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大發雷霆,把《人民日報》撕得粉碎。他變忽然得很憂鬱。頹坐在安樂椅中撫着腦門說道:“與俄約談到了什麼地步了?”
袁克定緩緩將陸徵祥與俄使庫鵬斯基的約談情形說道:“達成協約草案六條,主要內容爲:俄國承認外蒙古爲中國領土完全之一部分,尊重中國舊有權利,中國不更動外蒙古歷來之地方自治制度,許其有組織軍備警察之權、拒絕非蒙古籍人殖民之權,俄國不派兵至外蒙,不辦殖民,中國以和平辦法施用其權於外蒙古,中國同意《俄蒙協約》所給予俄國的商務利益。”
袁世凱半閉着眼沉思着聽完,瞿然開目道:“沙俄除作了一些文字上的讓步外,實際上什麼也沒有讓步,這樣的條約,定下只能被罵的份。陸徵祥怎麼搞的,不怕被罵賣國賊?”
袁克定聽着不以爲然,搖頭道:“這已經是很優厚的條約了,前清時期都沒有過的優厚!當然啦,比起李瘋子簽訂的那些對外條約,自然是不如的。但能夠做到這一步,能叫外蒙取消獨立,能叫俄國承認外蒙爲中國之固有領土,已經至矣盡矣。”
“是嗎?”袁世凱也知道陸徵祥其實早已盡了全力,比起前清的條約優厚的不止一籌,只是這樣優厚的條約和李想簽訂的那些一比,差距就太明顯了。
“是的!”袁克定緊張的點頭。
袁世凱沉吟道:“這樣……那就諮請衆院秘密審議,如此可省略通過及三讀手續。”
國會。
“中俄兩國爲免除蒙古現狀所能發生之誤會起見,協定條件如下,”陸徵祥看着底下出席會議的衆議員都緊張地注視着他,等待着對俄交涉的結果,而拿着結果宣佈的陸徵祥忍不住暗捏了一把冷汗,繼續說道:“(一)俄國承認蒙古爲中國領土完全之一部分。茲特承諾於此領土關係之繼續,不謀間斷。又此領土關係上出生之中國曆來所有之種種權利,俄國並承諾尊崇。(二)中國承諾不更動外蒙古歷來所有之地方自治制度。並因外蒙古之蒙古人,在其境內有防禦及維持治安之責,故許其有組織軍備及警察之專權,並許其有拒絕非蒙古籍在其境內殖民之權。(三)俄國一方面承諾除領署衛隊外,不派兵至外蒙古,並承諾不將外蒙古之土地舉辦殖民,又除條約所許之領署外,不設置他項官員,代表俄國。(四)中國願用平和辦法施用其權於外蒙古,茲申明聽由俄國調處。照上列各條之本旨,定立中國對待外蒙古辦法之大綱。(五)中國zheng府因重視俄國政府之調處,故允在蒙古地方將下開之商務利益給與俄人(即俄蒙附約商務專條)。(六)以後俄國如與外蒙古官吏協定關於改動該處制度之國際條件,必須經中俄兩國直接商議,並經中國zheng府之許可方得有效。”
聽着聽着,宋教仁的臉由煞白轉通紅,又由通紅轉煞白……最後,他倏忽站起,直接衝上講臺,將陸徵祥手中的條約文本往地上一扔,氣得嘴脣直哆嗦,吼道:“喪權辱國!這個條約,國會決不答應!”
“根據這個《中俄協定》,等於中國已承認了《俄蒙條約》和蒙古之獨立。”國民黨的激進黨員們轟然響應:“決不答應!”
傻子一樣呆呆站在宋教仁身旁作出席說明的陸徵祥的臉也由煞白轉通紅,又由通紅轉煞白……最後嘴脣也哆嗦的努力解釋:“達成此草約是因爲北蒙地勢遼遠,非我國現時財力所能經營,只能姑允俄請,日後另籌回覆。”
說着,連連向袁世凱在國會中的追隨者使眼色。
蒲殿俊立即站出來:“我黨承認大體修正條文,此事絕無黨見發生之餘地。”
“咦?”有同盟會黨員質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有的同盟會年輕黨員憤怒罵道:“說出這答等混賬話,竟然承認這種喪權辱國的條約,真正是毫無心肝!袁世凱給了你什麼好處!”
國民黨人堅決反對這一草約:“這無異於斷送外蒙。”
“袁世凱無心抵禦外侮,卻一心消滅異己的行徑,就是空言搪塞,不肯實力維持,蒙古尚可增兵,我國未加守備,反至調兵南下,貽俄人以乘間進行!”
說着說着,就有更爲激進的國民黨喊起了“打倒袁世凱”!
