途的天使終於能回到屬於她的家,那麼這方天與地裡,是否還有我陪伴在薰身邊的容身之處?
許給薰的諾言,不知要如何才能實現……
洛薰
孤兒院的陽光永遠都欠缺一些明亮和溫暖。
即便照顧我們的修女都有一張比母親更和善的臉孔,被那不斷重複上演的噩夢驚醒後,我總是不懂事的纏着風,哭鬧不休。
他每次都把微笑留給了我,將我抱緊在懷中親吻我的臉蛋,他說……莎林是我們的新家,我和他要在這裡展開的全新的生活。風說完露出彷彿愉悅的表情,我用力的點頭,他的笑容裡有了一絲心疼,因爲他看見我緊緊抓在他袖口的手。那時他明白我全部的難過,年幼的我卻無法分擔他的痛苦。風時常笑容的臉讓我傻傻的以爲他是開心的,直到有一天夜裡醒來,我看見他蜷縮在牆角,雙肩抽動的很厲害,眼淚無聲無息的,不斷從他眼眶裡滿溢而出,他甚至咬住了自己的手背,爲了不讓自己哭出聲,把我吵醒…
這裡住着許多與我們同齡的孩子。
每一個孩子背後都藏着一個悲傷的遭遇,即便是玩着自己最喜愛的遊戲,彼此對視的眼睛裡所流露出的卑微與可憐,卻怎麼也無法被稚嫩的歡笑聲給一併帶去……那些是,烙在他們心口永不泯滅的傷痛,他們就像那些被黑暗詛咒過的天使,揮動着殘缺的羽翼盼望飛翔,卻註定,得不到內心拼命渴望的疼愛與祝福。
只有我,似乎很快就痊癒了心中的傷口,我依然和從前一樣的歡笑着,能時時與風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與滿足。對於那時的我來說,他是比孩子們口中的父母更加重要千萬倍的人,在我的生命中有的只是“洛風與洛薰”,並不存在單獨的一個自己。
躲在那扇門的背後我偷聽到了silimeya修女和院長的談話。
原來那夜母親與父親在糾纏中被父親一刀捅死,並且整個房子也着了火。silimeya修女說起風的時候一臉疼惜,她說那個只有十歲的漂亮男孩子曾偷偷求她們在妹妹面前保守住這個秘密,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輩子的瞞住她。
“要是有一天你哥哥不在你身邊了,你該怎麼辦呢,薰……?”一天下午,silimeya修女拉着我的手,欲言又止的嘆息着。
那是我第一次對一直喜愛的silimeya修女生氣。我甩開她的手,沒命的跑沒命的跑,直到看見風,我撲進了他的懷中。我沒有嚮往常那樣任性的大哭不止,我在他氣息中埋頭沉默很久,最後只是輕聲的開口,乞求他,不要離開我……他說不會,他蹲下來,和往常一樣溫柔的笑着,他伸出小手指與我打了勾勾,這個永遠有效的約定內容是,無論他去哪裡都不會丟下我,會帶上我一起……
就這樣,我們相互依偎,度過了在莎林裡的第一個冬季。風許諾等到來年春天,他會帶我去很久沒有去看過的海邊,那片我最喜愛的海。
風消失的那個清晨就和每一天有他陪伴過的日子一樣,平靜的開始,毫無預兆。
我哭着找遍了與他待過的每一個地方,我倉惶無助的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喉嚨嘶啞,再也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
那天夜裡,我偷偷的跑出了孤兒院,一個人去到了從前住過的那條街。藉着路燈昏暗的光我找到了那個小小空曠的公園,一個曾與他約定過的地方,如果走丟了,就回到這裡來……我是那麼的相信,風一定會出現,他會牽着我的手,帶我找到回家的路……
我沒有等到風,只等來了一路跟來的silimeya修女。她蹲在我面前,溫柔注視着我,當她伸出手撫摸上我淚流滿面的面頰時,我開始不顧一切的放聲大哭,彷彿永不停止的哭泣……
我被時間丟棄在那個失去風的清晨。
我仍然在苦苦尋覓着風的身影,每一刻,從清晨到日暮,不曾停歇。
公園裡的長椅上坐着那個女孩子,她一直向着那個他會出現的方向,等待着能將她帶走的風。
四季在夢境裡停下了輪轉,也凝固了屬於她的時間。
她的微笑是因爲又聽見他在耳邊訴說那個約定。
無論去到哪裡,都會帶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