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 若肯將全部信任交付給另一個人，是非常危險的事。
尤其是在這刀光血雨的江湖之中。
信任一個人，便將自己的命平分了一半與此人。
唐絲雨知道。
他絕不會做這樣冒險的事。
命, 還是握在自己手裡最好。
但有些時候, 信任一個人, 卻是天下間最坦然最輕鬆的事。
至少對於陸小鳳來說, 他一直都極輕鬆。
這是一種心靈上的輕鬆與坦然。
足夠信任, 便足夠輕鬆。
唐絲雨道：“我只是沒有想到，即便如此，你們竟還可以做朋友。”
他的臉色竟有了些疑惑。
他不願想天香玉寇的事, 他不肯想，不願理解, 不願去身心考慮, 這些事, 並不是他要知道的結果。
陸小鳳卻道：“不，我們現在並不是朋友。”
唐絲雨愣住了。
他有些不明白。
一種奇妙的感覺忽然涌上他的心頭, 他一下子便去望花滿樓。
花滿樓的臉上平靜非常。
平靜的像水，像雲。
他的臉上是淡淡的溫和，清潤。
他的眉梢眼角透露着真實與平靜，總讓人覺得他對所有人所有事都是認真相待，都是誠懇相對。
花滿樓道：“人若因爲過去便放棄未來, 實在是太過蹉跎光陰。”
唐絲雨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雖無數次譏諷陸花, 言語相對, 但當他真正瞭解的時候, 總免不了要驚愕, 要恍然，要從心裡震顫。
他最後終於道：“……有些人太過幸運。”
陸小鳳卻瞧着他。
他道：“人往往在幸運之中, 卻不自知。”
唐絲雨的眼神忽然變了。
他從一種惶惑，變成一種鋒利。
是另一種冷。
冰一樣的冷。
他的目光，又望向唐無。
唐無的嘴角里流着血。
唐無忽然笑了。
他道：“表哥……”
唐絲雨以爲他要說什麼，只冷冷的聽他講話。
想不到唐無竟什麼都沒有再說。
他只是叫了他一聲表哥。
他許久未曾聽到的話。
唐絲雨嘴角一揚。
他道：“九兒，這世界上本就沒有誰對誰錯，只有想與不想，做與不做。”
他的手已經發動了。
他決心要做的事，從沒有人可以阻止他。
唐無也不會再有氣力阻止他。
但這一次他依然無法再出手。
一個人擋住了他。
無極真人！
他道：“唐家的事老朽本不該管，但有些事卻跟唐公子不無關係。”
無極五聖皆躍了出來，將唐絲雨圍住。
無極真人道：“我本有六個得意門徒，如今卻只剩五個。”
的確，如今的無極六聖，亦只能叫做無極五聖。
唐絲雨冷笑一聲。
他道：“真人應該找的是江南花家，花公子便在此處，何必來找我。”
無極真人笑了。
他道：“你不敢承認？”
唐絲雨笑道：“我並沒有這樣多的時間。”
無極真人道：“你只用說是與否。”
唐絲雨道：“花公子既然知道全部真相，何不讓他再同所有人親述一遍。”
花滿樓道：“無論我說幾遍，你也不會做成你想要做的事。”
唐無終於嘆氣道：“真人若想聽，唐無卻知道。”
無極真人道：“哦？”
唐無冷眼道：“但除非打贏了唐無，唐無纔會說。”
無極真人道：“你或許是小徒的對手，但一定不會是老夫的對手。”
唐無道：“那便請真人賜教。”
他說着，竟已經發出了暗器。
他所蓄積的氣力，竟已經這樣強，這樣猛烈！
他的手沒有動。
暗器卻已經發了出來。
唐絲雨的眼神變了。
他的眼裡皆是殺意。
他終於等到了時機。
殺一個人！
殺一個正在臺上看戲的人！
七煞奪命鞭！
一個人忽然落在陸小鳳面前，那是一個他不得不面對的人！
天禽老人！
陸小鳳的眼神一動，他像是一隻飛上九天的鳳凰，像是一道光，比光還要利，他已經躍入半空。
花滿樓已被林一舟、鷹眼老七、炎雲火、吳點睛圍在中央。
他的手裡拿着一個茶杯。
他此刻的內傷卻遠沒有好。
他忽然端起茶杯，輕輕喝起一口茶。
好像他身邊並沒有人。
他只是在靜靜的品茶。
林一舟笑道：“得罪，花公子。”
鷹眼老七的眼一動，鐵拳已經打出，其他三人均使出奇招，要一次便讓這個風雅的公子，再喝不了茶！
一觸即發！
暗器之聲與兵器之響混在一起！
張閣老忽然吐出一口血！
他已經不是徐不餓的對手！
刀鋒沒入身軀，鋒刃割破血肉！
彷彿只在頃刻間！
亦只是在頃刻間！