宋教仁握緊拳頭,興奮莫名,這是國民黨成立之後的初試啼聲,果然是一鳴驚人,成功狙擊了袁世凱的賣國條約,雖然離組成一黨的責任內閣有距離,但也做到了嚴密監督袁世凱政府,使它有所憚而不敢妄爲,相信他這次事後,應該爲的,也使袁世凱有所憚而不敢不爲。這爲接下來正式國會的選舉開了一個好兆頭!
孫中山、黃克強先後北上與袁世凱商討國是的時候,兩位革命偉人對袁世凱俱有好評,並許其執政若干年可躋富強。袁世凱以孫、黃兩位好好先生易與,視同盟會若無物,對國會自然不十分措意。然而這次宋教仁攜國民黨狙擊他定下的中俄聲明的草約,才恍然發現國民黨在兩院已俱佔多數,其實際上的國民黨黨魁——國民黨代理總理宋教仁,力倡“爭內閣不爭總統”之說,儼然以多數黨候補內閣總理自任。這種緊迫形勢,遠出袁世凱及袁黨意料之外。
“我帶兵踏平參、衆兩院,解散了國會!”陸建章憤怒的血涌到臉上,漲得通紅,向袁世凱大表忠心。
“匹夫之智。”楊度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
陸建章的臉紅成豬肝色。
北洋軍將領也都默不作聲,北洋的戰爭準備還沒有做好,這樣做不是提前宣戰了嗎?爲了準備內戰,袁世凱迫切需要列強的諒解和支持,因此急於早日結束這場交涉,纔有的《中俄聲明》的草約,纔有善後大借款,在沒有得到列強的諒解和支持之前和同盟會破臉,確實不智。
袁世凱想着宋教仁那副年輕有爲的精幹樣子,幾次見面對他時不卑不亢不涼不熱的神氣,心裡塞了棉絮般說不出個滋味,良久才自失地一笑,說道:“好嘛,又來一個添噁心的!一個李想在湖北、李烈鈞在江西,已經應付得手忙腳亂,國民黨又加這麼一個厲害角色!想想,我這個大總統當的真沒意思。”
“萬事無礙。”楊度向後一仰,悠然把玩着龍泉瓷的茶杯,說道,“今兒這事,就足證宋教仁也不過一書生。只要有槍桿子,大總統的事終歸好辦!至於李想和李烈鈞等國民黨都督,並不是咱們現在需要面對的問題。一則是他們對中央欠缺影響力,最多也就一方諸侯,二則這些地方督撫名義上還是受中央管轄,真要有不臣之舉動,大義名分上就先輸了一籌,以北洋兵雄馬壯,攜中央之雷霆威勢,必然是覆手可滅?”
楊度一番精闢入理的分析,袁世凱等北洋武夫都聽得連連點頭。
“只是,”楊度說到這裡,一個轉折,“大總統不想在‘國會選舉’這一大節目上栽斤斗,就必須要考慮三黨合併。馬上就要正式國會選舉了,政界風雲益形緊急,各政黨圖謀政策之貫徹進行,莫不運用其最活潑、最敏捷之手腕,馳騁時勢,冀佔領政界上最高之位置,以償其大希望、大目的於將來。而政潮之旋渦中奔騰澎湃,風起雲涌,尤足惹一般人之注意者,則爲同盟會改組國民黨問題。從這次事件,我們可以看到,其它三黨分立,在國會選舉中,決不能制勝國民黨。國民黨假革命之旗幟,久欲擁孫、黃以爭總統,肆行專橫政策,今三黨若不合爲一致,則三黨黨勢不易振起,而國政終不能入於蕩平軌道也。”
袁世凱的手一抖,熱茶濺了出來,順手潑了,咬着牙微笑道:“我不怕國民黨用暴力來奪取政權,我只怕他們以合法手段贏得政權!皙子,你一定要幫我,三黨合併的大事,非你不能勝任!”
“此時,時機尚未熟,三黨黨員多存觀望。”楊度微笑道:“不是駁大總統的面子,這種事,我素來也是做不來的!我沒有宋教仁的這份組織才華。”
“皙子啥時候變得這麼謙遜了?”當場碰了個軟釘子,袁世凱有點下不來臺。
這個楊度的狂放他們可都是見識過的,真是從沒把天下人放在眼裡,自恃屠龍之術,常常感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這樣的人,也會承認有不如人的地方。
“大總統,我不行,但是有人行。”
“誰?”
“樑桌如。”
“他?”
楊度一笑,站起身來,在房裡兜了一圈,說道:“大總統要三黨合併,非他莫屬!……”
袁世凱已全然明白。在要找出一個能震服三黨的人,非梁啓超莫屬。三黨當中,大多是康梁門徒,除了他,還有誰有這個影響力?而且梁啓超不像他的老師康有爲,在辛亥革命之後,梁啓超就在東京發表支持共和的言論,作爲立憲派的後盾。這樣的人物,他竟然給遺忘了,不該,不該。
“皙子,你快快給他去信,催他回國,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