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回家後,除了隨李氏去鎮上趕過一次集,還沒有真正出過家門。
用過早飯,凝香心不在焉地教弟弟寫字,徐秋兒在旁邊繡花。
東院那邊,李氏坐在陰涼裡給丈夫做新鞋,並沒有出門的打算。
日頭一點點升高,想到陸成極有可能已經在地裡等着了,凝香越發坐立不安,勉強縫了幾針,擡頭朝李氏道:“大伯母,我昨晚夢到下雨了,苞谷稈都給吹倒了,想去地頭看看。”
李氏笑道:“放心吧,又沒真下雨,好好的苞谷稈怎麼會倒?”
凝香低頭,又繡了幾針,最後還是站了起來,儘量自然地道:“我還是去瞧瞧吧,而且我回來這麼久,一次都沒看過,我想看看苞谷長多大了。”
李氏瞅瞅侄女,想到姐弟倆第一年種自己的地,心裡肯定都稀罕,就道:“行,你們姐仨一起去。”正好讓侄女出門走走,免得天天都困在家裡。
她聲音一落,徐秋兒阿木立即站了起來,徐秋兒連針線筐都沒準備送回屋,這就打算走了。
凝香沒理由拒絕,只好領着弟弟妹妹出了門。
村子不大,很快就到了通向東林村的那條土路,兩家的地都在路北,正好在中間地帶,不管從那邊走過去,也就半刻鐘的功夫。
心知肯定瞞不了堂妹了,凝香悄悄扯了扯堂妹袖子,垂着眼簾道:“秋兒,我,我想吃瓜子了,你領阿木去高家買點吧。”
東林村相當於三個柳溪村那麼大,人多,日子過得也比這邊富庶些,沒有集市,但村裡有人開了雜貨鋪,柴米油鹽什麼的,一般家用的小東西應有盡有,夏天賣菜冬天賣肉,更有各種乾果零嘴。
開雜貨那家就姓高。
徐秋兒狐疑地盯着堂姐,見堂姐臉越來越紅,目光不由投向了徐、陸兩家的苞谷地。
小姑娘笑了笑,痛快應道:“好啊,買完東西我們再去陸二嬸家找阿桃她們玩,大概半個時辰後回來吧,那會兒姐姐應該看完地了。”
凝香臉火燙火燙的,囁嚅道:“不用,買完瓜子就回來,在地頭喊一聲就行。”
她怎麼能跟陸成在裡面待半個時辰?
徐秋兒沒有反駁,只是走到地頭,接了堂姐的錢牽着阿木往前走了一段,忽的回頭笑道:“就半個時辰吧,姐姐找仔細點,把沒拔乾淨的草都拔了。”陸成肯定從阿桃那裡聽說了章家的事,說會兒壞人,再聊聊相思,半個時辰恐怕陸成都嫌短。
但她也不能給陸成太長時間,免得他得寸進尺。
自以爲考慮地很周全,徐秋兒笑嘻嘻地轉了過去。
阿木什麼都不懂,特別認真地朝姐姐喊,“姐姐不急,一會兒我幫你拔草!”
凝香勉強笑笑,站在地頭目送兩人。
離得遠了,凝香收回視線,目光掃過兩家長得同樣綠油油的苞谷,發愁了。
他是沒來呢,還是在裡面等着她?
這麼寬的地,一眼望不見裡面,她怎麼知道他在哪裡?
正想着,忽然注意到自家地前堆了一小堆兒草,草很精神,一看就是剛拔.出來不久。
是在這條田埂裡面嗎?
凝香再次看了眼左右,攥攥衣襟,慢慢往裡走。
苞谷杆特別高,葉子又長又寬,邊緣還很鋒利,凝香低着頭,小心翼翼分開葉片再前行。若是下地幹活,她這樣謹慎肯定要不得,不過去見陸成,凝香很願意在路上多費些功夫,藉以緩解心中的緊張。
苞谷地深處,陸成早在聽到徐秋兒的大聲道別時就站起來了。
他高興地等着,然而許久都沒聽到動靜,料到她臉皮薄走得慢,陸成快步去接她。
同樣是在苞谷地裡穿行,男人發出的動靜似急性的蛇,經過的地方葉片嘩嘩作響,小姑娘那邊則像第一次來湖邊喝水的麋鹿,懼怕湖水裡面有危險,在樹林邊緣徘徊,躊躇不敢行動。
然後她就聽到了來自對面的嘩嘩動靜。
凝香突然回頭,見還能隱隱約約瞧見路上,怕有人經過也能看見自己,不得不加快腳步往裡面走,確定地頭有人也看不到裡面了,她才忐忑地停了下來,杏眼望着前面,緊張裡又生出一絲害怕。
萬一裡面的人不是陸成怎麼辦?
大概是聽出她停了,裡面的人走得更快,很快就露出了一角,還有被葉片遮掩的臉龐。
凝香只瞧了一眼,就知道那是陸成,立即低下頭。
腦海裡還是前兩天他親果子的無賴情形。
陸成也看到了她,看清她今日的打扮,情不自禁放慢了腳步。
她穿了一件淺藍色的窄袖繡花小衫,藍色很淡很淡,離遠了看幾乎與白色無異,衣領衣襟袖口鑲邊顏色深些,襯得她肌膚白嫩嫩豆腐似的,又比豆腐多了瑩潤的活氣。她微微低着頭,夏日天熱,烏黑的長髮全部挽了起來,固定在腦後,然後罩了一方與她衣衫同色的頭巾,碧綠苞谷地裡突然多了一個一身淡雅淺藍打扮的姑娘,更顯得她美得不似凡人。
這麼美的姑娘,是他的。
看着自己的姑娘,陸成胸口先是騰起翻滾的自豪滿足,但想到他那個讀書的要考秀才的表哥,那股自豪很快又落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喜歡她,喜歡得一分一刻見不到都想,可他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心意。
每次他去找她,她都皺眉躲閃,巴不得他早早離開。
每次他碰她,她都不高興,有時候害羞臉紅特別好看,有時候臉色蒼白滿眼抗拒。
她真的喜歡他嗎?
