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菜菜戴着白色的草帽站在船頭一側,享受着熱帶海域清晨暖人的陽光。
改裝過的小貨輪節數很高,在海浪之間顛簸得厲害,不過雖然她是第一次進行遠洋航行,但適應性非常好,沒有半點暈船的症狀,依然活蹦亂跳,甚至若不是對小公寓裡的人和東西還滿滿都是牽掛,胃口也不會壞多少。
但船上的條件畢竟不太好,船小沒有多少活動空間,娛樂設施也基本沒有,而上杉香還要處理很多事物,不可能整日陪着她,她無事可幹的情況下也就只能拿看海打發時間。
只是海看久了實在是稱不上有趣——天空中沒有云彩,也沒有海鳥,海面上高高的浪峰浪谷之間也不會突然跳出一羣海豚,傳說中的鯨魚噴水更是沒有見過。
大洋中間其實是很無趣的,毫無浪漫可言,不是書上的東西都是騙人的就是自己跑到了假大海上。
星野菜菜攏了攏腮邊的紛亂長髮,呸了兩聲將海風吹進嘴裡的髮絲吐了出來,然後心虛的看了看四周,發現沒人注意到她這不雅的行爲才放了心,準備回她那小小的船倉中去看會兒書。
她都要離開了,卻在海浪聲和風聲之間聽到了隱隱的“嗡嗡”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她困惑的仰頭望向天空,只見一架白色塗裝的輕型飛機正俯衝而來,一副準備投彈的模樣。
她愕然看着飛機在接近海面時猛然側飛,長長的機翼劃破了浪尖,卷着狂風急速從她眼前掠過。片刻後,那飛機又輕巧轉彎,恢復了水平飛行,機腹下彈出了兩個長條狀的滾圓浮筒,小心翼翼的想在海面上降落。
可惜降落失敗了,大洋中間的海浪峰谷就算在今天這樣天氣良好的情況下差值也有數米之高,飛機降速踩在浪尖上隨即便滑落到了浪谷,接着便被下一個浪迎面打在機頭,一時水花四濺,霧水濛濛,機身都微微傾斜了。
星野菜菜忍不住驚呼出聲,趴到船欄上不明白這駕駛員想幹什麼——水上飛機也不是有水就能起降的,這種行爲近乎自殺。
飛機裡的駕駛員似乎也明白想強行降落搞不好要被海浪打翻在海里,馬上便放棄了這個打算,藉着速度還沒下降太多,在海浪上彈跳了幾下又開始拉昇機身想重回天空。
星野菜菜滿是迷惑的看着眼前這一切——這是哪裡來的逗 B——但只見飛機升起沒多高便掉出了一個人,後面還跟着一隻手似乎想將他抓回去,但飛機的劇烈晃動迫使那隻手又縮了回去好重新穩定住飛機,而掉出來的那人遠遠一頭斜扎到了船隻前方的海里。
雖然那個人影只在空中短短停留了零點幾秒的時間便在大海里砸出了數米高的沖天水花,但星野菜菜還是認出來了——她不可能認錯那個身影,那個在小半年的時間裡總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的身影,頓時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猛然在她心裡炸開了!
是那隻傻狗,他竟然追到了這裡來了!
一瞬間星野菜菜右腦眩暈了一下,紅暈滿臉,忍不住呸了一聲,但左腦卻出奇的清醒,瞬間完成了計算——船平均速度爲40節以上,那一小時至少會走74公里還要多點,那傢伙爲了追自己跑出了七千多公里,追了半個太平洋的距離!
左右腦分工明確又聯合作業,瞬間給她的遞交了答案——這麼捨不得自己嗎?追這麼遠,好變態的行爲!
