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即便把東西給你,你也不會放我們走。”男人說。
他劈開雙腿,溼透的長褲被冷風吹得颯颯地飄動,如一個街面上的流氓那麼拉風。但是在神一樣的東西面前流露出流氓氣?
“我將許諾你們生命。”奧丁說,“神,從不對凡人撒謊。”
“變得像這些死人一樣?”男人用拇指指着周圍的黑影。
“不,你們的血統遠比他們優秀,你們會更加強大。”
“沒得商量?”
“凡是到過這國的人,便能再回歸這國,因此來到這裡的人必須每個都是神的僕人。”
“兒子,他們說你在市隊裡是中鋒,很擅長突防?”男人湊近楚子航耳邊。
楚子航緊張地點頭。
“談判破裂了,”男人說,“你應該知道要怎麼做,對吧。”
男人輕輕撫摸楚子航的頭,“要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每一句,”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楚子航的屁股上,咆哮,“跑!”
楚子航想都沒想,發瘋一樣掉頭往車的方向跑。已經很長時間了,這男人說的話他再也不相信,可是在這個雨夜他握着男人溫暖的手,忽然又變成了依賴父親的孩子。
只見男人不知從那裡拿出了一小盒子直接扔向了那所謂的奧丁,
彷彿是吸引惡狼的鮮肉,半數影子擁向手提箱,半數影子堵截男人和楚子航。他們的形體因爲速度而扭曲,
像是從地上躍起的長蛇,男人跟着楚子航一起往回跑,也許是因爲人到中年,所以他沒有楚子航跑得快,兩人一點點拉開了距離。男人看着楚子航的背影越來越遠,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微笑,
“跑得真快,小兔崽子。”
他猛地旋轉,長刀帶起一道刺眼的弧光,雨水濺開成圓。
楚子航聽見後面有可怕的聲音追了上來,血液從傷口裡涌出的聲音,骨骼在刀鋒下斷裂的聲音,混在暴風雨裡。
他居然聽見影子們的哀嚎了,“痛啊”、“痛死我了”、“痛得像是要燒起來了”……絕望的、彷彿來自地獄的哀嚎。
濃腥卻沒有溫度的血液濺在他背後,雨水都洗刷不掉。男人始終在他背後,他鼓足勇氣扭頭看了一眼,男人獅子般揮刀,一個又一個影子在刀光中裂開。
透明的氣幕在雨中張開,男人在喉嚨深處爆出的高亢的吼叫,和那些黑影的私語一樣來自浩瀚遠古。
氣幕籠罩到的地方,時間的流動慢了下來,似乎風和雨都變得粘稠了,黑影們也慢了下來,一切就像一部慢放的電影。只有男人自己沒有受到影響,他返身揮刀,踏步、滑步,水花在腳下緩慢地濺起,影子們濃腥的黑血緩慢地溢出,都暫時地懸停在空氣裡,彷彿濃墨漂浮在水中。墨色裡男人的刀光就像銀色的飛燕。
楚子航從未想到一個男人會這麼威風,而這個男人是他的父親。
他終於撲進了車裡,扭頭衝着雨幕大喊,“爸爸!”
忽然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風箏線斷了。
那是他和男人之間的風箏線,很長很長時間以來,他只有隔很久纔會見到男人,但始終有一根線在他和男人之間。可現在這根線斷了。
男人沒有跟他一起往回跑。擺脫這羣黑影之後男人已經摺返,奔向了奧丁!
那些拿到箱子的黑影已經反撲回來了,男人的領域也擴張到籠罩所有人。但奧丁沒有慢下來,他拔出Gungnir,
擊出,閃電流竄。一瞬之間無數次刺擊,這支神話裡永遠會命中目標的長槍,它的每一記突刺都帶着暗金色的微光,弧形的光線圍繞着男人,向着他的不同要害攻擊,彷彿密集的流星雨。
男人根本不理睬黑影,他在流星中閃避,揮着刀旋轉,踩着黑影高跳起來,劈斬!向着奧丁!向着神的頭顱!
