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正值隆冬臘月,蒼穹雖爲仙山仙脈,遺世獨立於紅塵世外,卻仍是避不開這四時變化,我們剛入蒼穹不久,天上就飄起了點點雪花。
雖有雪花,卻仍天晴,加之前幾天剛剛下了幾場大雪,大地一片銀裝素裹。不得不說,若我此刻不是在這該死的羊腸小道上披荊斬棘地辛苦走路,我還是很喜歡這一片大地蒼茫的雪景的。
唉,時運不濟,時運不濟啊。
沉新帶着我們從小路繞到了草路,又從草路登上山路,最後我們三人幾乎是在懸崖峭壁上攀登了半天,才成功地避過了蒼穹的所有結界,在半山腰把腳踏到了實地上。
“沉新,我、我說……”一路接連不斷的奔波讓我着實好好地喘了一回氣,這隆冬臘月的,我竟然都熱出了一身汗。“你們蒼穹是怎麼回事?封山也就罷了,可觀天下的所有仙山之地,有像你們這樣佈下重重結界禁制,就……就爲了防止外人擅入的嗎!布結界也就算了,下封印法力的禁制又是怎麼回事?這、這是想把所有慕名前來的神仙都累死在半路上啊!”
沉新在一旁長長地呼了口氣,擡手擦了擦額頭的汗,蹙眉看我:“我之前不是說了嗎,蒼穹出了點事,風聲鶴唳着呢。以前自然不會設下這樣的禁制,不過誰叫最近出了許多不大不小的意外呢,爲了防患於未然,也只好這樣了。”
他說這話時擠眉弄眼的,似乎也對這樣的決定不甚滿意。
我奇了:“你看起來好像也不贊同設這種禁制啊?”
“廢話!”他看我一眼,理所當然道,“這破禁制讓我帶個人進蒼穹都偷偷摸摸的,像在做什麼壞事一樣,又累得半死,換你,你會贊同?”
“你們別煩了。”洛玄是我們之中走得最快的一個,要不是還需要沉新帶路,他或許早就甩下我們了。此刻他懷中抱着長冥,面無表情地轉身看向沉新。“言言在哪裡?”
“不遠了,就在前面。喏,就在這條路的最裡面。”沉新擡手一指,又道,“洛玄,你確定要見她?周姑娘現在對你恨意正深,見到你是不會有什麼好顏色的。”
“她就算要現在殺了我,我也要去。”洛玄垂下頭,低聲道,“我一定要見到她……我……還有好多話沒有來得及對她說……”
我和沉新對視一眼。
“既然你意已決,那我也不攔你。”沉新抱起雙臂,轉頭對洛玄道,“只是你要記住,現在你身在蒼穹,不得輕舉妄動。我已經給長冥設了禁制,只要你不把它□□,蒼穹是不會發現你的存在的。我還有事,要先行一步,你們循着這一條路一直往裡走,到最裡端會有一大片的白梅林,經過六株白梅樹,就是周姑娘的所居之處。”
“我知道了。”
“那我就——”
“哎哎,那我呢?”我聽他這話是要離開的意思,連忙上前一步拉住他,“你離開,那我做什麼?”
他若是敢說我無事可做,看我不削了他。
沉新看向我,微微一笑。
“你呢,就給我好好地待在這。”
果然如此!
我怒道:“憑什麼!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就憑這個。”他手中豎起一封信,上書沉新啓三個字。
這三個字娟秀清麗,尤其是啓字下方的那個小口,橫折處折鉤向內,還彎了一彎,是三表姐的字跡。
我一愣,緊接着就伸手想要拿過那封信,被沉新一收手避了過去。
“把信給我!”
“可以,”他笑道,“但不是現在,等我做完了該做之事,自然會給你看。”
我這一下不得手,就知道他是鐵了心不會給我了,只是不甘心就此服輸,輕哼一聲,故意道:“這封信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我三表姐寫給你這個故人的信嗎,有什麼好看的,雖然我覺得三表姐有你這麼個故人真是眼瞎。”
“眼瞎我也是她的故人。”沉新揚起一個勝利的笑容。他眼中波光流轉,飄落的點點雪花化爲璀璨的光華在他眸裡匯聚,漂亮得猶如天空最閃亮的星芒。
他優哉遊哉地道:“你還不知道吧,留河的大太子前些日子剛剛和珊瑚仙子成了婚。”
我一怔。
留河的那位太子成婚了?
可三表姐不是說,她看上了那位大太子嗎?
我小心翼翼地看向沉新,猶猶豫豫地問道:“你……你的意思是,三表姐她要去強搶人家的夫婿?”
沉新嘆了口氣。
“你覺得可能嗎。”
“我覺得……不可能。”我神情堅定,話語鏗鏘。“三表姐不是那種人。”
“那不就得了,留河大太子既已成婚,那就不會是你三表姐的心上人了。你想不想知道你那三表姐到底去了哪裡,爲什麼要騙你?”
“想。”
“想就留下來,跟着洛玄去找周姑娘。”他眉一挑,“等我回來了,我自然會給你看。”
“……卑鄙!無恥!”
“六公主謬讚。”
“你混蛋!”