她腦子裡面這麼想着,認爲該生氣的,但嘴裡卻忍不住咯咯笑出了聲,手上更是飛快將圍欄上的救生圈解了下來,瞄準了不時在海浪間露個頭的吉原直人奮力丟了過去——日常爲了防備落海準備的,救生圈後面拖着一根細長結實的繩子。
吉原直人剛纔在飛機內那一晃而過根本沒注意到星野菜菜站在船邊,這會兒正擺弄着細鋼索準備爬船作業,但猛然見一個救生圈拖着繩子落到了不遠處,頓時大喜,奮力游過去抓住,被船拖着前行了片刻就挺身抓着繩子攀援而上。
星野菜菜也在上面幫他扯着繩子,小臉上全是喜色,只覺得人生之中難得有這種高興的時候。不到半分鐘的時間,吉原直人水淋淋上了船,而這時已經有船員持着武器滿臉警惕的迎了上來。
星野菜菜張開雙臂護到吉原直人身前大叫道:“不是敵人,不要緊張,是我媽媽的朋友!”
幾名船員容貌年輕,動作也不規範,吉原直人掃了一眼覺得可能是上杉香以前的學生、手下的工作人員便不再多關注,只是把星野菜菜的身子扳了過來,上上下下看了好幾眼才放了心——還好,胳膊腿都在。
星野菜菜也望着他,狐狸眼使勁眯着,免得泄露了其中濃濃的喜色,但飛快一撇嘴很嫌棄的拍掉了他的手,不屑道:“拿開你的髒爪子,弄溼我衣服了!”接着她小臉上又升起了濃濃的狐疑,“你跑來幹什麼?”
這傢伙不是對自己有什麼不良企圖吧?雖說書上說過男人都是很瘋狂的,但追了七千多公里連飛機都用上了,這肯定不是一般的瘋狂了!
這傢伙已經離不開自己了嗎?早就懷疑他是個變態了,果然!但……
心裡還是好開心!
吉原直人看着她精緻的小臉上那熟悉的表情,聽着她語氣中那種熟悉的語調,無語中夾雜着三分放心——不錯,也沒精神受創,還是這麼討人厭!
他無奈說道:“我來找你媽媽有點事。”
星野菜菜半側着身子遮掩着臉上的羞意和喜色——他該不會是想和媽媽談條件把自己要回去吧?想得美!但他會提什麼條件,自己可以幫他完善一下……
她扭着身子哼哼道:“是什麼事?”
吉原直人目光越過了她的頭頂,望向了正緩緩走來的上杉香,說道:“問你媽媽一句話!”
上杉香站定了身形,默默注視了吉原直人一會兒,柔柔笑着問道:“你想問什麼,小獵豹?”
星野菜菜也發現了上杉香,又是高興又是害羞的輕叫道:“媽媽,我沒叫他來的,是他自己跑來的……”她說着話就想去上杉香身邊撒撒嬌,但邁了邁步子卻沒走動,訝然回頭卻見吉原直人牢牢抓着自己的肩膀不肯鬆手。
她不高興的扭動着身子道:“你抓着我幹什麼,快點鬆開!”這傢伙,想得發狂了嗎?才三天半沒管他,他就這麼沒規矩了!
吉原直人沒理她,認真看着上杉香說道:“只是來問問你關於星野的打算……你說一聲不打算傷害星野,我馬上就走!”
星野菜菜一愣,仰頭看看吉原直人的臉色,又看看上杉香,奇怪地問道:“你在說什麼胡話,媽媽怎麼可能傷害我!”片刻後她又注意到吉原直人手放在懷裡一直沒動,更是驚訝,“你帶着槍?你想幹什麼!”
說着她掙扎得更厲害了,用力想擺脫吉原直人的鉗制。
吉原直人手上加了把勁不讓她離開身邊,但還是沒理她,只是沉靜的望着上杉香——她依舊那麼恬靜柔和的笑着,身上的氣息依舊溫暖人心。
他等待着上杉香的答覆,希望聽到一個否定的答案,如果是那樣他也就只能很慚愧的轉身跳海,然後回去拆了那臺破電腦撒氣,而上杉香沉默了片刻,臉上的笑容緩緩隱去,遲疑着張口想說話。
她這一遲疑,吉原直人心猛然一沉,生出了不好的預感。他伸手止住了上杉香將要說出口的話,“別對我說了,對星野說——看着她的眼睛告訴她,你從沒想過傷害她,不會爲了你那些什麼關於人類未來的破爛事奪去她的生命或是將她變成一個活死人!”