他背上忽然涌出鮮血,他墜落下去,落在黑影中。被他閃過的“流星”彷彿螢火蟲迴旋飛行,從背後擊中了他。奧丁收回了Gungnir,黑影們步步逼近男人。
“兒子!開車走!”男人猛地回頭對楚子航吼叫,他渾身蒸騰起濃郁的、血紅色的霧氣。
楚子航明白了,男人只是要把包圍他們的那些黑影都吸引到他自己身邊去,他用自己爲誘餌。
“要聽話!記得你答應我的事。”男人血紅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奧丁,卻是在對楚子航說話,“如果我死了,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只有你,你如果也死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就什麼都沒有了。”
“兒子,要相信老爹,你活下去,我們纔有再見的日子。”男人活動着流血的胳膊,“你留在這裡,老爹還有一些大招用不出來啊。”
“那臺車很棒的,九百萬的貨色,他媽的花了那麼多錢的東西,神都擋不住!”
楚子航對着沒有鑰匙的中控臺,他明白了男人剛纔跟他炫耀的是什麼,這臺車有三個人可以喚醒引擎,第三個是他。
“啓動。”他說。
引擎咆哮。
“做得好極了,兒子!”男人舉刀,聲如雷霆。
楚子航倒檔起步,車飛速後退,男人偷偷教過他開車,用的就是這臺邁巴赫,他們曾打開天窗奔跑在春天郊外的土路上。
邁巴赫撞擊在一層看不清楚的雨幕上,旋轉的風拍在車身上,四周水壁擠壓過來,拼命吼叫的十二缸引擎達到了最大功率,卻無法推動車身離開這裡。
“嘿!神!芝麻開門啦!”男人咆哮着把長刀擲向八足駿馬的馬頭,Gungnir再次擊出,男人躍起,被無數金色流星包圍。
水壁的力量瞬間減弱,邁巴赫咆哮着衝破了它,沒入濃濃的夜色中。
楚子航的腦海裡一片空白,機械地駕着車飛奔在雨中,車內音響不知何時又開了,女兒在和父親對唱:
女兒,親愛的女兒,我給你的安排並沒錯,
我把你嫁給豪門的兒子,
一旦我老去,他將是你依靠的男人,
他還小,但他在長大。
他忽然聽懂了這首歌。
這就是男人要留給他的話。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不重要,男人把他送入了豪門,因爲男人對自己的人生沒有把握。男人希望兒子能過得好,將來有所依靠。
這是個永遠生活在雙重身份中的男人,他只在很少數的時候兇猛凌厲,在多數人眼裡他是個沒什麼本事的男人。
但是那兇狠凌厲的一面他又不敢暴露給兒子,於是他只能以司機的面目出現,偷空接兒子放學,他能做到的僅限於此。許多次他開着這輛邁巴赫等在校門外,可是看見那輛奔馳S500開進來了就縮縮頭離開,他相信自己的“女兒”有了依靠,然後他遠遠地逃離了。
“你將來就明白了。”
現在楚子航已經明白了,男人呢……男人可能已經死了。
什麼是死?
是終點,是永訣,是不可挽回,是再也握不到的手、感覺不到的溫度,再也說不出口的“對不起”。
楚子航猛踩剎車。車胎髮出刺耳的摩擦聲,車停在雨幕中,橫在空蕩蕩的高架路上。他打開天窗,靠在座椅靠背上,哮喘般大口呼吸,仰望天空。彷彿全世界的雨都從那個天窗裡灌進來,堅硬的冰冷的雨抽在他的臉上,可他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只有耳邊穿插回放着男人的聲音和那首歌。
“啓動!啓動!”他忽然對着中控臺大吼。
引擎發出低沉無力的聲音,這臺車已經達到了極限,再也沒法開動。
楚子航撞開車門撲了下去,逆着風雨狂奔。此刻他忽然明白,他是真真正正地要失去那個男人了。什麼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什麼答應男人的話,他都拋在腦後了,他瘋了,不怕黑影不怕奧丁也不怕Gungnir,他要去找那個男人。
大雨中小小的身影坐在邁巴赫的車頂上望着他遠去,雙眼閃動着淡淡的金色,哼唱着那支愛爾蘭民歌。
2004年7月3日,0407號颱風“蒲公英”在這座城市登陸,暴雨,十級大風,城裡放了三天的假。
對於這座海濱城市裡的人們來說,颱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因此沒有人慌亂,反而是高高興興地在家享受意外的三天假期。颱風天沒法出門,全家人就其樂融融地坐在電視機前看綜藝節目,父母正好藉機彌補一下平時沒空陪孩子的遺憾。
當然颱風過境肯定會造成一些麻煩,譬如高架路雖然被及時封閉了,但依然有些司機把車開了上去,
最後風速大到他們不敢開了,警車也沒法上去接他們,只好通過手機讓他們靠着路邊護欄停下,把車窗關死,
在暴風雨裡硬熬一夜。多虧這種措施,沒有車被颶風掀翻,只是車漆都在護欄上磨花了,發動機也進水了。
一早風速降了,拖車就開上高架路一輛輛地往外拖。每個被救下來的人都狂喜,車壞了沒什麼,有保險賠,死裡逃生什麼都好,下了高架路就跟守在那裡的親人擁抱,年輕人們熱吻,大爺大媽老淚漣漣,好不感人的場面。
最後守在出口的人一家家地離開了,只剩下一個男孩。他沒有打傘,全身都溼透了,站在人羣后面,盯着每一輛被拖下來的車看。他好像要凍僵了,嘴脣發紫,微微顫抖,可一直沒動。最後所有拖車也都集合了就要撤離的時候,男孩走到負責的警察身邊問:“沒有了麼?”