陸成知道她真的喜歡阿南,可是對他,是不是她躲無可躲才答應跟他好,然後因爲心裡不是真的願意,所以不希望早點將親事定下來?
陸成慢慢停到她對面,看着她秀美的臉龐,心頭複雜。
他寧可她再醜點,那樣他就不用自卑到患得患失了。
她見過雍容尊貴的侯府世子,還有一個會讀書的表哥,而他只是一個農家漢子。
陸成定定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姑娘,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麼主動開口。
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太過反常,凝香心裡的疑惑壓過了緊張,偷偷地擡起眼簾,正好對上男人複雜的注視,沒有火般的讓她一觸就慌的熱情,也沒有男人幽幽的佔有慾,平靜深邃,如看不見底的湖水。
四目相對,他依然只是盯着她,凝香重新低下頭,小聲問道:“你,叫我過來做什麼?”
“香兒,你真的想嫁給我嗎?”陸成盯着她輕輕顫抖的眼睫問。
凝香臉上一熱,頭垂得更低了,看着他衣襬道:“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總覺得你是因爲甩不掉我才答應我的。”陸成折斷她旁邊的一片苞谷葉子,怕葉子碰到她,聲音出奇的冷靜,“你實話告訴我,你是真想跟我好嗎?”
凝香詫異地擡起頭,“爲何這麼想?”
“你先回答我。”遲遲等不到答案,陸成話裡多了一絲煩躁。
凝香聽出來了,惱他約她見面卻無緣無故亂髮脾氣,扭頭道:“你若沒有話說,我先走了。”
可是沒等她肩膀轉過去,就被一雙大手按住了,跟着就將她拉到了懷裡。幽幽的苞谷地,凝香本就有些防範他,見他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就動手動腳,她生氣了,胳膊被他手臂夾着沒法收回,她惱怒地抓他肩膀,“陸成你……”
“香兒,你給我點甜頭吧,你一直防着我,還不肯答應早點定親,我總擔心你其實只是在敷衍我,只要有比我好的人,你就看上他了。”陸成緊緊抱着她,低頭在她耳邊求道,旁的什麼都沒做。
“你長得這麼好看,一天沒娶到你,一天沒定下來,我心就總懸着,怕哪天你跟別人跑了。”
素來霸道無賴的男人,突然沒了以前的底氣,像被人痛打了一頓,蔫巴巴地在她耳邊低語。
凝香靠在他結實寬闊的懷裡,僵硬的身體慢慢地放鬆下來。
她好像懂他的感受。
就好比素月告訴她如何贖身時,法子聽起來確實有很大的成功可能,但一天沒有真的贖身,她就無法心安,離贖身的日子越近,那不安就越強烈。
而陸成看她,就相當於她看贖身吧?
一開始幹勁兒十足的攢錢贖身,充滿了盼頭,一旦中間出點波折,就惶恐不安了。
他的波折是什麼?
回想這短短兩日,似乎只有章鴻林,畢竟在村人看來,會讀書的男人都高人一等。
陸成怕她喜歡章鴻林?他覺得他比不過一個虛僞無情的書生?
雖然陸成有時候也很壞,但陸成壞也壞得坦坦蕩蕩,是頂天立地的大男人。
他要定親,凝香暫且無法給他,但是甜頭……
臉上耳朵身上都熱了起來,感受着他衣衫底下有力的心跳,凝香不再試圖逃離他大手的束縛,閉上眼睛,心甘情願地將側臉貼上他胸膛,輕輕蹭了蹭,細柔的聲音因爲極度的羞澀,輕得幾不可聞,“這樣,算嗎?”
一隻蚊子在身上彈了彈腿,會有感覺嗎?
反正陸成是沒感受到心上人自以爲幅度很大的蹭動,只聽見她低低的聲音了,納罕地擡起頭,看被他按住後腦強行壓在懷裡的姑娘,“什麼算不算?”
凝香耳根發燙,又輕輕動了動。
那輕輕蹭腦袋的動作,就像爺倆睡覺時,阿南在他懷裡動了動。
陸成沒感受到,但他看到了,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笑,繼續問她,“說話啊,什麼算不算?”
凝香身體一僵,他真的感覺不到?
可她不好意思再蹭了,悄悄咬了咬嘴脣,凝香硬着頭皮,一點一點擡起手,再慢慢併攏,抱住了他寬闊的脊背。太過羞澀,她連側臉都不想讓他看見,腦袋一轉,改成了額頭抵着他胸口。
陸成低着頭,看着她撒嬌般埋到他懷裡,感受着她額頭的蹭動,感受着她雙手輕輕扒着他背,一顆心終於穩穩當當地落回了肚子。
他信了,她是真的喜歡他。
不過,既然喜歡,他是不是可以多討點甜頭?
桃花眼裡曖昧的算計一閃而過,陸成親親她腦頂,握住她手道:“走吧,咱們去裡面說。”
小姑娘臉蛋紅紅的,再不敢擡頭看他,乖乖由他牽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