星野菜菜猛然停止了掙扎,驚訝之極的看了吉原直人一眼,又轉頭看向上杉香,再次奇怪地問道:“媽媽,你們在說什麼?他爲什麼要質問你這個?”
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他會認爲自己媽媽想傷害自己?這其中是出了什麼誤會?
上杉香也沒有理會星野菜菜,只是愣愣望着吉原直人,臉上笑容完全消失了,神情更是複雜無比。
一瞬間,星野菜菜覺得往昔永遠溫柔的媽媽突然變了,變得陌生了。她多疑是不假,但從沒想過將她一手撫養長大的媽媽有一天會打算傷害她。
理智告訴她情況不對,但感情還是接受不了!
她用難以置信的語氣顫抖着問道:“媽媽,你爲什麼不說話了?”
上杉香目光終於移動了星野菜菜身上,又露出了溫柔的笑臉,彎下腰輕聲道:“菜菜別怕,先到媽媽身邊來,媽媽把事情解釋給你聽。”
星野菜菜本能就要向上杉香走去,她是不會拒絕上杉香要求的,但吉原直人將她拎了起來,對她沉聲說道:“別過去,先留在我身邊!”
星野菜菜看了看上杉香,又看了看吉原直人,小臉上全是困惑,這是爲什麼?到底是爲什麼?
上杉香喚女未果,緩緩直起了身子,望着吉原直人柔聲問道:“我本想瞞着你的,你是怎麼知道我……”她沒問完就啞然失笑,輕輕搖着頭,“算了,那不重要了!小獵豹,這件事和你沒關係,這是我和菜菜之間的事,回去過你平靜的生活,不要插手進來!”
吉原直人嘆了口氣,鬱悶說道:“現在已經和我有關係了,不想讓我管一開始你就不該找我來。”
上杉香愣了一下,臉上也露出了遺憾之色,說道:“太多陰差陽錯了,我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如果不是事關計劃核心,我本心是希望你們能夠平靜生活的——你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了。”
吉原直人能感受到上杉香的話沒有作僞,誠懇道:“那現在收手還來得及,一切都還來得及挽回,我們仍然是過命的朋友,星野仍然是你最乖的女兒。”
“挽回?”上杉香仰起臉看了一會兒天空,自嘲一笑:“你以前說我根本幹不了大事,真是沒有說錯啊,到了現在這一刻我還是不想對你下手!”
她猛然重新正視着吉原直人,難過的說道:“我不想和你起爭鬥,我不想成爲第一個背叛我們之間友情的人——我痛恨背叛!”她的聲音漸漸嚴厲起來,“但我也絕對不會再接受第二次背叛——小獵豹,你這是在背叛我,你知道我這一輩子最想要的是什麼的!放下菜菜,馬上離開,不要逼我殺你!”
極善的背後就是極惡,上杉香原本溫暖包容到極點的氣息在發怒之後如同崩塌成了一個黑洞,彷彿可以吞下世間萬物,讓人望而生畏。
隨着她的話音,她的身邊一片密集的“哆哆”聲響起,四隻巨大的如同金屬蜘蛛一樣的東西或是出現她的身側,或是斜掛在牆壁上,醜陋的機械頭小而冰冷,狀如複眼的探頭中閃着猩紅色的光芒,背上的自動機槍空轉預熱起來,牢牢鎖定住吉原直人。
吉原直人感受到了濃濃的威脅,不是來自於機槍機器人什麼的,而是上杉香那堅定的眼神——她已經動了殺心了!她已經儘量避免和自己起爭鬥了,已經盡過最大努力了,如果事情無法改變,那她也不再介意多背上一份罪孽。
她已經給過太多的機會,此時已然不再有退路了!