山風變得有些大了,雪花也飄得急了點。
我和洛玄按照沉新的指示一步步往裡走去,果然在最裡處見到了開在道路兩旁的白梅,粗粗一看竟蔓延了數裡,白色的梅花在雪中迎風搖曳,融進了這冰天雪地中。
這蒼穹還真是漂亮,簡直就像是另一個天策府,之前跟着沉新一路走來,路上開的花的蔥鬱的樹木可不少,什麼時候崑崙虛也能學學就好了。不過不學也不要緊,反正我是不會再回去了。
“一,二,三,四,五……六。”洛玄在一旁認真地數着數,數到第六株白梅後,他頓住了腳步。
過了有好半天,他才緩緩擡起頭,有些無措地往前看去。
一間小小的木屋靜立於白梅林中,木頭的顏色因爲年代久遠而有些泛黑,在這一片雪白中很是顯眼。
洛玄像是被這顯眼的木屋刺到了一般閉了閉眼,又過了好久,他才邁出了第一個步子。
接下來的步子,他始終沒有邁出。
因爲周言先他一步,緩緩從木屋中走了出來。
她仍是三萬年前初見洛玄時的打扮,一襲淺黃的藂羅衫,只是不見了手上挽着的那條淺黃銀泥雲披,五色花羅裙緩緩拖過雪白的大地,豔麗無比。
只是她的神情,再不復三萬年前那般活潑靈動。
三萬年,生與死,人與妖。
洛玄在她出現的那一刻就凝住了神色,喉結不住地上下滾動,半晌,才啞聲叫了一句。
“言言……”
“你來了。”周言一步步地緩緩靠近洛玄,最終在離他一尺之遙的地方停下。
她看着洛玄,輕聲道:“三萬年……你終是記起我了。你到這裡來見我,想必是神君將一切都告訴你了吧。”
洛玄的眼角登時就泛了紅。
“言言——”
“在這三萬年中,”周言打斷了他的話,神情麻木,雙目無光。“我等了你兩萬多年,等你的一個解釋。”
“整整兩萬年,你知道有多麼久嗎?你不知道吧……久到……我不想再等了。”
“因爲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一個理由,能夠解釋……若你是真的愛我,又爲何會那麼輕易地忘了我三萬年。”
“言言……”洛玄怔了,他的嗓子像是乾渴了幾百年般苦澀。“我——”
“周姑娘。”我看情勢不好,連忙笑道,“其實你誤會了,洛玄會忘了你是有原因的,他——”
“什麼原因?被人下咒,還是被人詛咒?”周言輕飄飄瞥了我一眼。
就是這麼輕飄飄的一瞥,卻讓我再也說不出下面的話來。
這個眼神,放空,看開,釋然,卻帶着三萬年的枯等與絕望。
洛玄忘記她,的確是身不由己。
可是她足足等了洛玄有三萬年,這三萬年來的每一天對她都是一種折磨,相比之下,洛玄所受的苦難……真的算不了什麼。
“洛玄,我知道我現在或許不夠清醒,不能足夠理智地對待你,聽你的解釋。”周言對洛玄輕笑,眼中卻含上了一層淚意。“但是你要理解我,我等了三萬年,每一天都在期待,每一天都在絕望……你會理解我的,是吧?畢竟你也是等了君姑娘有三萬年,枯等一個人三萬年的滋味,不好受。”
“言言——我——”
“你不要說了。”周言瞧着洛玄,淺淺笑道,“洛玄,我能問你一句話嗎?”
洛玄立刻點了點頭。
“洛玄,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洛玄一怔,似乎不明白周言爲什麼會問出這個問題來:“我當然喜歡啊,我……我說過了,在這個世上,你是我第一個想要主動去親近的人……言言,你——你原諒我,好嗎?”
他這話問得小心翼翼,彷彿怕周言說一個不字。
周言低頭笑了,一行清淚滑下臉頰。
“第一個……不是唯一一個,是不是?”
“不、不是!言言,這都是蘇晉他設計的!”或許是看見周言哭泣,洛玄急了,他語速飛快地把一切都講了一遍,半點不帶疙瘩。
語畢,他上前一步,握住周言的雙肩,神情緊張地輕聲問:“言言,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愚蠢了,纔會讓蘇晉得手……言言,你不要哭,不要哭……”
周言面上眼淚不斷,卻是擡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擡起頭朝洛玄微笑:“我沒哭啊……洛玄,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別人設計的?你會愛上君姑娘,都是因爲他修改了你的記憶?”
“我沒有愛上那個人,”洛玄垂下眼,小聲道,“言言,我只喜歡你。”
“我不信。”
洛玄的表情就像是受到了什麼巨大的打擊,他耷拉着腦袋,輕聲問道:“那你……要怎樣……才能信我呢?”
周言便笑了,她道:“洛玄,你看啊,這漫天飄飛的點點雪花,像不像我們初見時漫天紛飛的柳絮?”
她伸出手,雪花點點落到她的掌心,輕盈透明。
頃刻,雪花盡數化成了一把利刃。
她把利刃塞進洛玄手中,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想要我信你?可以。”
“挖出你的心,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