“沒有了,”警察說,“沒找到你家裡人?別擔心,高架路上的人我們都救出來了,沒人受傷,沒遇上肯定是錯過了。回家看看吧。”
男孩的眼睛裡好像有什麼微弱的東西最終熄滅了。沉默很久之後,他慢慢地蹲了下去,雙手撐着地面,不說話。
警察看不見男孩的臉,覺得他是在哭,於是想上去拍拍他肩膀安慰幾句,一個男孩子,就算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也犯不着哭嘛,有困難找警察……
但他忽然止步了……他不敢走上前去,他清楚地看見男孩撐在地上的雙手十指彎曲成爪,深深地抓進瀝青路面裡。他來不及想何以一箇中學男生有這樣可怖的力量,只是本能地感覺到那瘦削身體裡爆發出的驚濤駭浪般的……悲傷。
2010年7月12日夜,這座城市又下起了雨。細雨綿綿。
南非世界盃決賽,西班牙對荷蘭,街上空蕩蕩的,紅綠燈孤單地來回變化。整座城市的人都聚在不同的電視機前,喝着啤酒,大喊好球臭球。
楚子航平躺在黑暗裡,雙手交疊在胸口,盯着屋頂的琺琅吊燈。隔壁傳來媽媽和閨蜜們的尖叫,大概是進球了。她們已經幹掉一箱啤酒了,再這麼喝下去,這組漂亮怪阿姨就會穿着低胸的絲綢睡衣跑到花園裡,手拉着手發癲。不過也沒什麼,隨她們鬧吧,偶爾發發瘋也好。
今晚媽媽已經喝過牛奶了。
楚子航在揹他的日記,他的日記不寫在紙上也不寫在電子文檔裡,而是寫在大腦裡。裡面有很多畫面,一幀幀地過,有的是他騎在那個男人的脖子上喊着“駕駕駕”;有的是男人給他買的唯一一件值錢玩具,一套軌道火車;還有就是那個男人自評人生裡最拉風的畫面,兩腿分立,提着一柄御神或者弒神的刀……每晚睡前,楚子航都會回想一次,回想每個細節,直到確認自己沒有忘記什麼。
“腦科學導論”的教員富山雅史說,人的記憶很靠不住,就像一塊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盤。過去的事情就像是畫在沙地上的畫,時間流逝,沙被風吹走,記憶模糊,最後化成茫茫的一片,再也無法分辨。富山雅史說這其實是人的自我保護功能,試想你能記住過去的每個細節,永誌不忘,那麼一生裡最令你悲傷、疼痛、哀愁的畫面就會不斷地折磨你,你總也不能從過去的壞狀態裡走出來。
可楚子航不想忘記,因爲這個世界上,只有他還記得那個男人了。如果他也忘記了,那個男人就像根本不曾存在過。
那個男人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件東西能證明他的存在,就是流着他一半血的楚子航。
“爸爸,又下雨啊。”回憶完最後一個畫面,楚子航輕聲說。
雨劈里啪啦打在窗上,他緩緩闔上眼睛,睡着了,就好像這一切沒有發生,就好像那是一場破碎的夢,那個男人沒有消失和那雨夜當中的邁巴赫一樣依舊還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