針筒落入地面！
暴雨梨花針！
唐無忽然倒在地上！
陸小鳳的眼睛一眨，忽然有了一絲痛惜。
天禽老人的雙掌已經近在眼前！
而皇帝與朱瑞，此刻卻靜靜的站着。
他們彷彿已在時局之外！
他們的眼裡卻有光，寒光！
這是一種真正的交鋒！
籌碼之大，恐怕再無人可下得起！
一切終於歸於寂靜！
皇帝還活着！
朱瑞也活着！
天禽老人的掌並沒有落在陸小鳳身上。
花滿樓手裡還握着一個茶杯！
林一舟驚道：“不可能！你的輕功絕不會這樣厲害！絕不可能！”
鷹眼老七卻道：“他怎麼可能躲得開我們幾人的圍攻？”
陸小鳳道：“花滿樓的很多事，你們並不會知道。”
林一舟道：“他的輕功絕不會比司空摘星厲害。”
陸小鳳道：“不比他厲害，也並一定比司空摘星差。”
林一舟呆住了。
鷹眼老七看着他。
陸小鳳道：“有時候，打不贏可以不打。”
花滿樓的臉色卻並不好看。
他輕聲道：“唐絲雨……”
唐絲雨忽然笑了一聲。
他已經倒在地上。
血已經從他身體裡竄了出來，彷彿激流的小河。
炎雲火與吳點睛卻一動也不動。
他們被點中了穴道。
靈犀一指。
陸小鳳！
天禽老人並沒有要殺陸小鳳！
唐絲雨眨了眨眼睛。
唐無被無極真人的劍勢所傷，已經虛弱不堪，說不出話。
唐絲雨輕聲喚道：“唐無。”
他知道，誰是唐無已經不再重要。
他此刻已經要失去這個人。
無論他是否是唐無。
唐無張了張嘴。
唐絲雨道：“方纔……你……並沒有打出……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針……”
唐無喘了口氣。
唐絲雨道：“你留下……一枚……是爲了……救我……”
花滿樓點住唐無的幾處大穴，他便不再流血。
唐無只望向唐絲雨。
花滿樓輕輕攙住他，將他攙到唐絲雨身側。
陸小鳳看着唐絲雨，卻搖了搖頭。
唐絲雨的傷比唐無厲害得多。
亦致命得多！
唐絲雨笑了。
他道：“方纔……你……不該縱容我……”
唐無終於有了力氣，他道：“你爲何……要救我……”
他的眼裡，忽然流下了一滴淚。
他很少流淚。
他此刻正在流淚。
唐絲雨終於道：“你會……原諒……我？”
唐無卻依然問道：“方纔……你明明可以躲過……爲什麼……救我……”
唐絲雨道：“若不是你先用……暴雨梨花針救我……我又怎麼會有機會……救你……”
唐絲雨方纔出招那刻，徐不餓的招式已經起了！
無極真人的追魂劍也發了出來！
徐不餓的手裡是逍遙五仙！
五毒皆據！
既不能解唐門毒，唐門也無藥可解的逍遙五仙！
唐無的暴雨梨花針終於全數打出！
無極真人的劍勢卻已經傷了他！
一柄飛光無影的穿心箭卻無聲發出！
只打唐無的後心！
唐絲雨終於放棄殺那個人！
他的七煞奪命鞭擊碎了那把箭！
霎時間，他的身上被無數暗藏的冷沙擊中！
那是他絕不會懷疑的人所做的事！
他此刻竟就要他的命！
爲什麼！？
爲什麼現在就要他的命？！
他只有笑。
唐無內傷極重，只道：“我帶你……回唐門……見祖母……”
唐絲雨卻笑了。
他笑得很吃力。
他的臉色已經蒼白的如同臘月的雪。
他聲音忽然微弱下來，道：“九兒……”
唐無輕聲應道：“嗯。”
唐絲雨閉上眼睛。
他終於說道：“陸小鳳……”
陸小鳳想不到他竟要同他說話，他便湊近了他。
唐絲雨已經氣虛不暢，說出來的話皆斷斷續續，他湊近陸小鳳的耳朵，輕聲說了一句話。
一句吃力又短暫的話。
他笑了。
陸小鳳的眉毛卻動了。
他皺起眉。
他的臉上終於有了生動的表情。
他道：“唐公子，你的確是個聰明人。”
唐絲雨不再說話。
恐怕再厲害的醫者，也已經無力迴天。
唐無道：“我們走……”
他雖然這樣說着，他卻很難站起來。
唐絲雨輕聲道：“好……”
他看着唐無，眼神裡忽然多了一絲溫情。
他的煞氣已經再無蹤影。
唐無已經不再哭。
若哭，便看不清唐絲雨。
他只看着唐絲雨。
他道：“表哥……”
唐絲雨閉着眼睛，低低的應了一聲。
他道：“嗯。”
他終於再不能說話。
他終於徹底閉上了眼睛。
唐無望着他。
從今之後，天下只有一個人是唐無。
只有他，是唐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