而星野菜菜人生中第一次直面在槍口之下,雖然並不是在瞄準她,但那種隨時會被奪去生命的恐懼感仍然讓她渾身顫慄不止。她不敢相信的望着上杉香,大叫道:“媽媽,這是爲什麼!”
上杉香已經不再看她了,手緩緩舉起,吉原直人臉上身上立刻出現了幾個紅色斑點。
星野菜菜側臉之間看到了,猛然撲到吉原直人身上,緊緊抱着他拼命大叫道:“爲什麼,媽媽,爲什麼你要這樣做!”
她理解不了爲什麼一直對她體貼入微的媽媽突然變了,不明白媽媽爲什麼要殺掉她最好的朋友,她理解不了她在世界上最喜歡的兩個人爲什麼突然要準備拼死相搏了!
只是短短一小會兒,世界好像變得不認識了!所有的人和事都好像裹進了濃濃迷霧當中!
上杉香聲音很輕但十分堅定:“一切爲了人類美好的未來,那不也是你的希望嗎,菜菜?”
吉原直人伸手揪着星野菜菜,想把她從身上拔下來,但她像是八爪魚一樣死死纏着,一時竟然揪不下來,他也就只好隨她去了,對上杉香說道:“你拿了星野的電腦,她都已經不在意了,你還要擔心她想把電腦要回去便想殺了她……香,你不該這樣做,她是你的女兒,並不是一個和你毫不相關的人!”
上杉香不爲所動,輕聲道:“別把我想得那麼無恥,小獵豹!我也沒準備活下去,當計劃成功那一刻,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我會隨菜菜一起而去,把命還給她,讓沒有私慾的意識體主宰一切,成爲整個人類的臨時監護人,直到人類進入下一個時代,然後功成身退!”
吉原直人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嘆道:“你……你真是瘋了,你不但想殺自己女兒,連自己也要殺,你所謂的理想真有這麼重要嗎?重要到讓你不顧一切?!”
上杉香微微一笑:“當然,我們母女的犧牲可以換來無數人受益,這應該是值得驕傲的事情!至於別人的看法我不在意。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後,人們會在安全光明的環境下嘲笑我,鄙視我,但我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了——爲了人們可以在安全光明的環境下生活,從此世界再無傷害,再無醜陋。”
她又轉而望向星野菜菜,再次伸出了手臂,滿是溫柔地說道:“菜菜,你是懂媽媽的,也是永遠支持媽媽的,回到媽媽身邊來讓我們永遠在一起,無論生死!快過來吧,不要鬧到媽媽和他非要流血衝突那一刻,你回到媽媽身邊,然後媽媽讓他離開……先知就是要燃燒自身指引道路啊,你不是答應過媽媽要做那樣的一個人了嗎?”
星野菜菜猶豫起來,她沒太聽懂事情原委但也明白最愛的媽媽真是要殺自己了——那意思好像是要帶着自己一起自殺!
她不想死也不想媽媽死,但她看了看那四臺揹着自動機槍前肢上掛滿了武器的機械蜘蛛,又看看吉原直人,遲疑着朝上杉香問道:“讓他安全離開?”
無論事情真相是什麼,這是自己和媽媽的事,不能害他送掉了性命。
沒等上杉香點頭吉原直人已經忍不住笑道:“你過去我纔是真死定了,她這會兒想殺我了……不過也不錯了,至少她一直想讓我好好活着的,不是我大概早被她幹掉了。現在你媽媽大概真沒辦法了,畢竟是她追求了一生的東西。”
星野菜菜訝然,只聽吉原直人附到她耳邊輕聲問道:“你怕死嗎?”
星野菜菜小頭連點,小聲回答道:“我怕!”
吉原直人一陣無語,這二貨……一般不是該說不怕或是我們同生共死之類的嗎?
他無奈下苦笑道:“怕也沒辦法了,現在這情況咱們只能死中求活,別怪我!”